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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立
【作者小传】
(1852—1937) 清末民国间诗人。字伯严,号散原,江西义宁(今修水)人。光绪进士,授吏部主事。戊戌变法期间,其父陈宝箴任湖南巡抚,积极推行新政,得其赞画。戊戌政变后,与其父同被革职。侍父隐居南昌西山之崝庐。入民国,保持遗老身份。日军全面侵华占领北平后,拒食而卒。其诗取法黄庭坚而自出手眼,具莽苍排奡之意态,人推为大家。为同光体诗派领袖,影响很大。亦工古文,然成就为诗所掩。有《散原精舍文集》、《散原精舍诗》。
崝庐记
陈三立
西山负江西省治,障江而峙,横亘二三百里,东南接奉新、高安诸山,北尽于彭蠡,其最高峰曰萧坛,下纷罗诸峰,隆伏绵缀,止为青山之原,吾母墓在焉。墓旁筑屋,前后三楹,杂屋若干楹,施楼其上为游廊,与母墓相望,取青山字相并属之义,名崝庐。
初吾父为湖南巡抚,痛窳败无以为国,方深观三代教育理人之原,颇采泰西富强所已效相表里者,放行其法。会天子慨然更化,力新政,吾父图之益自憙[1] ,竟用此得罪,免归南昌,因得卜葬其地。明年,遂葬吾母,穴左亦预为父圹,光绪二十五年之四月也。吾父既大乐其山水云物,岁时常留崝庐不忍去,益环屋为女墙,杂植梅、竹、桃、杏、菊、牡丹、芍药、鸡冠、红踯躅之属。又辟小坎种荷,蓄鯈鱼。有鹤二,犬猫各二,驴一。楼轩窗三面当西山,若列屏,若张图画,温穆杳霭,空翠蓊然扑几榻,须眉、帷帐、衣履,皆掩暎黛色。庐右为田家,老树十余亏蔽之。入秋,叶尽赤,与霄霞落日混茫为一。吾父澹荡哦对其中,忘饥渴焉。
呜呼!孰意天重罚其孤,不使吾父得少延旦暮之乐。葬母仅岁余,又继葬吾父于是邪!而崝庐者,盖遂永永为不肖子烦冤茹憾、呼天泣血之所矣。尝登楼迹吾父坐卧凭眺处,耸而向者,山邪?演迤而逝者,陂邪?畴邪?缭而幻者,烟云邪?草树之深以蔚邪?牛之眠者、斗者邪?犬之吠、鸡之鸣、鹊鸱群雉之噪而啄、呴而飞邪?惨然满目,凄然满听,长号而下。已而沉冥而思,今天下祸变既大矣,烈矣,海国兵犹据京师,两宫久蒙尘,九州四万万之人民皆危蹙,莫必其命,益恸彼,转幸吾父之无所睹闻于兹世者也。其在《诗》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2] 又曰:“莫肯念乱,谁无父母。”[3] 曰:“凡今之人,胡憯莫惩。”[4] 然则不肖子即欲朝歌暮哭,憔悴枯槁,褐衣老死于兹庐,以与吾父母魂魄相依,其可得哉?
庐后楹阶下植二稚桂,今差与檐齐。二鹤死其一,吾父埋之庐前寻丈许,新题碣曰:“鹤塚”。旁为长沙人陈玉田塚,陈盖从营吾母墓工有劳,病终崝庐云。
〔注〕 [1] 熹:同“喜”。 [2]“谁生厉阶,至今为梗”:见《诗经·大雅·桑柔》。厉阶,祸端。梗,灾害。此诗为周厉王大臣芮良夫作,旧注以为“刺厉王”。文中引用此句,即隐斥当政的慈禧太后发动政变,是国乱政废的祸端。 [3]“莫肯念乱,谁无父母”:见《诗经·小雅·沔水》。《沔水》似作于东周初年,作者对京城附近危机四伏的状况充满了殷忧。文中引用此句,表达了散原对执政者不能为国为民制止祸乱的不满和忧虑。 [4]“凡今之人,胡憯莫惩”:见《诗经·小雅·十月之交》。这两句的前几句为:“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极言世变之剧。凡,《诗经》原文作哀。胡憯,怎么。不惩,不制止。作者引用此诗,对朝廷用人不当表达了强烈的愤慨。按:此文涉及的《诗经》中的三首诗所描写的乱局,与庚子之变有相似之处。
陈三立为同光体诗派巨擘,负海内诗名三十馀年,有《散原精舍诗》,其文名常为诗名所掩。关于散原的文风,论者或谓“清醇雅健,格严气遒,颇守桐城派之戒律,而能自抒所得”(徐一士语),或谓“初无宗主,中年文拟庐陵”(梁焕奎),或谓“文章气脉,渊源八家为多,而选词妃色,颇出入班范扬雄诸书”(邵祖平语),这些评价,就某些文体而言,堪称洞幽烛微,撷其要领;不过对《崝庐记》来说,似是未尽之言。
此文起首,颇似白居易《冷泉亭记》,从大处着笔,如广角镜头,将西山四周之壮丽景色尽收笔底,然后再聚焦在崝庐上。
此文结尾,颇似归有光《项脊轩志》。《项脊轩志》云:“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崝庐记》云:“庐后楹阶下植二稚桂,今差与檐齐。二鹤死其一,吾父埋之庐前寻丈许,新题碣曰:‘鹤塚。'”深情出以浅语,余意袅袅。
然而第三段忽异峰突起,原来压抑着的激愤之情,一下子呼天抢地迸发出来,如钱塘潮,如壶口瀑,夺魂魄,骇心神。一连七个问句,句式由短而长,参差起伏,一浪高过一浪,一问急过一问,几若稚子椎血号泣之音,上达云霄,悲遏流云。其文恍惚迷离,迂回顿挫,若不可羁勒,不可踪迹,与此前一段大异其趣。此前一段,写其父遁隐庐山,种花养鱼,“日夕吟啸偃仰其中,遗世观化,浏乎与造物者游”,文笔清扬,舒畅雍容,有陶诗恬穆怡然之乐,从容不迫,兼有桐城义法。那么两段文字间,是什么东西推动着如此的陡转呢?
