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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中
【作者小传】
(1745—1794) 清哲学家、文学家、史学家。字容甫,号颂父。江苏江都(今扬州)人。乾隆拔贡生,后不再应举。潜心经术,遍览群书,尤精史学。工骈文,作《哀盐船文》,为杭世骏所叹赏,文名大显。也能诗。著有《广陵通典》、《述学》、《容甫先生遗诗》等。
自序
汪中
昔刘孝标自序平生,以为比迹敬通,三同四异[1] ,后世诵其言而悲之。尝综平原之遗轨,喻我生之靡乐,异同之故,犹可言焉。
夫节亮慷慨,率性而行,博极群书,文藻秀出,斯惟天至,非由人力。虽情符曩哲,未足多矜。余玄发未艾,野性难驯。麋鹿同游,不嫌摈斥。商瞿生子,一经可遗[2] ,凡此四科,无劳举例。
孝标婴年失怙,藐是流离,托足桑门,栖寻刘宝[3] 。余幼罹穷罚,多能鄙事,赁舂牧豕,一饱无时。此一同也。
孝标悍妻在室,家道轗轲。余受诈兴公[4] ,勃谿累岁。里烦言于乞火,家构衅于蒸梨[5] ,蹀躞东西,终成沟水。此二同也。
孝标自少至长,戚戚无欢。余久历艰屯,生人道尽。春朝秋夕,登山临水,极目伤心,非悲则恨。此三同也。
孝标夙婴羸疾,虑损天年。余药裹关心,负薪永旷。鳏鱼嗟其不瞑,桐枝惟馀半生;鬼伯在门,四序非我。此四同也。
孝标生自将家,期功以上,参朝列者十有馀人;兄典方州,馀光在壁[6] 。余衰宗零替,顾影无俦。白屋藜羹,馈而不祭。此一异也。
孝标倦游梁楚,两事英王[7] ;作赋章华之宫,置酒睢阳之苑;白璧黄金,尊为上客;虽车耳未生,而长裾屡曳。余簪笔佣书,倡优同畜。百里之长,再命之士,苞苴礼绝,问讯不通。此二异也。
孝标高蹈东阳,端居遗世,鸿冥蝉蜕,物外天全。余卑栖尘俗,降志辱身。乞食饿鸱之馀,寄命东陵之上。生重义轻,望实交陨。此三异也。
孝标身沦道显,藉甚当时。高斋学士之选,安成《类苑》之编[8] ,国门可悬,都人争写。余著书五车,数穷覆瓿。长卿恨不同时,子云见知后世;昔闻其语,今无其事。此四异也。
孝标履道贞吉,不干世议。余天谗司命,赤口烧城[9] 。笑齿啼颜,尽成罪状。跬步才蹈,荆棘已生。此五异也。
嗟夫!敬通穷矣,孝标比之,则加酷焉。余于孝标,抑又不逮。是知九渊之下,尚有天衢。秋荼之甘,或云如荠。我辰安在?实命不同。劳者自歌,非求倾听。目瞑意倦,聊复书之。
〔注〕 [1] 比迹敬通,三同四异:刘孝标名峻,平原(在今山东)人。《梁书》卷五十、《魏书》卷四十三、《南史》卷四十九、《北史》卷三十九均有传。《梁书》云:“尝为《自序》,其略曰:余自比冯敬通,而有同之者三,异之者四。何则?敬通雄才冠世,志刚金石;余虽不及之,而节亮慷慨,此一同也。敬通值中兴明君,而终不试用;余逢命世英主,亦摈斥当年,此二同也。敬通有忌妻,至于身操井臼;余有悍室,亦令家道轗轲,此三同也。敬通当更始之世,手握兵符,跃马食肉;余自少至老,戚戚无欢,此一异也。敬通有一子仲文,官成名立;余祸同伯道,永无血胤,此二异也。敬通膂力方刚,老而益壮;余有犬马之疾,溘死无时,此三异也。