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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士望
【作者小传】
(1610—1683)清初学者。本姓危,字达生,号躬庵,又字树庐。江西南昌人。明诸生。南明弘光时曾参加史可法幕府。明亡后,徙宁都,与魏禧兄弟隐居翠微峰,讲学易堂,为“易堂九子”之一。著有《耻躬堂诗文钞》。
九牛坝观抵戏[1] 记
彭士望
树庐叟负幽忧之疾于九牛坝茅斋之下[2] 。戊午闰月除日[3] ,有为角抵之戏者,踵门告曰:“其亦有以娱公?”叟笑而颔之。因设场于溪树之下。密云未雨,风木泠然,阴而不燥。于是邻幼生周氏之族、之宾、之友戚,山者牧樵,耕者犁犊,行担簦者,水桴楫者,咸停释而聚观焉。
初则累重案,一妇仰卧其上,竖双足承八岁儿,反覆卧起,或鹄立合掌拜跪,又或两肩接足。儿之足亦仰竖,伸缩自如。间又一足承儿,儿拳曲如莲出水状。其下则二男子、一妇、一女童与一老妇,鸣金鼓,俚歌杂佛曲和之,良久乃下。又一妇登场,如前卧,竖承一案,旋转周四角,更反侧背面承之;儿复立案上,拜起如前仪。儿下,则又承一木槌,槌长尺有半,径半之。两足圆转,或竖抛之而复承之。妇既罢,一男子登焉,足仍竖,承一梯可五级,儿上至绝顶,复倒竖穿级而下。叟悯其劳,令暂息,饮之酒。
其人更移场他处,择草浅平坡地,去瓦石,乃接木为蹻,距地约八尺许。一男子履其上,傅粉墨,挥扇杂歌笑,阔步坦坦,时或跳跃,后更舞大刀,回翔中节。此戏,吾乡暨江左时有之,更有高丈馀者,但步不能舞。最后设软索,高丈许,长倍之;女童履焉,手持一竹竿,两头载石如持衡,行至索尽处,辄倒步,或仰卧,或一足立,或偃行,或负竿行如担,或时坠挂,复跃起;下鼓歌和之,说白俱有名目,为时最久,可十许刻。女下,妇索帕蒙双目为瞽者,番跃而登,作盲状,东西探步,时跌若坠,复摇晃似战惧,久之乃已;仍持竿,石加重,盖其衡也。
方登场时,观者见其险,咸为之股栗,毛发竖,目眩晕,惴惴惟恐其倾坠。叟视场上人,皆暇整[4] 从容而静,八岁儿亦斋栗如先辈主敬[5] ,如入定僧。此皆诚一之所至,而专用之于习,惨淡攻苦,屡蹉跌而不迁,审其机以应其势,以得其致力之所在;习之又久,乃至精熟,不失毫芒,乃始出而行世,举天下之至险阻者皆为简易。夫曲艺[6] 则亦有然者矣!以是知至巧出于至平,盖以志凝其气,气动其天,非卤莽灭裂[7] 之所能效此。其意庄生知之,私其身不以用于天下[8] ;仪、秦亦知之,且习之,以人国戏,私富贵以自贼其身与名[9] 。庄所称僚之弄丸[10] ,庖丁之解牛[11] ,伛佝之承蜩[12] ,纪渻子之养鸡[13] ,推之伯昏瞀人临千仞之蹊,足逡巡垂二分在外[14] ,吕梁丈人出没于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之间[15] ,何莫非是,其神全也。叟又以视观者,久亦忘其为险,无异康庄大道中,与之俱化。甚矣,习之能移人也!
