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敬

【作者小传】

（1757—1817） 清散文家。字子居，号简堂。江苏阳湖（今常州）人。乾隆举人。以教习官京师，后任富阳知县、吴城同知等，有廉声。喜骈文，后改治古文，与张惠言同为“阳湖派”创始人。著有《大云山房文稿》等。

游翠微峰记（一）

恽敬

自宁都[1] 西郭外北望群山，有虎而踞者，二峰若相负，北峰为翠微峰[2] ，易堂九子讲学之所也。

背郭十里，陟山西折而北，过前所望虎而踞之南峰，有崖复北，有岩夹磴而上，西折有冈，冈之西为金精洞[3] ，北即翠微峰。循冈行，有石门木阖[4] ，背扃之，仰视绝壁而已。冈之东望果盒山[5] ，有楼阁，于是欲返游果盒山，而阖为从游所排[6] ，遂游焉。

过石门，有南北崖，相去以尺数，倚立俯仰相隐闭。北崖为磴以登，级三十有六，道绝，植梯级十有六以出于穴，有木构少息，为第一巢[7] 。复登为梯磴之级二十有八，有巢隘于前，巢不可息，为第二巢。级十有七为第三巢。级八十有三为第四巢，皆可息。至此始出崖。日杲杲然射诸峰，峰如相荡矣。复得磴八十有三，有坪为易堂，已毁废。其北有屋，魏氏[8] 居之，其旁后无他道，复循故道而下。

魏氏之先[9] 为避乱计，故凿山无左右折，上下皆悬身，以难其登，登山极劳弊，无游览之胜。然九子穷居是山，能各有所守，不欺其志，是则不可没者。九子：宁都魏际瑞、际瑞弟禧及礼、李腾蛟、邱维屏、彭任、曾灿、南昌林时益、彭士望。唯际瑞为本朝招吴三桂贼将韩大任被难焉。

〔注〕 [1] 宁都：今属江西。 [2]翠微峰：在宁都县城西北。 [3]金精洞：翠微峰山中的一个石洞。 [4] 木阖：木制的门扇。 [5] 果盒山：翠微峰山中的一座小山。 [6] 排：推开。[7] 巢：此处指在峭壁上用木构制的落脚之处。 [8] 魏氏：指魏氏三兄弟魏际瑞、魏禧、魏礼。[9] 魏氏之先：魏际瑞的父亲魏兆凤。

明末甲申之变后，宁都士人魏兆凤痛悼明朝覆灭，终日哭泣不食，遂剪发为头陀，隐居翠微峰，名其居所为“易堂”。后来他的儿子魏际瑞、魏禧、魏礼，以及士人李腾蛟、邱维屏等共九人，也避乱聚集于此。九人以气节自励，躬耕自食，清高自守，切劘读书，提倡古文实学，远近来就学者甚多，在当时形成很大影响，世称“易堂九子”。恽敬距“九子”之时已一百三十余年，此文是他在嘉庆十五年（1810）前后任官江西时所作。考恽敬为官期间，矜尚名节，不随群辈俯仰，正道直行，每每忤犯上司；为文深研经训，取法韩非、苏洵，探究兴衰治乱之理，为人和为文与九子颇有同气相求之处。这篇文章即表达了作者对九子的称道和追慕。

大凡游记，多写游览之胜、江山之丽。作者登翠微峰，没有写山的险峻怪奇等壮观之处，而是极状登山的艰难劳弊，以此称赞九子“各有所守，不欺其志”的操守风节，这是此文不同于一般游记的特殊之处。

全文可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前两个自然段）的起头如电影中的远镜头，将宁都西北诸峰尽收眼底，随即镜头越来越集中，最后对准了翠微峰峰顶，将九子讲学之所推在读者面前。以下即写踏上行程、尚未登上翠微峰峰顶的一段山路。其中多用方位词，写出了山路的回环曲折。第二部分（第三自然段）写了攀登翠微峰峰顶的艰难过程。文中分别写了攀上四“巢”的经过，每攀一“巢”，都须悬身而上，其中“道绝”、“隘于前”、“巢不可息”，写出了山峰的陡峭险要，攀援的异常艰辛。由上山的艰难，又可以想象到作者“复循故道而下”的艰难。这一部分是作者的用力之处，着重描状攀援危峰峭壁的异常艰险，为下文做好了充分的铺垫。在第三部分（最后一自然段）里，作者点明了此山之所以难于攀登的原因，发抒感慨，表达了对九子的敬慕。最后逐一写明九子的姓名，其中对九子之一的魏际瑞寄予了深切的惋惜。魏际瑞原名祥，字善伯，于康熙十六年（1677）游幕于南赣总兵哲尔肯处。当时吴三桂部将韩大任发动兵变，多次窜犯宁都一带，清廷决定招抚韩大任。韩大任提出要魏际瑞作为使者来商议招降事。魏际瑞多为人排忧解难，以信义著称于时，哲尔肯便派他使往韩大任军中。恰巧清廷由南昌派出的军队临近了韩大任的驻地，引起了韩大任的猜疑，韩大任背信弃义，杀害了魏际瑞。文中末尾一句即指此事。

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描绘了一个世外桃源，那淳朴、宁静的境界令人向往。而本文所记述的翠微峰，“无游览之胜”，既难于登攀，更难于居住，这种环境令人望而生畏。然而九子“穷居是山”, “各有所守，不欺其志”，这就显出了九子不同凡响的操守。作者以前两部分的较长篇幅描状翠微峰的陡峭难攀，而在最后一部分写明“九子”隐居于此。在作者笔下，山愈是难于攀援，不宜居住，愈是鲜明地衬托出九子的操守。前两部分为后一部分铺垫，后一部分借助前两部分揭示全文主旨，这种笔法匠心独运，在历代游记中是不多见的。