敬通虽芝残蕙焚,终填沟壑,而为名贤所慕,其风流郁烈芬芳,久而弥盛;余声尘寂寞,世不吾知,魂魄一去,将同秋草,此四异也。所以自力为序,遗之好事云。”冯衍字敬通,《后汉书》卷二十八有传。 [2]“商瞿”二句:商瞿,孔子弟子,三十八岁还未有儿子。孔子派他到齐国,商母不肯,要留儿子在家好生育后代。孔子告诉商瞿没关系,年过四十以后会有五个儿子。后来果然如此。事见《孔子家语》卷九《七十二弟子解》。汪中引来用以说明自己有儿子可以传自己的经学。《汉书·韦贤传》说:“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汪中的儿子叫汪喜孙。 [3] 托足桑门,栖寻刘宝:《南史》说刘峻生才一月,父亲刘璇之就死了。宋泰始初,魏占青州,刘峻被人掠去中山为奴,富人刘宝可怜他,用财物赎回来,并且教他写字等,后来魏人知他江南有戚属,更将他徙到代郡(今山西大同),穷得不能过,和母亲一齐出家,母亲为尼,刘峻为僧。桑门即沙门,指佛教僧徒。 [4] 兴公:即孙绰。他有一女非常暴戾,骗王文度说自己女儿很好,愿意嫁给王弟阿智。成婚之后,才知上当。事见《世说新语·假谲》。 [5] 里烦言于乞火,家构衅于蒸梨:指媳妇和婆婆关系恶劣。《汉书·蒯通传》说到邻居媳妇丢了肉,婆婆以为媳妇偷吃了。邻居知道就跑到这家借火,说是狗夜间衔来一块肉,要借火来烧。婆婆才知道错怪了。《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说到曾参的后母对曾参很不好,曾参妻蒸藜不熟,后母就把她赶走。藜指野菜。汪中这里用“梨”字,可能是误记。 [6] 馀光在壁:《战国策·秦策二》载:“夫江上之处女,有家贫而无烛者,处女相与语,欲去之。家贫无烛者将去矣,谓处女曰:‘妾以无烛,故常先至,扫室布席,何爱(吝啬)馀明之照四壁者?幸以赐妾,何妨于处女?妾自以有益于处女,何为去我?’处女相语以为然而留之。”[7] 两事英王:据《梁书·刘峻传》,刘峻请求为齐竟陵王萧子良的国职吏部尚书,被人抑止未成,为南海王侍郎也没有到职,只被梁荆州刺史安成王萧秀引为户曹参军,撰《类苑》。此应该只是“一事英王”,汪中也许连南海王也算在内。 [8] 安成《类苑》之编:《类苑》一百二十卷,安成王使刘峻类编而成,其书今佚。 [9] 天谗司命,赤口烧城:天谗是星名,这个星司命就是逃不开谗言的诋毁。《太玄经》说“赤舌烧城”,指谗言的破坏性。陆龟蒙《杂讽》诗:“赤舌可烧城,谗邪易为伍。”
汪中这篇《自序》,根据其子汪喜孙《先君年表》,为乾隆五十一年(1786)四十三岁时所作;主要是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为此作不平之鸣。
全文十二段,归纳为四大部分。一、二两段是引子,说明写序的动机以及无须论述的四条。第一节由刘孝标自序平生,引出自己的写作。刘孝标是和冯衍比,以为三同四异。刘的自序引出“后世诵其言而悲之”的反应,自己也在“悲之”之列;但不止于悲,而是综核刘孝标的一生(刘孝标平原人,即以平原代指其人),表明自己的不幸,又与孝标有同有异,这就暗示自己的“靡乐”有甚于孝标。第二段未叙“异同之故”前,忽然提出“凡此四科,无劳举例”,文章陡起波澜。四科:“节亮慷慨,率性而行”,一也;“博极群书,文藻秀出”,二也。这是天生的,自己和刘一样,也不值得夸耀。“玄发未艾”, “不嫌摈斥”,三也;“商瞿生子,一经可遗”,四也。这里实际在自占地步,同时文章中心是强调自己的悲苦有甚于孝标,所以先把同于孝标和优于孝标(有子)处撇过去,然后强调自己遭遇又不如刘。