其人为叟言:祖自河南来零陵[16] ,传业者三世,徒百馀人。家有薄田,颇苦赋役;携其妇与妇之娣姒,兄之子,提抱之婴孩,糊其口于四方,赢则以供田赋。所至江、浙、两粤、滇、黔、口外绝徼之地[17] ,皆步担,器具不外贷。谙草木之性,捃摭续食,亦以哺其儿。
叟视其人,衣敝缊,飘泊羁穷,陶然有自乐之色,群居甚和适。男女五六岁即授技,老而休焉,皆有以自给。以道路为家,以戏为田,传授为世业。其肌体为寒暑风雨冰雪之所顽,智意为跋涉艰远、人情之所儆怵磨砺,男妇老稚皆顽钝。儇敏机利,捷于猿猱,而其性旷然如麋鹿。
叟因之重有感矣。先王之教,久矣夫不明不作,其人恬自处于优笑巫觋[18] 之间,为夏仲御之所深疾[19] ;然益知天地之大,物各遂其生成,稗稻并实,无偏颇也。彼固自以为戏,所游历几千万里,高明巨丽之家,以迄三家一巷之村市,亦无不以戏观之,叟独以为有所用。身老矣,不能事洴澼絖[20] ,亦安所得以试其不龟手之药,托空言以记之。固哉,王介甫谓鸡鸣狗盗之出其门,士之所以不至[21] !患不能致鸡鸣狗盗耳,吕惠卿辈之谄谩[22] ,曾鸡鸣狗盗之不若。鸡鸣狗盗之出其门,益足以致天下之奇士,而孟尝未足以知之。信陵、燕昭知之[23] ,所以收浆、博、屠者之用[24] ,千金市死马之骨,而遂以报齐怨[25] 。宋亦有张元、吴昊[26] ,虽韩、范不能用[27] ,以资西夏,宁无复以叟为戏言也。悲夫!
〔注〕 [1] 抵戏:古代一种技艺表演,类似今天的摔跤,也泛指杂技。张衡《西京赋》:“临迥望之广场,程角抵之妙戏。”其所罗列者有:扛鼎、爬竿、钻越置有矛的席筒、跳丸、走索、吞刀吐火等。 [2] 树庐叟:作者自称,彭士望一字树庐。幽忧之疾:《庄子·让王》:“我适有幽忧之病。”指深重的忧劳。 [3]戊午闰月:康熙十七年(1678)闰三月。除日:指一个月的最后一天。[4] 暇整:“好整以暇”的省语,语出《左传·成公十六年》,意谓紧张之中能保持镇静。 [5] 斋栗:敬畏恐惧的样子。语出《尚书·大禹谟》。主敬:持守诚敬,为宋儒律身之本。宋程颐《周易程氏传》:“君子主敬以直其内,守义以方其外。”其语又本于《易·坤·文言》:“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以敬使内心正直,以义使外物端方)。”[6] 曲艺:小技。《礼记·文王世子》:“曲艺皆誓之。”郑玄注:“曲艺,为小技能也。”此指杂技。 [7] 卤莽灭裂:《庄子·则阳》:“长梧封人问子牢曰:‘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而灭裂之,其实亦灭裂而报予。'”成玄英疏:“卤莽,不用心也。灭裂,轻薄也。”[8] 庄生:即庄子,名周,战国时思想家。私其身不以用于天下:老、庄思想主张清静无为,洁身自好,在《庄子》中屡有反映。如《逍遥游》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又《人间世》:“山木自寇(自招砍伐)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皆是。 [9] 仪、秦:张仪、苏秦,均为战国时纵横家,同学于鬼谷先生之门。苏秦游说六国合纵抗秦,为纵约长,佩六国相印。后纵约为张仪所破,至齐任客卿,为齐大夫使人刺死。张仪入秦,惠王拜为相,以连横之策使六国分别事秦,纵约瓦解。秦惠王卒,子武王立,不喜张仪,仪乃去秦为魏相,卒于魏。司马迁谓“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史记·张仪传赞》)。 [10] 僚之弄丸:春秋时楚国勇士熊宜僚善弄丸。《庄子·徐无鬼》:“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弄丸,以众丸投空,以手相接,使不堕地。 [11] 庖丁之解牛:庖丁肢解割切牛肉有神技,见《庄子·养生主》。 [12] 伛佝(gōu勾)之承蜩(tiáo条):据《庄子·达生》中说,孔子去楚国,见到一个曲背的人用竿胶蝉,因他经过不断的锻炼,故技艺高超。 [13] 纪渻(shěng)子之养鸡:据《庄子·达生》载,纪渻子为齐王养斗鸡,经四十天的训练,鸡被养得像木鸡一样,别的鸡见了都怯走。 [14] 伯昏瞀(mào冒)人:一作伯昏无人。楚国隐者,曾登高山,临深渊而无所畏惧,事见《庄子·田子方》。 [15] 吕梁丈人:据《庄子·达生》载,孔子在吕梁(今山西省西部)见一男子(丈夫)在飞悬的瀑布下游泳,水性极好,自言“长于水而安于水”也。 [16] 零陵:今湖南永州市。 [17] 口外绝徼之地:口,长城的关隘,口外即长城以北地区。绝徼,极远的边界。 [18] 优笑:以乐舞戏谑、逗人笑乐为业的艺人。巫觋(xí习):以装神弄鬼、代人祈祷为业的人,女的叫巫,男的叫觋。 [19] 夏仲御:夏统,字仲御,晋代人,其叔父敬宁,祀先人,迎女巫,表演歌舞杂技,夏统见到后惊愕而走,事见《晋书·隐逸传》。 [20] 洴澼絖(píngpìkuàng平辟况):漂洗绵絮。《庄子·逍遥游》中说宋国有人善于配制治疗冬天皮肤皲裂的药(不龟手之药),世代漂洗绵絮,后来将药方卖给了一个人,此人用这个药方为吴王带兵在冬天去打越人,取得胜利,结果得了封地。 [21] 王介甫:王安石。写有《读孟尝君传》,论及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之徒,“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22] 吕惠卿:字吉甫,初附和新法,为王安石所信任,后安石去位,竭力排斥安石。 [23] 信陵:战国时魏公子信陵君。燕昭:燕昭王。 [24] 浆、博、屠者:信陵君曾结交卖浆者薛公、赌徒毛公和屠户朱亥,后都为信陵君效劳。 [25] “千金”二句:燕昭王欲招贤,后从郭隗计,以千金买死去的千里马之骨。各地人材纷纷投奔燕国,终于大破齐国而报了仇。 [26] 张元、吴昊:两人都为陕西才士,久困场屋,曾谒韩琦、范仲淹,未能被用,闻西夏王赵元昊有意袭宋,便自称张元、吴昊投奔西夏。 [27] 韩、范:韩琦、范仲淹,都是北宋的大政治家,均曾任陕西经略招讨副使,改革政事,世称韩、范。
彭士望少负大名,曾师事黄道周。道周下狱,他曾竭力营救,几遭不测,明亡后绝意仕进,与魏祥、魏禧兄弟隐居翠微峰,为“易堂九子”之一。他的学问以躬行为本,故文章每每有感而发,魏禧称他:“遇事感慨激昂,连类旁及,輘轹古今,呼抢天地,而不能自忍。”(《彭躬庵文集序》)可见其人格与作文的特征。这篇《九牛坝观抵戏记》就是如此,可谓是其代表作。
这是一篇熔记叙、感慨、议论于一炉的文章,记叙一次乡村的杂技表演,抒写由此而生的感触。文章的前三节以记叙为主,分别写了演出前的环境和演出的过程;后四节则是由观此而发的议论,其中又可分为两部分:一是对艺人炉火纯青的技艺的感叹,以为“至巧出于至平”;一是由艺人生活而引发的思考,肯定了他们自食其力、陶然怡乐的生活以及推及自身的感慨。
就本文的描述而言,作者的笔触细腻真切,特别是描写杂技演出的场面,穷形尽态,令读者如亲眼见到了这惊险神奇的表演。如写妇人以脚顶八岁儿的情形,完全通过动态的描绘:“反覆卧起,或鹄立合掌拜跪,又或两肩接足。儿之足亦仰竖,伸缩自如。间又一足承儿,儿拳曲如莲出水状”。又如写踩绳索的女子“或仰卧,或一足立,或偃行,或负竿行如担,或时坠挂,复跃起”,也是通过动态的刻画,保留下了一幅古代杂技艺术的生动画面。这些演出至今还可以在杂技表演中见到。
