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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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谈中,得知这个老人叫娄瘦平,被捕前在湖南中医学院任

教,安徽皖北人,一九零四年出生,这年六十七岁了,我问他劳

动上吃得消吗?他说他所在的九组都是老弱病残,比较起来,他

还算身体好的。我又问他家里的情况,他摇摇头没回答。当时我

真不懂

真不懂,这样一位大学教授怎么也成了“反革命”?囿于劳改场

规定“不准互相谈论案情”,我没问他判刑的原因,那是后来从

其他犯人嘴里听说的。

事情要回到从一九六六年文革初期,成千上万的教授和学

者,被冠以“反动学术权威”而遭批斗,并同“地富反坏右”这

“老黑五类”一道列为“革命的敌人”娄瘦平已在一九五七年被

打成“右派分子”,这次再加上“反动学术权威”这顶帽子,是

所谓“双料反革命”,自然在劫难逃。他有一个女儿,当时正上

高中

高中,在学校也被红卫兵们骂作“黑五类的狗崽子”,饱受欺

凌。就在这时,娄瘦平的妻弟,也是一个所谓“反动学术权

威”

威”,不堪忍受批斗,只身从云南昆明逃来娄家避难。娄瘦平已

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藏得了一个“畏罪潜逃”

的人?想想走投无路,妻弟决定铤而走险,南下广州再逃往香

港,此事被娄的女儿得知,便执意要同舅舅一道去冒险。娄瘦平

只有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本是不敢让她去冒这种风险的,可想想

眼下自己生死未卜,与其全家守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让妻弟把

孩子带走。于是他凑出钱给两人作路费,分手时只对女儿说了一

句:“你自己去找一条活路吧!”

两人到了广州,人生地不熟,又不会讲广东话,那时广州大

街小巷布满了盘查行人的“纠察队”、“红卫兵”,立刻发现他

们两人行迹可疑,将之收容审查。“逃港”在当时虽是风潮,然

而一旦被抓获,照样是“投敌叛国”的重罪,结果娄瘦平的妻弟

被判刑十五年,女儿也被判了十年。娄本人因为对女儿讲了那句

“你自己去找一条活路吧”,被定为“教唆投敌叛国罪”,判刑

十五年

十五年,送来这个涔澧劳改农场。他的女儿当时只有十七岁,被

送到关门关押女犯人和少年犯的湖南茶陵县劳改茶场,我们组有

个曾在那里关押过的犯人见过这个女孩。

听了他这么惨的遭遇,我很自然的见了他就打招呼,出工

前、收工后,也总想跟他聊两句,希望分担一点他的悲痛。他那

个组都是老弱病残,常被分派在工棚里干晒谷、晒棉花、棉花分

级等活儿,不太费体力,但劳动时间很长,收工比我们晚,我回

到监房

到监房,总是见他手脚不停地忙着,或翻晒谷物,或修理农具,

要不就是搓草绳,有的犯人跟他开玩笑:娄老倌,你这么拼命干

活,还想不想活出劳改门了?他笑一笑,仍作他的事。后来他跟

我说

我说,一个人闲着,脑子很乱,手脚忙一点,心情反而平静。

我们所在的一大队,位于涔澧农场南部,关押犯人的监房由

一正方形的高墙电网围住,西南和东北角还各有一座岗楼,武警

日夜站岗。围墙内四栋监房,为四个中队,其中一、四中队是

“反革命犯”,二、三中队是“刑事犯”,共一千多人。

我们所在的四中队,又称“农科所”,生产水稻、棉花,还

管全农场的良种繁育。下设十一个生产组,分为甲乙丙丁四类,

既是劳力强弱的划分,也是吃粮标准的区别,还美其名曰“社会

主义的按劳分配”。犯人的伙食,主要是定量的大米、白菜、萝

卜,每月三两肉、三两植物油,但每天被强迫干十至十四小时的

繁重劳动,自然不足裹腹,犯人们整天饥肠辘辘。

,至今还深刻留在我记忆里。秋收已是起早贪黑了,场部忽

然急令各大队抽调劳力烧砖,那是为了给干部们盖大礼堂。犯人

既要割稻,也要完成干部规定的额外任务,割稻分配甲等劳力每

天三百七十平方米、乙等三百三十、丙等三百,而且必须完成割

稻、打稻、脱粒、和草并挑谷到晒坪这四道工序;五个犯人一

组,称为一“桶”,分工作业;我是乙等劳力,我们一“桶”五

人,要完成一千七百平方米(约两亩半)的活儿,一般都是每天

十个小时以上汗流浃背地拼命干,才能完成。如果完不成,干部

就勒令这一“桶”犯人“找原因”,挖出所谓“反改造分子”,

否则一“桶”人都不准吃晚饭。被挖出的“反改造分子”,要在

全中队犯人大会上挨批斗,干部还会剥光他的上衣,用竹扫把猛

抽,以“杀鸡儆猴”,这种刑法虽疼痛钻心,却只伤皮肉,不影

响第二天照常出工。

这次秋收,娄瘦平他们老弱病残的九组,都是六七十岁的老

人,也被赶到大田里干活。他们割稻还凑乎,腰疼难忍时可以跪

着、坐着割;但要他们这些老人踏人力打谷机可就“死猴子了”

(湖南方言“无能为力”之意),用脚踩踏板启动那个沉重的旋

转木桶

转木桶,必须加速到一定速度才能脱谷,操作者一旦同踏板配合

不好

不好,人立刻被踏板惯性弹一个跟头,老年犯人操作艰难可想而

知。偏偏秋收第一天,四中队指导员汤登和紧跟着下田来检查,

此人是涔澧农场造反派头头,一度还夺了场部的权,人称“汤司

令”