从第三段至第六段为第二部分,强调四方面的不幸与刘同。第三段说明幼年的贫苦相同。东汉梁鸿曾经为人做佣工舂米,西汉公孙弘原来家贫在海上放猪。骈文讲究用典,赁舂牧豕代表什么苦事都干,不一定是这两桩;而且尽管什么苦活都干,每天却难得吃饱。骈文既要讲究用典和音节,同时高手也要避免重复使用词语。譬如说刘孝标“婴年失怙,藐是流离”,汪中自己也是幼年失怙,就换成“幼罹穷罚”,意思相同而词语有变化。《孟子》说过“鳏寡孤独,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梁惠王下》),加上“幼”字,自然指“孤出”。第四段是写妻子的悍暴。写孝标是陪笔,二句交代,因为有刘孝标传里的材料,无劳多说。写自己妻子的终于离异是重点。先写受骗,再写家里婆媳争吵不休,无法生活下去。然后用《白头吟》“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的典故,表示终于半途散伙。第五段概述一生的痛苦心怀。仍然是只用两句写孝标“自少至长,戚戚无欢”,重点铺叙自己。两句总说:“久历艰屯,生人道尽。”一点人生乐趣都没有。然后写“春朝秋夕,登山临水”这些一般人欢乐游赏的时际,自己则“极目伤心,非悲则恨”,那么平时的悲恨更不待言。这是用典型材料举例的加重写法。第六段写身体不好,怕活不长。孝标“夙婴羸疾,虑损天年”,自己则经常吃药,不能劳动,再加上像鳏鱼夜不瞑目,像桐树的半死半生(枚乘《七发》:“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其根半死半生”)。尤其沉痛在最后两句:“鬼伯在门,四序非我。”随时都可死去。汪喜孙说:“先君四十以后,百疾交攻,几无生人之乐。”所以汪中在这里并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真情流露,令人不忍卒读。这一部分是写“四同”。写孝标都只用两句,写自己则要多几倍笔墨,因为孝标自序人都熟悉,不必多谈。从结构看,这一部分和下一部分对比,下一部分尤为重要,这一部分仍然是起陪衬作用。
第七段至十一段是写“五异”。这一部分对刘孝标用的笔墨比上一部分多,因为刘孝标自序只强调悲苦一面,汪中这里强调刘孝标还有得意之处,自己则一无所有。第七段写刘孝标家世远胜自己。“期功”指丧服近亲;“生自将家”,近亲中做大官的多,刘孝标哥哥刘孝庆在齐做兖州刺史,归梁封馀干县男,刘孝标可以沾光。而自己呢?“衰宗零替,顾影无俦”,说明家族既衰,又无兄弟,所以“白屋藜羹,馈而不祭”,住得差,吃得坏,连祖宗都无法祭祀。第八段写刘孝标一生遭遇也有得意之时,又远过自己。先写到处受到重视:“白璧黄金,尊为上客”。