作者也善于运用烘染铺垫的手法。如开头一节写演出前的环境:“密云未雨,风木泠然,阴而不燥”, “山者牧樵,耕者犁犊,行担簦者,水桴楫者,咸停释而聚观焉”。这样通过对天气和观众的描写,烘托出一种紧张热烈的气氛,令人急切地想看一看究竟是怎样的表演。又如形容表演的惊心动魄、扣人心弦,作者除了直接的描摹外,还从观众的角度加以刻画:“方登场时,观者见其险,咸为之股栗,毛发竖,目眩晕,惴惴惟恐其倾坠。”从观众的态度和感受中已可知其惊险万分。这是一种侧面的描写,但有时其艺术效果更胜过直接的描绘。同时,作者在写过观众的惊惧后就写表演者的“从容而静”, “如先辈主敬,如入定僧”,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更表现出“为角抵之戏者”的高超技艺。
本文又贵在能于描述的基础上推衍开去,发出一番引人深思的道理。作者看到艺人们如此超绝的本领,归结为“此皆诚一之所至”,以为这是他们成年累月用志不分的结果。由于艺人们能在平时下苦功锻炼,所以习惯成为自然,常人看来是不可想象的困难,在他们看来则只是如履平地。作者于是总结出“至巧者出于至平”的道理,以为要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必然要通过“志凝其气,气动其天”的过程,也就是要求全身心地倾注入某一技艺,这就与庄子养生的思想十分接近。庄子以为养生的关键在于排除杂念,保持心境专一纯朴,以为无所用心,顺乎天理,就一切都可以获得成功,所以在《养生主》和《达生》两篇中列举了大量的寓言故事来说明通过反复锻炼、专心一致的实践,才能熟练地掌握技巧,驾驭事物的规律。彭士望在本文中用了大量《庄子》中的典故,如僚之弄丸,庖丁解牛,伛佝承蜩,纪渻养鸡,伯昏瞀人、吕梁丈人等,都意在说明做任何事要取得成功必须排除一切干扰,集中精力。这正是他由观抵戏而得到的第一个感触。
“其人为叟言”一段插入写这些表演抵戏者的生活,于是作者从对其技艺的叹赏写到了对其人格和生活方式的赞美。这些人虽然敝衣粗食,飘泊不定,但群居和适,远离了人世的纷争和烦恼,手脚灵便,个性旷达,岂不是逃离了现实,过着一种融洽祥和的生活吗?作者的感慨之中也分明带着几分羡慕,于是他由此而更引出无限感触。
“叟因之重有感矣”以下,便表明了作者对这些下层人士的看法。他以为这些人能适应其生活的条件而生存,正是处于乱世而存身远祸的一种方式,同时,其中也不乏有所作为的人物。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中说:“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据《史记》上说,齐国的孟尝君善于养士,他曾被秦王扣留,门客中有能学鸡鸣与狗叫的,帮他偷出要物,骗开城门而得以逃脱。王安石一反前人的说法,以为孟尝君门下养着一批鸡鸣狗盗之徒,所以真正有才能的人就不肯来了,因而遭到秦国的欺侮。而在本文中彭士望又对王安石的说法加以反驳,他以为“鸡鸣狗盗之出其门,益足以致天下之奇士”,王安石所信用的吕惠卿等人反而不如鸡鸣狗盗之徒。他甚至以为信陵君之能救赵王,燕昭王之能报齐仇,就在于能收罗各种人材,招揽天下奇士,而宋朝的韩琦、范仲淹不能任用张元、吴昊,遂导致了西夏的侵宋。总之,作者明白地提出了不宜轻视下层人士的观点,这在当时无疑是一种较为明智和进步的看法,特别是作者身经明清易代的沧桑之变,深知一些有为的志士隐居不仕,因而,他对鸡鸣狗盗之徒的重视也就有更深刻的意味了。从作者“身老矣,不能事洴澼絖,亦安所得以试其不龟手之药“诸句来看,其中显寓有对时事无能为力的感慨。
本文在结构上采用了记事与议论结合的方式,似信笔写来,然散而不乱,真率自然。由观看杂技而引出一番道理,真有“连类旁及,輘轹古今”的气势。
(王镇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