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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
【作者小传】
(1763—1822后)清文学家。字三白,号梅逸。江苏长洲(今苏州)人。出身于衣冠之家,未仕。能文善画,落拓不羁。曾从同里石韫玉出游南北各地,为人幕僚。嘉庆十三年(1808)随翰林院编修齐鲲出使琉球,册封琉球国王。于琉球作自传体散文《浮生六记》,今存四记,其文笔真切自然,深情缅邈,颇足动人。
闺房记乐(节选)
沈复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
鸿案相庄廿有三年[1] ,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2] ,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3] 。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
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
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4] ,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5] 。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
未几,烛尽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6] ,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7] ,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8] 。”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9] 。”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
〔注〕 [1] 鸿案相庄:用梁鸿举案齐眉的典故。相庄,相敬的意思。 [2] 忒忒:忐忑的意思。 [3] 天孙:织女。 [4] 绣闼:指女子的闺房。修,华丽。闼,内室。 [5] 默证:默默地体悟。证,佛教语,参悟。 [6] 联句:即联句赋诗的意思。由两人或多人一起,一人出上联,另一人续下联。 [7] 非夷:匪夷所思。 [8] 佛手:佛手柑。 [9] 胁肩谄笑:耸着双肩谄媚地笑。
本篇为《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的节选。诚如史家陈寅恪先生所言,我国文学因礼法顾忌之故,记夫妻生活的不多,“盖闺房燕昵之情事,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但《浮生六记》是个例外。
《浮生六记》共六篇,现存《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作者沈复,清乾嘉年间苏州人,是个较有修养的小知识分子,没有功名。《闺房记乐》记叙了他和妻子芸娘之间简单平淡,却情投意合的生活故事。
芸娘聪慧娴雅,在家庭长辈面前,甚至在作者“我”面前显得迂拘多礼,作者一开始不理解,在他看来,礼多必诈,至少一个人对别人的恭敬,放在心上就行了,不必有这许多的虚文。比如作者“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随便递给她个毛巾扇子,她也必站起来接。芸娘很严肃地解释说:至亲莫若父母,难道可以内心恭敬而行为粗鲁狂放?在芸娘看来,“礼”就是这样自然而然,不装饰,不做作,是发乎内心的。
“礼”对于传统中国人来说,会引起很复杂的情感,它常常束缚着人的言行举止,压抑着人的心灵。情礼冲突是人们日常生活,也是文学作品中的重要主题,对于芸娘这样的女子来说,礼完全出于人性之自然。
作者接着写了他们夫妻之间的几件小事。他们结婚二十多年,时间越久,情感愈深,在家里每次相逢,他们必定碰碰手,问问对方做啥去,心里还忐忑不安,看看有没有人看见。夫妻之间一同散步或闲坐在一起,初始时还会尽量避开旁人,时间长了后,就不以为意了。芸娘和别人闲坐说话,见作者过来,必定挪动一下身子,腾出地方,让作者就挨着她坐下。这些在今天看来很平常的事,在当时却是有点惊世骇俗的。
七夕节,又叫七巧节,是为纪念织女诞辰的。这年七夕,作者特意刻了两方图章,印文曰“愿生生世世为夫妇”,作者拿朱文,芸娘拿白文,以备将来写信时用。那夜月光如泻,他们并坐水窗,仰看云起云落。接着作者又描写了他们一起过七月十五,俗称鬼节的情景,他们一起联句赋诗,品评茉莉与佛手香味之别。
本文所记,最是寻常,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吟诗、郊游、聚友、烹肴,可贵的是没有一点忸怩作态,更无一点学究气。灵秀冲淡,读来真如清风拂面。
文章之可贵,真与自然而已。言由衷谓之真,称意而发谓之自然。就是这样的文字感动了无数读者,鲁迅说“像《浮生六记》中的芸,虽非西施面目,并且前齿微露,我却觉得是中国第一美人”。林语堂说:“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她只是我们有时在朋友家中遇见的有风韵的丽人,因与其夫伉俪情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我只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顾认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来吃午饭,或者当她与她丈夫促膝畅谈书画文学腐乳卤瓜之时,你打瞌睡,她可以放一条毛毡把你的脚腿盖上。”
作者习幕经商,文学非其专业,但本篇文字娓娓道来,舒卷自如,不枝不蔓,足见作者驾驭文字的能力。
(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