虽然没有高官(车耳,指高官车上的装饰),但是有优裕的幕僚生活(曳裾王门表示在显贵者门下作食客)。而自己呢?给人抄抄写写,被看成倡优那样的下等人。不要说“英王”,连起码的县官“百里之长,再命之士”,也没有人交往馈赠,更不谈“白璧黄金,尊为上客”了。第九段写声望修养也无法比较。刘孝标能够隐居自得,保全高士的风格(刘孝标有《东阳金华山栖志》叙述隐居之乐);而自己呢,“卑栖尘俗,降志辱身”,苟且活命(“乞食饿鸱”用《庄子·秋水》“鸱得腐鼠”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见《庄子·骈拇》),实际生活和名望两皆丧失,这和刘孝标“端居遗世”、“物外天全”又是天壤之别。第十段写两人著作遭遇之不同。先写刘孝标名望高,著作可传,以《类苑》一书见重当世,如吕不韦之《吕氏春秋》“布于咸阳市门”,左思《三都赋》“富贵之家,竞相传写”那样。而自己著述虽富,不过如刘歆说扬雄《太玄》只能为后人“覆酱瓿”而已。过去汉武帝见司马相如文以为古人,恨不同时;扬雄的著作必传于后,但是自己却无此遭际。这又是和刘孝标大不相同。这段话和前几段有不同之处,表面上是自卑,实质是自信:“著书五车”,谈何容易。汪中对自己的遭遇不平,但对自己的学术是很自负的。第十一段写孝标未遭谤议,而自己到处遭人诽谤。先说命运不好,再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也就是一张口就招谤,然后说一举足就遭忌。这和刘孝标又大不相同。这五异的次序是不能颠倒的,从宗族到身世到生活到著述,最后以名声作结。
最后一部分是总结。先用一声长叹,然后层层比较,冯敬通已是“途穷”,刘孝标又惨于敬通,而自己又远不如孝标。“是知九渊之下,尚有天衢”,说得何等沉痛!“是”字总结上面的话,由此而懂得这个道理:刘孝标像是处九渊之下,但从上文“五异”来比,他还是在天上。再用“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诗·谷风》)的话来加重这方面的表达。最后无法可想,只好委之于命,生不逢辰,这是极度的牢骚。然后更进一步说明写自序也不是为求人知,这也是为当世不能重视自己的牢骚话。这一段语言简练,情绪激越,而悲苦牢愁,令人酸鼻。
骈文必须用典贴切,对偶精丽,音节谐和,这些固然不容易。而尤其难在气势飞动,毫无板滞的毛病。这篇自序写四同五异,不会用笔就易流于平板。汪中因为满腹牢骚,借刘以发,气本不平,笔亦健拔。而处境之惨使人不忍卒读。“后世诵其言而悲之”,写刘孝标亦以衬托自己,则当世诵汪之言又将如何?所谓“劳者自歌,非求倾听”,也是对“长卿恨不同时”、“昔闻其语,今无其事”的牢骚,值得玩味。
(周本淳)
哀盐船文
汪中
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乙卯,仪征盐船火,坏船百有三十,焚及溺死者千有四百。是时盐纲[1] 皆直达,东自泰州,西极于汉阳,转运半天下焉。唯仪征绾其口。列樯蔽空,束江而立,望之隐若城郭。一夕并命,郁为枯腊[2] ,烈烈[3] 厄运,可不悲邪!
