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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 选》序
张惠言
叙曰: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1] ,兴于微言[2] ,以相感动,极命风谣[3] ,里巷男女哀乐,以道[4] 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5] 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然以其文小,其声哀,放者为之,或跌荡靡丽,杂以昌狂俳优[6] 。然要其至者,莫不恻隐盱愉[7] ,感物而发,触类条鬯,各有所归[8] ,非苟为雕琢曼辞而已。
自唐之词人,李白为首,其后韦应物、王建、韩翃、白居易、刘禹锡、皇甫松、司空图、韩偓,并有述造。而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五代之际,孟氏、李氏[9] ,君臣为谑,竞作新调,词之杂流,由此起矣。至其工者,往往绝伦,亦如齐、梁五言,依托魏、晋,近古然也。
宋之词家,号为极盛。然张先、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姜夔、王沂孙、张炎,渊渊乎文有其质焉[10] 。其荡而不反[11] ,傲而不理[12] ,枝而不物[13] ,柳永、黄庭坚、刘过、吴文英之伦,亦各引一端,以取重于当世。而前数子者,又不免有一时放浪通脱之言出于其间。后进弥以驰逐,不务原其指意,破析乖剌[14] ,坏乱而不可纪。故自宋之亡而正声绝,元之末而规矩隳。以至于今四百馀年,作者十数,谅其所是[15] ,互有繁变,皆可谓安蔽乖方[16] ,迷不知门户者也。
今第[17] 录此篇,都为二卷。义有幽隐,并为指发。几以塞其下流,导其渊源,无使风雅之士惩于鄙俗之音,不敢与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也。
嘉庆二年八月,武进张惠言。
〔注〕 [1] 缘情造端:由感情发端。 [2] 兴于微言:《汉书·艺文志》“昔仲尼没而微言绝”注:“李奇曰:‘隐微不显之言也。'”[3] 极命风谣:终于以民间歌谣的形式表达。 [4] 道:通“导”。 [5] 低徊要眇:低徊,细致委婉,指词中一唱三叹,反复曲折的情调。要眇,同“窈眇”,深微的意思。 [6] 杂以昌狂俳(pái排)优:昌,通“猖”。俳优,演戏为人取乐的人。意即搀杂着放荡而戏谑的言词。 [7]盱(xū须)愉:喜悦的样子。 [8]触类条鬯,各有所归:条鬯,明白通达。鬯,同“畅”。意即哀乐之情,感物而发,然而它的意思必然有所归宿。 [9] 孟氏、李氏:孟氏,即五代时蜀主孟昶;李氏,即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 [10] 渊渊乎文有其质焉:渊渊,深远的样子。文有其质,文采好,内容也好。 [11] 荡而不反:流荡不返。 [12] 傲而不理:狂傲违理。 [13] 枝而不物:散乱而不质实。枝,散。不物,指言之无物。 [14] 破析乖剌:破析,散乱。乖剌,违背。 [15] 谅其所是:自以为是。谅,相信。 [16] 安蔽乖方:安于受蒙蔽,意即受蒙蔽而不知。乖方,违背正道。 [17] 第:次第。
清嘉庆二年(1797),武进(今江苏常州)张惠言、张琦兄弟编辑了《词选》,搜集唐、五代、两宋词人四十四家,词一百十六首,共二卷。当时他们方馆于安徽歙县经学大师金榜的家中,教授金氏的子弟,同时也向金榜求教。清初以来,朱彝尊提倡姜夔、张炎词,形成所谓“浙派”,但其末流,词的内容渐趋空虚、浮薄。而“阳羡”一派,以陈维崧(迦陵)为首,标举苏轼、辛弃疾;由于缺乏现实生活的坚实基础,只是一味追求激昂豪放,末流又趋于叫嚣粗率。于是常州一派,在前两派衰敝之际,乘时而起。加之后继者周济的发扬光大,影响较大,“流风馀沫,今尚未全歇”(龙沐勋《论常州词派》)。
张惠言等标举的比兴寄托之说(偏重于内容),源远流长,较胜于浙派之强调醇雅清空的格调说(偏重于形式),是值得研究的。同时,他对词的发展,也提出了一些比较深入的问题,所选作家也较为全面,把苏轼、辛弃疾等富有丰富现实内容的作品放在重要地位,而对柳永、黄庭坚、刘过、吴文英的评语,也有某些独到之处。但是张惠言是一位经学家,研究三国时虞翻的《易》说。虞翻说《易》,好以阴阳消息“依物取类,贯穿比附”(见张惠言《周易虞氏义自序》),本身的学术价值就不高。张氏论词,穿凿附会的臆说,随处可见,当与他的上述学术思想有关。
这篇《〈词选〉序》,先写词的起源、定义及其评论标准。张氏引用《说文解字》,给词下了个定义:“意内而言外谓之词。”《说文解字》卷九云:“词,意内而言外也,从司从言。”段玉裁注曰:“有是意于内,因有是言于外,谓之词。意即意内,词即言外。言意而词见,言词而意见。意者,文字之义也;言者,文字之声也;词者,文字形声之合也。”按《说文解字》所谓的“词”,是现在所说的“词汇”的“词”,不是诗词的“词”。早在宋代的陆文圭《〈中山白玉词〉序》中把词牵强附会地说成是“意内而言外”,可见此说不是自张惠言始。张惠言意在拔高词的地位,着重说明“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的“词”,不是“苟”为“雕琢曼辞”的小道。但他给词下的定义,显然是错误的。此外,他在上比《诗经》、《离骚》,以说明词的比兴美刺作用方面,也不太恰当。就《诗经》来说,既有里巷风谣,也有宗庙的乐章,也不一定所有的作品都有比兴美刺和寄托。而《离骚》则是带有诗人自传性色彩的作品,与词殊不相类。词是中唐以来兴起的“歌词”,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意在言外”、微言大义之类存乎其间。可见张氏在基本观点上多有谬误。
序文接着简述了词的早期发展情况,进而评论唐、五代的词人。张氏认为“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温庭筠是花间词派的著名词人,对后世有较大影响。其艺术特点是绮丽而深密,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内容却是比较狭窄的。但张氏之推崇温庭筠,却在于认为温庭筠的词有比兴寄托。在具体评论温词《菩萨蛮》时,说其内容似《感士不遇赋》,篇法同《长门赋》,而“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四句,即屈原《离骚》“初服”之意。从《〈词选〉序》行文的角度看,虽然标举温庭筠以证明为词之道上承《风》、《骚》比兴寄托之义,但是由于牵强附会,作为论据,显然是苍白无力的。
词发展到宋代,蔚为大观。序文简略地评论了宋词代表作家。首先列举了张先、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姜夔、王沂孙、张炎,誉之为“文有其质焉”,意即既有文采,又有内容。而对柳永、黄庭坚、刘过、吴文英等,则认为有得有失。对于自兹以后的词作则采取了否定的态度:“故自宋之亡而正声绝,元之末而规矩隳。”
序的末尾写明编选的作法和目的以及时间。“无使风雅之士惩于鄙俗之音,不敢与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也。”把词和诗赋相提并论,这当然是一种很通达的见解。
张惠言能诗词,也工古文。为文曾取法韩愈、欧阳修,与恽敬同是“阳湖派”的创始人。虽然“阳湖”渊源于桐城,但与桐城有时未免异趣。重考据,为骈俪,泛滥百家之言的倾向,在这篇短序中仍然可以看到。“醇而能肆”,是恽、张所孜孜以求的境界。可以说阳湖派是桐城派在古文理论与写作上进一步的发展。
(宋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