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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一同
【作者小传】
(1805—1863) 清文学家。字通甫,又字兰岑,江苏山阳(今淮安)人。道光举人。两赴礼部试报罢。以诗古文辞兼善名动天下,林则徐赴任湖广总督,慕名请其偕往,以亲老未成行。曾国藩亦颇器重之。其诗气象雄阔,鸦片战争时期,写有一批反映抗英斗争现实的优秀诗作。古文闳肆,亦有可观。有《通甫类稿》、《通甫诗存》。
关忠节公家传
鲁一同
公名天培,字仲因,一字滋圃,姓关氏,山阳[1] 人也。起家行伍,历淮安城守营守备[2] ,扬州中营守备。获私铸王国英等十八人,署溧阳营都司[3] ,获匪严加烈等二十五人,移两江督标[4] 左营守备,历中军都司,外海水师骑营守备,骑营游击[5] 。道光二年,外洋获盗最。三年,署吴淞营参将[6] ,旋即真[7] 。
后二年,东南方议海运。海运自明以来,辍数百年,议者纷错,大府举公任其事。六年二月,督米船千百四十五艘,米百二十四万一千余石,自吴淞抵天津,先期功最,署太湖营副将,明年,署苏松营总兵官,旋即真。十三年入朝,上御便殿召见,五次军机记名。
明年,夷事萌芽[8] 。先是,西南诸夷暹罗、真腊、安南[9] 之属,皆恭顺受职贡。惟英吉利最远,强黠。嘉庆间入贡,严卫入海。至是夷目律劳卑[10] 来,不如约,兵船驶至黄埔河,两广总督卢坤、水师提督李增阶坐疏防落职,而以公为广东水师提督。公至则亲历重洋,观扼塞,建台守,排铁索,军务肃然,东南倚以为重。
公容貌如常人,悛悛畏谨,而洞识机要,口占应对悉中。暇则习弓马技击,技绝精。在广著《筹海集》,识者比之戚少保[11] 云。
居虎门六年,而禁烟事起。当是时,洋烟流毒遍天下;前侍郎黄爵滋[12] 发其事,上命内外大臣杂议,议定,著为令。而英吉利趸船适至。趸船者,贩烟船也。公既习于海,而前钦差大臣林公则徐,威略素著,与公尤协力,至则拘夷目,锢其船,船不得发,获烟土二万二百余箱焚之。奏闻,上大悦,叙功有差。
夷计不得逞,明年四月,骤师入浙江,据定海。分船溯大洋,上天津,诡投书乞和,而前直隶总督琦善,驰传赴广东,林公以罪去。于是和议兴,海防撤矣。广东边海门户曰香港、虎门。香港奥衍,易盘踞,去省少纡远;虎门险狭,海道曲折,去省近。虎门外列十台,最外大角、沙角,屹为东南屏蔽。
是年十二月,夷攻大角、沙角,坏师船,而大帅[13] 日以文书与往来,冀得少辽缓。夷不报命[14] 而争战,战方交则投书议和,书报复战,昼夜攻掠不已。时诸军集广府者,驻防满兵[15] 、督标、抚标兵,共不下万人,又调集客兵[16] 、团练、乡勇、民兵数万,而大帅所遣助守台者,抚标二百人,驻东莞提标二百人备策应。由是二台日益孤危,相继陷没。
二十一年五月,夷进攻威远、靖远诸台,守者羸兵数百,公遣将恸哭请师,无应者。初,公以海运入都也,时从故人饮酒肆中,醉而言曰:“日者谓我禄命,生当扬威,死当血食。今吾年四十余,安有是哉!”已而叹曰:“丈夫受国恩,有急,死耳,终不为妻子计。”公老母年八十余,长子奎龙,吴淞参将,前卒。幼子先遣归,及是乃缄一匣寄家人,坚不可开,公死后启视,则坠齿数枚,旧衣数袭而已。
公既自度众寡不敌而援绝,乃决自为计,住靖远台,昼夜督战。已而夷大䑸奄至,公率游击麦廷章奋勇登台,大呼督厉士卒,自卯至未,所杀伤过当,而身亦受数十创,血淋漓,衣甲尽湿。事急,呼其仆孙长庆使去。长庆哭曰:“奴随主数十年矣,今有急,义不使主死而己独全。”手持公衣不可开,公怒,拔刀逐之曰:“吾上负皇上,下负老母,死犹晚,汝不去,今斩汝矣。”投之印,长庆号而走。比及山半,回顾,公陨绝于地。时二月六日也。
长庆既去,悬厂自缒下,下负水多芦根,刺体如蝟,卒负重创,送印大府所,而身复至台求公尸。夷人严兵守台,则乞通事吴某以情告。吴某者,尝为汉奸,公得之,宥弗杀,给事左右,恒思所以报公。至是为长庆说夷,诚恳反复,夷人义许之。入求尸,铍交于胸[17] 。长庆膝行前,遍索不得。卒诣公所立处,举他尸数十乃得之,半体焦焉。事闻,天子轸悼,予骑都尉世职,谥忠节,赐葬如礼[18] 。丧至之日,士大夫数百人,缟衣送迎,道旁观者,或痛哭失声。而长庆得公尸后,复求得麦廷章之半体,与公尸皆徒负以归,水陆七百里。公葬后,恒郁郁不乐,言及公,必泣下。未几卒。