于时,玄冥告成[4] ,万物休息,穷阴涸凝,寒威懔栗,黑眚[5] 拔来,阳光西匿。群饱方嬉,歌咢[6] 宴食。死气交缠,视面唯墨。夜漏始下,惊飙勃发。万窍怒号,地脉荡决。大声发于空廓,而水波山立。于斯时也,有火作焉。摩木自生[7] ,星星如血,炎光一灼,百舫尽赤。青烟睒睒,熛若沃雪。蒸云气以为霞,炙阴崖而焦爇。始连楫以下碇,乃焚如以俱没。跳踯火中,明见毛发,痛謈田田[8] ,狂呼气竭。转侧张皇,生涂未绝。倏阳焰之腾高,鼓腥风而一吷。洎埃雾之重开,遂声销而形灭。齐千命于一瞬,指人世以长诀。发冤气之焄蒿[9] ,合游氛而障日。行当午而迷方,扬沙砾之嫖疾。衣缯败絮,墨查炭屑,浮江而下,至于海不绝。
亦有没者善游,操舟若神。死丧之威[10] ,从井有仁[11] 。旋入雷渊[12] ,并为波臣[13] 。又或择音[14] 无门,投身急濑。知蹈水之必濡,犹入险而思济。挟惊浪以雷奔,势若 而终坠,逃灼烂之须臾,乃同归乎死地。积哀怨于灵台[15] ,乘精爽而为厉[16] 。出寒流以浃辰,目睊睊而犹视。知天属[17] 之来抚,慭[18] 流血以盈眦。诉强死之悲心,口不言而以意[19] 。若其焚剥支离,漫漶莫别。圜者如圈,破者如玦。积埃填窍,攦指[20] 失节。嗟狸首之残形[21] ,聚谁何而同穴!收然灰之一抔,辨焚余之白骨。
呜呼哀哉!且夫众生乘化,是云天常。妻孥环之,绝气寝床。以死卫上,用登明堂。离而不惩,祀为国殇。兹也无名,又非其命。天乎何辜,罹此冤横!游魂不归,居人心绝。麦饭壶浆,临江呜咽。日堕天昏,凄凄鬼语。守哭迍邅,心期冥遇。唯血嗣之相依,尚腾哀而属路。或举族之沉波,终狐祥而无主[22] 。悲夫!丛冢有坎[23] ,泰厉有祀[24] 。强饮强食,冯其气类。尚群游之乐,而无为妖祟。
人逢其凶也邪?天降其酷也邪?夫何为而至于此极哉!
〔注〕 [1] 盐纲:旧时水陆运输成批货物的组织,称为纲,如茶纲、盐纲、花石纲等。 [2]并命:同时丧命。郁为枯腊(xī昔):《汉书·杨王孙传》:“(死尸)支体络束,口含玉石,欲化不得,郁为枯腊。”郁,聚结。腊,干肉。 [3] 烈烈:火焰炽盛貌。 [4] 玄冥:《礼记·月令》:“季冬之月,其神玄冥。”告成:完成使命。火灾发生之日为十二月乙卯(十九日),已是冬末,故云。[5] 眚:目生翳,引申为云雾。 [6] 歌咢:《诗·大雅·行苇》:“或歌或咢。”《尔雅·释乐》:“徒击鼓谓之咢。”[7] 摩木自生:《庄子·外物》:“木与木相摩则然(燃)。”[8] 痛謈(pó婆):因痛而呼喊。《汉书·东方朔传》:“上令倡监榜(击打)舍人,舍人不胜痛,呼謈。”田田:象声词,指哀哭声。《礼记·问丧》:“妇人不宜袒,故发胸击心,爵(雀)踊,殷殷田田如坏墙然,悲哀痛疾之至也。”[9] 焄蒿:气味散发。《礼记·祭义》:“众生必死,死必归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郑玄注:“焄谓香臭也;蒿谓气烝出貌也。”[10] 死丧之威:《诗·小雅·常棣》:“死丧之威,兄弟孔怀。”郑玄笺:“死丧可怖之事。”[11] 从井有仁:《论语·雍也》:“井有仁焉,其从之也?”注:“仁者必济人于患难,故问有仁者堕井,将自投下从而出之不乎?”[12] 旋入雷渊:语见《楚辞·招魂》。洪兴祖补注:“雷泽中有雷神。”此借指深渊。 [13] 波臣:《庄子·外物》:“(庄)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波臣意谓水族中的臣仆。后称死于水中者为“与波臣为伍”。 [14] 择音:《左传·文公十七年》:“鹿死不择音。”孔颖达疏:“鹿死不择庇荫之处。”音,通“荫”。 [15] 灵台:《庄子·庚桑楚》:“不可内(纳)于灵台。”