《崝庐记》作于庚子年(1900)。1898年戊戌政变,陈宝箴因“滥保匪人”,被褫职斥废,三立亦同被革职,永不叙用。陈氏父子累年经营,一旦而付诸流水。光绪二十五年(1899)四月,陈宝箴归养西山,次年七月以微疾卒。那么这一段平静的山居生活,仅历一载有余。所以“崝庐者,盖遂永永为不肖子烦冤茹憾、呼天泣血之所矣”一句,与“不使吾父得少延旦暮之乐”一句稃鼓相应,有着内在的义脉。据近来一些学者的研究,陈宝箴可能是由慈禧太后赐死,饮白鹤鲜血而亡。结论是否正确,尚有待进一步的证明,不过从《崝庐记》所表达的情感来看,似乎确有隐情。如文中两处提及二鹤,似闲笔,又不是闲笔。然而《崝庐记》一文,不仅蕴含孤儿情怀,亦藏蓄着家国之恨。此年“庚子国变”,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国事败乱,不可收拾。此种政局,一是慈禧太后之颟顸无知所致,亦由执政大臣无能所致,陈三立抚今追昔,忧愤良深,故而一为国事哭,一为乃父未竟之事业哭,一为花果飘零、阴阳两隔而哭。正是因为背后有着这样沉痛的隐衷,陈三立此文中的感情变化,才会如此开阖动荡,如此歌哭万端,如此肝肠寸断。
陈三立每年都要回崝庐扫墓,且形之吟咏,故而《崝庐记》一文,要与陈三立《散原精舍诗集》中诸多与崝庐有关的诗作合观,方能探其刳肝刻肾之苦。其《崝庐述哀诗》五首,颇有与此文相互印证处。其三云:
墙竹十数竿,杂桃李杏梅,牡丹红踯躅,胥父所手栽。池莲夏可花,棠梨烂漫开。父在琉璃窗,咳唾自徘徊。有时群松影,倒翠连古槐。二鹤毰毸舞,鸣雉漫惊猜。其一羽化去,瘗之黄土堆。父为书冢碣,为诗吊蒿莱。天乎兆不祥,微鸟生祸胎。怆恨昨日事,万恨谁能裁。
此诗恰可与《崝庐记》的相关描写互补。在散原看来,“二鹤”的命运似乎昭示了父亲的命运,“鸣雉漫惊猜”似乎别有所指。《崝庐述哀诗》之五又云:
平生报国心,只以来訾毁。称量遂一施,堂堂待惇史。惟彼夸毗徒,浸淫坏天纪。唐突蛟蛇宫,陆沉不移晷。朝夕履霜占,九幽益痛此。儿今迫祸变,苟活蒙愧耻。百哀咽松声,魂气迷尺咫。
诗里既有对戊戌之变的反省,也有对乃父壮志未酬、神州陆沉的幽忧孤愤,还有苟活于世的孤儿之愧,字字句句,皆若泣血而成,又可与本文中的七个“邪”(即“耶”)字相互发明。
吴宓云:“义宁陈氏一门,实握世运之枢轴,合时代之消息,而为中国文化与学术德教所托命者也。”因此读《崝庐记》,就是从一个窗口窥探义宁陈氏家族之痛史,可以藉此了解散原的胸中万言与襟底忧患,可以藉此窥见近代史上志士仁人之痛史与世运之变迁。故而,《崝庐记》之情志摇荡,哀歌当哭,实将孤儿情怀、家国之恨冶熔一炉。其文非桐城旧格,亦非欧、归、白馀调。司马迁赞曰:“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散原之呼父母,意犹屈子之怨骚也,读罢不能不为之酸鼻。
(张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