论曰:甚矣,虎门之败也。悲夫,可为流涕者矣。方公经营十台,累战皆捷。奏上,公卿相贺,主上为之前席,嘉叹至于再三。然而衅发于定海,诈成于天津,夷不为无谋,要之岂夷人能死公哉!诗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19] 厉有阶矣。长庆义士,诚感犬羊,吴某奸耳,知感恩为一日之报,异哉。
〔注〕 [1] 山阳:今江苏淮安县。 [2] 守备:清代绿营(汉军)统兵官,分领营兵。 [3] 都司:清四品武官。 [4] 督标:清代陆军三营为一标,下设左营、右营、中营。都标是总督管辖的一标。 [5] 游击:清代统领都司的三品武官。 [6] 署吴淞营参将:代理吴淞营参将。署:代理。参将:位在游击之上的武官。 [7] 即真:由代理改为正式任命。 [8] 夷事萌芽:1834年,英国政府对华贸易由垄断改为对英商开放,并派官吏监督。由于清廷未能完成满足其贪欲,是年9月5日英舰炮击虎门炮台,进行恫吓。 [9] 暹(xiān)罗:泰国旧称。真腊:柬埔寨旧称。安南:越南旧称。 [10] 律劳卑:英国贵族,第一任驻华商务监理。 [11] 戚少保:戚继光,明朝抗倭名将,因战功加封太子少保。 [12] 黄爵滋:江西宜黄人,官刑部侍郎。道光十八年(1838)上书,主张严禁鸦片。后两次视察福建海防,具言战守方略。 [13] 大帅:此指钦差大臣琦善。[14] 报命:复命,回信。 [15] 满兵:满族八旗兵。督标、抚标兵:由总督、巡抚统辖的绿营兵。[16] 客兵:他省调来的军队。团练:由地主编练的地方武装。乡勇:清后期地方武装。民兵:地方人民自卫武装。 [17] 铍(pī)交于胸:英军的刀枪交叉挡在孙长庆胸前。铍:长矛。这里泛指刀枪。 [18] 赐葬如礼:恩赐按所赠官职(骑都尉)的礼仪办丧葬。 [19] “谁生厉阶,至今为梗”:语出《诗经·大雅·桑柔》。厉阶:祸端,祸患的由来。梗:病。作者引用此语,意在指出琦善不发援兵,是真正的祸首。
家传作为一种传记文体,是用来叙述家人事迹以传示子孙的。但是,本文作者鲁一同并非传主关氏家人,文中也没有涉及关氏家人求其为传的背景交待,一个外姓之人,却自觉为关氏立“家传”,这一悬念,在文章还未打开之前,就已经引起了读者不小的兴趣:文中究竟有哪些鲁氏可以与关氏子孙共享、值得关氏子孙铭记而又不足与外人道的内容呢?
综览全文,共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记述关氏努力军功不断升迁的过程,第二部分重点突出关氏在虎门壮烈殉国经过,第三部分“论曰”为作者的议论。
从开头到“东南倚以为重”为第一部分。关氏“起家行伍”,以战功升迁,似乎是论功行赏很自然的事,但关天培一次“获盗最”、一次“功最”的两次升迁,都不过是“署”官而已,也就是一个代理性质的官职,其升迁的荣耀背后,更见“行伍”之辈升迁之艰难。并且,关氏升任“总兵官”后,最值得骄傲、最值得传给后世子孙知道的事,莫过于皇帝的召见等事。但那皇上“御便殿”的召见、军机处的五次记名,说是君臣相得的无所拘束、军机处的重视也可,说是皇上的随意应付、军机处的例行公事也行,寥寥数语,对于在战场上求生、刀尖上求禄的关氏,对于以其祖先事迹为荣的关氏后世子孙,真有泰山之重,而于皇上、于朝臣,却不过一件照章办理的程式化的动作而已。关氏的一再“署”官,岂不击碎了关氏及其子孙一厢情愿的温馨梦境!关氏孤危的人生命脉,也似乎在这种悖反的价值取向中已然注定:所以,文章在第二部分插入一段算命先生“生当扬威,死当血食”的话,就显得十分必要,不插那一段,则不足以伸足这一部分的气韵了。
从“公容貌如常人”至“未几卒”为第二部分。这部分前面三段,作者宕开笔墨,交待关氏殉国的背景和关氏的生平气性,看似闲散实则至关重要,其人“貌如常人,悛悛畏谨”,既是其气性使然,更见其仕途压抑之态;“夷事萌芽”、他人“落职”时,他“亲历重洋,观扼塞,建台守,排铁索,军务肃然”,既见其军务才干,军情机敏,又见其自临孤危之困厄可畏:履行朝臣们“杂议”而成的决议,在“林公以罪去”之后,仍积极备战,在“海防撤”后,犹苦心孤诣地经营炮台。简短的文字交待,突出了这样一个让人心惊的事实:只剩关氏与虎门外所列十个炮台,孤零零地作为大清帝国的“东南屏蔽”了!关氏那“暇则习弓马技击”的飘逸武姿,难免透出一抹悲剧的色彩:只谙军务,不谙甚至“不识”世务,注定了其人生将以悲剧结束:算命先生的话,难道不是他的宿命谶语!