成玄英疏:“灵台,心也。”[16] 精爽:魂魄。厉:恶鬼。[17] 天属:《庄子·山木》:“或曰:‘……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天属,指有血缘关系的亲属。 [18] 慭(yìn胤):伤痛。 [19] 口不言而以意:贾谊《鵩鸟赋》:“鵩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意,通“臆”,胸臆,心意。 [20] 攦(lì丽)指:《庄子·胠箧》:“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成玄英疏:“攦,折也,割也。”[21] 嗟狸首之残形:韩愈《残形操序》:“曾子梦见一狸不见其首作。”[22] 终狐祥而无主:《战国策·秦策四》:“鬼神狐祥无所食。”《史记·春申君列传》引作“鬼神孤伤,无所血食”。狐祥,即孤伤。无主,无人主管祭祀。 [23] 丛冢有坎:丛冢,乱葬的坟场。坎,坑穴。《礼记·祭法》:“四坎坛,祭四方也。”郑玄注:“祭山林丘陵于坛,川谷于坎,每方各为坎为坛。”因而称江河山谷的祭典为坎祭。 [24] 泰厉有祀:《礼记·祭法》:王为群姓立七祀,其五曰“泰厉”。孔颖达疏:“曰泰厉者,谓……此鬼无所依归,好为民作祸,故祀之也。”
这篇《哀盐船文》,是汪中骈文中一篇力作。乾隆三十五年(1770)十二月十九日夜,江苏仪征沙漫洲港口停泊的盐船突然发生火灾,烟焰张天,嘶号动地,一夜之间烧毁盐船一百三十只,烧死和淹死船民一千四百人。这一惨案发生后,二十七岁的汪中悲愤难已,他以饱蘸深情的笔墨,用极为生动、准确、精练的文字,描绘了盐船失火的惨状,表达了对遇难船民的深切悲哀和同情,读来动人心魄。当时主讲扬州安定书院的著名学者杭世骏读了这篇文章,备加赞赏,专为此文写了序,赞曰:“采遗制于《大招》,激哀音于变徵,可谓惊心动魄,一字千金者矣。”给了文章以很高的评价,遂广为传诵。
这篇文章之所以写得如此成功,关键在于紧紧围绕一个“哀”字,调动多方面的艺术手法,集中表现作者那种极度悲愤的真情实感,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
首先,在结构上,作者采用层层深入、步步推进的手法,不断变换审视角度,通过生动地描绘景象,抒发情感,把哀愤之情逐步深化,收到了感人肺腑的艺术效果。第一段是全篇总冒,交待了惨案发生的时间、地点、环境和结果,其中特别提到“坏船百有三十,焚及溺死者千有四百”,并且是“一夕并命,郁为枯腊”。这样突然的变故和悲惨的结果,真是骇人听闻。全文起手就显得突兀不凡,虽简洁明了,但一股悲愤之情,却直透人心肺。第二段转入正面描写整个大火场面,极力渲染悲惨气氛。一开始,先写出隆冬寒冷、江中风大的环境,已觉阴森可怖,为大火的突发和猛烈设下伏笔。接着写大火发生,先是“星星如血”,紧接着是“百舫尽赤”,然后是船民奔走狂呼,而后是烟消火灭,“齐千命于一瞬,指人世以长诀”,最后是“衣缯败絮,墨查炭屑,浮江而下,至于海不绝”,用浓墨重彩,次第写出了大火发生的经过,展示了整个火灾的生动场面,而哀愤之情,激荡于字里行间,给人以深刻的感受。这在第一段的基础上大大深入了一步。第三段又转换笔触,集中描写船民奔走逃生的情景和被淹死、烧死的惨状。如果说第二段是大笔勾勒、宏观把握的话,那么这一段就是具体描写,可谓微观透视了。作者写了船民的仗义互救,也写了他们的奋力逃生,然而这一切都敌不过无情的大火和滚滚波涛,“乃同归于死地”,尸体奇形怪状,无辜的船民死不瞑目。这些伤心惨目的描写,字字句句浸透着作者的血泪,更深一层地打动着人们的恻隐之心。