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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媭砧课诵图》序
《媭砧课诵图》序[1]
王拯
《媭砧课诵图》者,不材拯官京师日之所作也。拯之官京师,姊刘在家,奉其老姑,不能来就弟养。今姑殁矣,姊复寄食宁氏姊于广州,阻于远行。拯自始宫日,蓄志南归,以迄于今,颠顿荒忽[2] ,琐屑自牵,以不得遂其志。
念自七岁时先妣殁,遂来依姊氏。姊适新寡,又丧其遗腹子,茕茕独处。屋后小园数丈馀,嘉树荫之。树阴有屋二椽,姊携拯居焉。拯十岁后就塾师学,朝出而暮归。比夜,则姊恒执女红[3] ,篝一灯,使拯读其旁。夏苦热,辍夜课。天黎明,辄呼拯起,持小几就园树下读。树根安二巨石,一姊氏捣衣以为砧,一使拯坐而读,日出乃遣入塾。故拯幼时每朝入塾,所读书乃熟于他童。或夜读倦,稍逐于嬉游,姊必涕泣告以母氏劬劳瘁死之状,且曰:“汝今弗勉学,母氏地下戚矣!”拯哀惧,泣告姊,后无复为此言。
呜呼!拯不材年三十矣。念十五六时,犹能执一卷就姊氏读,日惴惴于悲思忧戚之中,不敢稍自放逸。自二十后出门,行身居业,日即荒怠。念姊氏教不可忘,故为图以自警,冀使其身依然日读姊氏之侧,庶免其堕弃之日深,而终于无所成也。道光二十四年甲辰秋九月。为之图者,陈君名铄,为余丁酉同岁生[4] 也。
〔注〕 [1] 媭(xū须):古代楚湘一带称姊为媭。 [2] 颠顿:颠沛困顿。荒忽:即恍忽。[3] 女红(gōng工):女工,指纺绩、刺绣、缝纫等事。 [4] 同岁生:即同年。古时同科同榜称同年。
王拯是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进士,当时年方二十七岁,可谓早年得志。作为一个少孤,又七岁丧母的青年人,得以二十三岁(道光丁酉,1837)乡试中举,四年后又春闱高中甲科,他居京为官时不能不恋念并感戴少时相依为命,砥砺其志,勤加训育的姊姊。迎养其姊以图报答是王拯的心意,而今远隔万里不能遂其初衷,心底自惴惴难安。于是请秋闱同年举人陈铄作《媭砧课诵图》,不仅聊寄思念,而且“冀使其身依然日读姊氏之侧”,自警自奋。无疑,这种自警自强以奋进的心志,也是其姊所期望的,那么,作此图此序对其姊当是最大的安慰了。王拯此序文的本旨即在此。
在近代粤西文学家中,王氏是很杰出的一位。他的诗词文以情致深挚真切著称,其作于妻子张氏逝去后的八首悼亡诗就感人至深。这篇图序同样写得情思绵邈,感念姊氏恩德的赤热之心跃然纸端。道咸年间,桐城派文风盛行,专讲雅洁而淡于情致,弊病时见,在此风气之下,王拯的散文尤显得别具面貌。
题图之文和题图诗词一样,最易流于空泛,徒见藻采。成功的题图之作应该既勾现图之画面形象,予人具体可感的真实性,又抉示图中之意蕴,形神皆得。就此而言,这篇题序亦足称佳构。序文可分为三段,先叙对其姊的感念思恋而又不能迎养之惆怅;中写《媭砧课诵图》之所以命名及具体再现少时树旁砧石课诵督教的情景;最后则点出作此图的心意,以“自警”二字深化对姊姊敬重的孺慕之情。
长姊为母,这份情意是浓重绵密而且温慈之极的。然而一想起其姊的苦劳,自己现在登科第居京师却不能迎养以尽孝悌之心,王拯真是夜难安寐。特别是早得科名原图大展才干,然而却是供职户部为七品小京官颇感失望之际,他尤易想起当年勉其学业的姊姊来。他的这位姊姊命运很苦,早寡,“又丧其遗腹子”,独力终养婆母(即老姑),婆婆死后,又寄食于嫁给宁姓的另外一姊处,远去广州。首段笔触简洁干净。序文重心在中段,先描述“课诵”的环境,这原是记忆犹新的场景。他的笔下先写园,继写树,树阴二椽屋,而后将视点集中在“树根安二巨石”上,至此紧扣上“媭砧课诵”题旨。这是极具匠心深意的“二巨石”,一为捶衣之石,一为锤炼人才之石。其姊是否有此寄意不可必,王拯深体此心,并含蓄地抉出此意则是显然的。唯其如此,该图命名为“媭砧课诵”的警策用意也豁然跃见。体味及此,全文犹如纲领在握,顺理顺势以解。所以,这“树根安二巨石,一姊氏捣衣以为砧,一使拯坐而读”之句实为全篇的“文眼”。在此前后的夜课、晨读以及泣告等等全属砧石锤才的细节,淡语深情而文思严密细腻,由此足见。正因有此一笔,后段的“不敢稍自放逸”和“为图以自警”等语,全有了依托,不致空泛。
此序不仅在叙述图中事时灵动地再现空间景象,而且前后对时间的追述也在参差形态中紧相照应。从“自七岁时”、“十岁后”、“十五六时”、“二十后出门”一直到“不材年三十矣”等,其姊十年教养、辛苦备尽以及王拯铭记心底、无时或忘的情怀全可在这些时间数量词中探见,故切勿粗粗读过去。
(严迪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