从“是年十二月”到“未几卒”,详写关氏虎门殉难过程。导致关氏殉国的这场惨烈的战争,竟是以滑稽的方式开始的:由于“大帅”的一意求和,驻防诸军“集广府”者不下万人,地方军卒达数万之众,但大角、沙角二个关键的炮台,只有守军二百人,且只有二百人的策应队伍;大角、沙角炮台失守后,其他诸炮台守卒,竟不过“羸兵数百”而已。洋人重兵压境,清兵备战,竟如儿戏!战事既开之后,清军“大帅”的举动更是荒唐:英人远涉重洋“不服命而争战”,清廷大集军众却又只凭文书往来;夷人“昼夜攻掠不已”,清军却在战事危急、关氏“恸哭请师”时,“无应者”。战前儿戏,战中冷漠,关氏只有一死,已别无可能了。所以,文章于此不失时机地插入一段关氏的“醉语”:“有急,死耳,终不为妻子计”,继而以简单的笔墨交待关氏老母、长子、幼子及其遗物,如此处理,于紧张的氛围之中,作驰纵之笔,既显出关氏的磊落豪情,和关氏显一门的气节,更突出了关氏悲剧性人生命运的可叹可泣。
接下来是具体叙述关氏殉难的过程。关氏身受数十创而鲜血淋漓,死后“半体焦焉”,不可怖;游击麦廷章死后尸身只有“半体”,不可怖。因为人生的可怖,不在生者的就死,而在贪生者的冷漠。作者在叙述完关氏殉国过程后,花相当的笔墨写关氏身后埋葬的经过:天子、士大夫的再次例行公事:“天子轸悼”之后,“赐葬如礼”;士大夫在丧至之日,“缟衣送迎”。冷漠的世道,使人分不清道旁观者的“痛哭失声”,是为关氏,还是为沦丧的人心,所以,那个在关氏临死时不愿离开的仆人孙长庆,在眼见关氏殉难之后,能以“负重创”的身体,将关氏大印送到大府,还能拖着这样的身体,去乞请汉奸吴某说通夷人,为关氏和麦廷章收尸,更能将二人的尸体“徒负”,至于“水陆七百里”,却不能在关氏归葬之后,身体恢复之时,安然生活。孙长庆的“未几卒”,是因为“恒郁郁不乐”,他所“不乐”者为何?仅仅是关氏的捐躯么?那个曾为汉奸的吴某,难道仅仅因为“恒思所以报公”,即替孙长庆反复向夷人求情?“夷人义许之”一句中的这个“义”字,对这个一向以礼义安邦的国度,又有几许悲怆,几多嘲讽!关天培的为国捐躯,挺立起一尊捍卫民族自尊的巨雕外,又拂拭出多少民族精神上的尘埃!
文章的第三部分直陈作者心曲,最见其良苦用心:关氏抗敌身亡,鲁氏却问:“岂夷人能死公哉”,这个巨大的问号,将关氏捷报传来时“公卿相贺”、主上前席的那派美好景象,全部震碎,留给关氏子孙一段深思;“谁生厉阶,至今为梗”,这古老的诗句,如低沉的警钟声,足以振聋发聩。作者曾讲当时天下大弊:“天下之患,盖在治事之官少,治官之官多。”此言可为文中“至今为梗”下一注脚。好在人生毕竟有可留恋者,世界也并非永远灰暗:孙长庆的义举、吴某的报恩,夷人的“义许”,都依稀可以窥见人性的微光。作者用“异哉”对这三者加以感慨,借以收束全文,是在怀疑,终究是在肯定:关氏殉国,暴露大人先生们冷漠的同时,也激发出小人物甚至“夷人”身上人性的闪光。这种可宝贵的品质,值得关氏后人永远留存,更值得所有人性未泯者留存心间。从这个角度讲,鲁氏此文题为“家传”,不仅仅是就关氏后世子孙而言,却是在讲一个化国为家的大道理呢。
本文作者鲁一同曾随林则徐到广东,对广东战事颇为了解,对关氏慷慨殉国更是心存感佩,所以他为关氏作传,能于笔墨之外,见出其别样怀抱。作者于记传颇有心得,文章既突出关氏殉国大义凛然的英雄形象,又能以简要的笔墨勾勒其生平,使这一英雄形象血肉丰满。关氏酒醉时的慷慨明志,战事前的遣子寄匣等,只几个典型事例,便传出其风神气概,使人物形象清晰可感的同时,也为突出了其慷慨就义壮烈殉国的悲壮起到了很好的烘托作用,使人物形象更加富有层次感。鲁氏为文,主张“达性明事”,这篇《关忠节公家传》,确实是其主张的很好实践,文风刚健简明,令人在为关氏扼腕的同时,又不得不叹服鲁氏的笔力过人。
(罗立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