令”,为人心狠手辣,对犯人骂不离口、打不离手。他到田里一

看娄瘦平一组人割稻跪的跪、坐的坐,立刻大骂:“你们这几个

老家伙

老家伙,过去在社会上好逸恶劳,进了劳改队还不思悔改,偷懒

耍滑

耍滑,你们谁见贫下中农像你们这么舒服,坐在地下割稻?”当

晚点名时,“汤司令”又大骂这个老弱病残的一组,勒令“找原

因”。趁犯人分组讨论的间隙,我劝慰娄瘦平说:“他这是吓唬

我们年轻人的”,要他别在意。他苦笑道:“我知道。”几天

后,“汤司令”看看从这些老人身上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才把

他们调去翻晒稻谷。

第二年冬二月,为积肥抽干一个烂泥塘,农场干部们都携眷

蜂拥而至,大声吆喝犯人给他们捉柴鱼、挖鳝鱼,两天后,鱼已

提尽

提尽,塘泥中还剩一些莲藕,又细又小,犯人也都挖了出来,可

干部们已看不上眼,弃之而去。对饥饿的犯人而言,任何能入口

充饥的东西都非常宝贵,也常为了争吃一口萝卜菜而斗殴,因偷

吃喂猪的生红薯而被毒打。但是,如今面对这些莲藕,我们是又

喜又怕

喜又怕,怕的是按监规,未经干部允许犯人吃任何东西,都叫

“偷吃农副产品”,是可怕的“重新犯罪”,但我们还是分了这

些莲藕

些莲藕,但娄瘦平无论如何不肯领他那一份。第二天,我见来带

队的是一个比较通情达理的管教干部,就找他请示“分藕”一

事,并获得他批准,娄瘦平这才收下他那一份。

一九七三年四月,我们中队的犯人医生因贪污犯人的零花钱

遭撤职

遭撤职,中队干部决定让娄瘦平顶替。犯人医生没有专门的医务

室,所有药品都塞在一只小药箱里,这当中还有一个故事:其实

娄瘦平先前当过中队的犯人医生,就背着这只小药箱,有一次正

值旧草顶监房换新砖拱顶,停电用油灯,有人要止胃疼的颠茄药

水,娄瘦平老眼昏花,监房里光线又极暗,不慎认错药瓶上的标

签,拿了治外伤的红汞药水给病人,出了“事故”被撤职,大队

干部嘲笑他是“红汞药水和颠茄药水都分不清的所谓医学权

威”

威”,还组织犯人多次批判“反动学术权威”。

娄瘦平这次再作犯人医生,非常谨慎,特别在犯人物品保管

室清理出一小块空间,把各种药品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不

致拿错。他见我脸色蜡黄,就问缘故,我说我在大学读书时染上

了急性黄疸性肝炎,还没来得及治,就赶上“四清”下放、“文

革”、接受再教育、隔离审查直到被捕入狱、判刑劳改。娄瘦平

记在心上,抽空给我认真检查了一次,说我肝区明显有压痛和肿

大迹象

大迹象,便为我争取去场部医院检查,但未获批准。我将娄的诊

断写信告诉母亲,她一方面给农场写信以此要求改善我的生活和

劳动条件,一方面常年坚持给我寄营养品,救了我的命。

前面提到过,娄瘦平不能一个人闲待着,否则就精神恍惚,

夜里也睡不着觉。从一九七三年夏季起,他每晚“政治学习”

后,一个人在灯下写东西,有几次凌晨两三点我起身去厕所,都

见他还在写,他说他睡不着。他也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写的内容,

但后来听中队干部说,娄是基督徒,他写的东西,一部份是宗教

性的认识和人生的困惑,另一部份是“林彪事件”后他对中国前

途的担忧。这些文字也统统不知道遗失到哪里去了。

一九七四年元月初的一天,很冷。涔澹农场四面环水,冬季

多河

多河,犯人们早晚都用草绳将棉衣扎紧御寒。可那天收工后,我

看见娄瘦平正在监房内洗冷水澡,我知道他几十年来坚持洗冷水

澡,隆冬腊月也不间断,可那天低温大风,我上前去对他说:当

心别感冒。他笑笑道:不要紧,我习惯了。

谁知第二天他真的感冒了。我收工回来去看他,他正躺在床

上,说已经服了阿斯匹林,要我不必担心。就在那天晚上,他的

病情突然加重,昏迷不醒,送去场部医院后在也没有回来。据大

队干部医生说,他是因“突发性脑中风”病逝的。

娄瘦平病逝一年后,一大队调来一位新的干部医生,姓聂,

是娄瘦平在湖南省中医学院教过的学生,他说娄教授知识渊博,

讲课生动,为人谦和,是学院里最受学生尊敬和喜爱的教授。

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我也年逾半百,这期间自然是百般奋

力,居然从湖南省涔澹农场的一个年轻劳改犯,变成美国博士,

每当我在大洋彼岸这里的大学校园里见到一位白发苍苍的华裔教

授,就不由想起苦难中朝夕相处的娄瘦平来,他亲切的皖北口

音,也会在耳边萦绕……。

值此娄瘦平教授逝世二十五周年之际,谨作此文以为对他老

人家的一个小小的奠祭。愿敬爱的娄教授在地下安息!

原载《民主中国》1999年4月号


娄瘦萍楼文德

攀谈中|文革受难者 - 王友琴|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