（艾思同）

游翠微峰记（二）

恽敬

下翠微峰[1] 南，西折至金精洞[2] 。洞北立石三，如古敦甗[3] 。洞构横阁 之[4] 。石之奇，不见阁前。横术[5] 之外，石呀然[6] 起于檐际。泉自石落，散如珠，绝境也。洞之南，石山相倚，如服匿地[7] 。志称汉仙女张丽英于此上升，其言不经。

下金精洞复西行，石山中小者如屋，大者皆隐天，如铸精镠[8] ，如地不能负，浑浑沄沄，首衔尾逮[9] ，肩岐腋附[10] ，盖三百步所。而北折得平畴数百亩。复折而东五百步所，出翠微峰之北，石山横蔽之，其奇如金精洞之西。复三百步所，至果盒山[11] ，石矗起数十丈，如冰相附，自南而西而北，磴而上焉。宁都之山界闽粤，逶迤不可尽，而城西数十里皆石山，益奇古骇心目如此。

余尝行太行、泰山、衡山，多磅礴蕴畜，如圣贤豪杰举事，不与人以一端窥测。若兹山者，其侠徒、隐士之流欤？是亦可观矣。

〔注〕 [1] 翠微峰：在今江西宁都县城西北。 [2] 金精洞：翠微峰山中的一个石洞。[3] 古敦甗（duìyǎn对眼）：敦为古代食器，盖和器身呈半圆球形，上下合成圆球形，有三足着地；甗为古炊具，上下可分开，上可蒸，下可煮，有三足着地。 [4] 洞构横阁 （suì岁）之：“ ”的本意为卜问吉凶，引申为探伸之意。此处指由洞口建起的阁道探入洞内。 [5] 横术：经过洞前的横向道路。 [6] 呀（xiā虾）然：张口貌。 [7] 服匿：伏地隐藏。 [8] 精镠（liú刘）：纯美的黄金。 [9] 首衔尾逮：意为纵向看山石，前后相接连。 [10] 肩岐腋附：肩是动物的腿根部，腋指禽兽的翅腿与腹部相连的部位。此处指从横向看山石，呈依附并列形状。 [11] 果盒山：翠微峰山中的一座小山，在翠微峰顶峰东北。

此文是《游翠微峰记（一）》的姊妹篇。作者从翠微峰顶下来之后，接着又游览了金精洞、果盒山。前一篇写了翠微峰的陡峭，本篇则描绘了翠微峰下别具风姿的山石。作者以“移步换形”法结构全文，体物之妙，穷形尽相，且又形神兼备。

全文分为三个自然段。第一段写金精洞内外的景物。起笔两句，呼应前篇，又交待了金精洞的方位。其中“洞北立石三，如古敦甗”一句中的“古”字，是全篇的眼线，全文描绘山石，都围绕“奇古”二字展开。此处以古敦甗来形容山石，令人有如在目前之感。接着又用“呀然”二字形容张口欲吞的奇石形貌，就使静态的山石变得栩栩欲活。金精洞之南，山石层叠，就像伏地隐藏一般，作者用“如服匿地”形容，可谓善于描状。

第二段写离开金精洞向西至果盒山所见更为奇古的山石。一般说来，山石形状各异，大小不一，不容易写得形象具体。但作者却因难见巧，绘其状貌，写其气势，将一片静止的山石写得浑厚飞动，令人如临其境。你看：山石小者如屋，大者则隐天蔽日，其色如精纯的金子，又那样凝重质实，好像地面都不堪承受其重量。山石前后相连，如同大海的浪涛，一浪推一浪，滚滚滔滔，奔涌而去。作者以动态写静物，使山石神采飞动，体物之妙，令人叹赏。以上是在金精洞之西见到的山石。由此向北再向东，具体方位是翠微峰顶正北，也有和金精洞之西同样形状的一片奇石，作者用“其奇如金精洞之西”一句一带而过，为文剪裁得当。从翠微峰正北向东再走三百步，便到了果盒山。对于果盒山的山容石态，作者用层叠堆累的冰块来形容，意象十分具体鲜明。不仅果盒山的山石是这种形状，而且宁都县城以西几十里的山石都是如此，面对这种山景，作者发出了“益奇古骇心目如此”的感叹。以“奇古”二字来概括所见山石的总体特征，这一点睛之笔，指出了翠微峰山石的鲜明个性，给人以独特的审美感受。

从全文的构思脉络看，作者以游览的路线、景观的方位来结构全篇，将所见景物，依次写来。尽管幽洞奇石纷呈于目，读来却井然有序，使人有曲径通幽之感，这正是“移步换形”法的妙处。

更值得玩味的是最后一段。在前两段里，作者着重描状的是山石之形，而最后一段，作者则运用新奇的比喻，进一步写出了山石的神韵。作者认为，太行山、泰山、衡山，山势磅礴，那种浑涵蕴藉的风采，就像圣贤豪杰起事，不留给人一点窥伺、探知的空子；而翠微峰呢，就像急人之难的侠客和遁迹山林的隐士，别具一种奇异古朴的神韵。作者在《游翠微峰记（一）》中，曾对重信义而为人排忧解难的魏际瑞及隐居翠微峰顶的“易堂九子”深表追慕。联系起来看，作者上述的比拟不是没有来历的，其中含纳了作者的主观感情，并且这种主观的因素与客观的实体又是融合无间的。王夫之在其《夕堂永日绪论内篇》中曾说：“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作者正是将思想感情投射在他所目睹、所描状的山石上，这便使无生命的山石具有了勃勃神采。

（艾思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