第四段更进一步,写死者的无辜和亲人的祭奠。那“麦饭壶浆,临江呜咽。日堕天昏,凄凄鬼语。守哭迍邅,心期冥遇”的惨景,几乎令人心绝。经过层层描写,不断渲染烘托,悲哀之情到此达到顶点,整篇文章产生出感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力量。文章各段,整体看来显得大开大合,上段末顺势收束,而下段又掉换笔锋,推宕开去,看起来似乎是另起端绪,实际上是亦宕亦接,若断还连,步步引进,不断深化。这样,使得文章具有浩浩荡荡的宏大气势。这种结构上的错落有致,独辟蹊径,把悲哀之情表现得极为浓郁,极为深沉,令人感动不已。
其次,在细节描写上,细如毫发,生动逼真。为了表达对船民的满腔同情之心,细节描写即大多集中在船民身上。第二段中写火灾发生前夕的船民,“群饱方嬉,歌咢宴食。死气交缠,视面唯墨”。前两句表现平和安居生活,十分生动形象,是对以后描写大火的反衬;后面两句又给这种暂时的平和生活蒙上阴影,预兆灾祸之将来,倍觉凄切。火灾发生时,写船民在火中的情形:“跳踯火中,明见毛发,痛謈田田,狂呼气竭。转侧张皇,生涂未绝。”把船民在大火中仓皇奔窜、痛苦呼号、奋力挣扎的动作、声音和神态,表现得极为生动、准确而又细致,绘声绘色,历历如在目前,使人怵目惊心。写死难船民的尸体,更加惨不忍睹:“出寒流以浃辰,目睊睊而犹视。知天属之来抚,慭流血以盈眦。诉强死之悲心,口不言而以意。若其焚剥支离,漫漶莫别。圜者如圈,破者如玦。积埃填窍,攦指失节。”作者不惜以较多的笔墨来详细描写尸体的形状,目的在于深刻地展现这场悲剧的受害者的惨况,唤起人们哀伤的感情。读了这些细节描写,人们如身临其境,亲眼看到了这些船民的不幸遭遇,对这场灾难有了更为深切的了解,从而产生出对受难者的无限哀痛和同情。这些成功的细节刻画,既对大笔勾勒作了补充,又对表现全篇主题,起了深化的作用。
再次,在情感抒发上,作者往往直抒胸臆,反复写出自己悲哀的叹息之声和愤怒的抗争之意,把感情表达得荡气回肠。第一段末尾,作者在刚刚点出这场悲剧后,就情不自禁地喊出:“烈烈厄运,可不悲邪!”悲怆之情,震荡心魄。到第四段,作者的情感几经酝酿,愈加浓烈,不断地发出悲声:“呜呼哀哉!”“天乎何辜,罹此冤横!”“悲夫!”直到最后,作者的同情之心上升到极点,心情也更加沉痛,终于爆发般地呼喊出:“人逢其凶也邪?天降其酷也邪?夫何为而至于此极哉!”真是字字凝血,句句含泪,使读者的心灵不能不感受到强烈的震动。黄宗羲说:“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也。”(《明文案序》上)正是因为作者以满腔同情之心,又通过多种艺术手法,来满怀激情地写这场惨重的灾难,所以写得格外感人,把一个“哀”字表现得入木三分,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这是一篇骈文。骈文要求使事用典,铺陈辞藻,讲究对偶和用韵,对叙事、抒情不能说没有一定的妨碍。但汪中的这篇《哀盐船文》,却能摆脱“饰其词而遗其意”的形式主义倾向,没有因用典、对偶等方面的限制,而形成板重和呆滞的缺点;相反,他能举重若轻,控纵自如,把典故、词语化解在对场面、人物的具体描写中,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状难写之情,含不尽之意”(李详《汪容甫先生赞序》),表达了自己的真挚的思想感情,十分真切动人。刘台拱在《遗诗题辞》中说他:“钩贯经史,熔铸汉唐,宏丽渊雅,卓然自成一家。”从这篇文章看来,是中肯的评价。
(管遗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