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耶克传 - 秋风译
[美] 艾伦·艾伯斯坦 著
秋风 译
中信出版社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哈耶克传 /(美)艾伯斯坦著;秋风译. —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4
书名原文:Friedrich Hayek: A Biography
ISBN 978–7–5086–4442–4
I. 哈… II. ①艾… ②秋… III. 哈耶克,F. A.(1899—1992)-传记IV. ①K835.615.31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4)第027764号
Friedrich Hayek: A Biography
Copyright © 2001 by Alan Ebenstein
Published by arrangement with Palgrave Macmillan USA,a division of ST MARTIN’S PRESS, LLC.
Simplified Chinese translation copyright © 2014 by China CITIC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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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耶克传
著者:[美] 艾伦·艾伯斯坦
译者:秋风
策划推广:中信出版社(China CITIC Press)
出版发行: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北京市朝阳区惠新东街甲4号富盛大厦2座 邮编100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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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每个人都在谈论的、最终将使人类融为一个整体的、人人互相依赖的状态,只能是市场秩序的产物,而不可能通过任何其他手段实现。
弗里德里希·哈耶克
《法律、立法与自由》
代译序
用观念战胜观念
从思想史的角度去认识一位思想家,就如同透过思想家的理论去观察我们今天的社会一样,要比单纯沉醉于其话语体系更能给我们带来丰富的感受,在理解他们思想的力量上,也会得到更为切实的收获。看他们穿行于人类社会的变迁之中,被烙上时代的累累印记,可以形成一种有着丰沛历史感的理解。正是从这些印记中,我们才能见证思想家在不同时空场景中非同寻常的经历。
这些不同的经历中最让人感兴趣的可分为两类:一是影响力不减,但其真实性却被严重歪曲;二是在沉寂多年之后才被人发现而重新焕发光彩。这两类的事例都不胜枚举,第一类包括以赛亚·伯林曾讲述过的休谟哲学因民族文化空间的变化而发生畸变的故事。以休谟的谦和品格按说应该注定了他与民族主义激情和宗教狂热格格不入,但其怀疑主义到了有着“迷乱人生观”的德国人哈曼那儿,竟蜕变为给神秘主义浪漫派助阵的利器。另一个不为伯林所知,而我们十分熟悉的例子是,在欧美国家,达尔文的进化论多是保守主义的思想资源,到了中国却能够变成激进派救亡图存的呐喊。至于后一种思想被掩埋多年后重现价值的例子,我们可以举出伯林发掘的维柯,当然也有这里就要谈到的哈耶克。
这种思想演化的诡异过程,使我常有一种感触,读思想大师的原著固然必要,但这件事也跟吃汤圆差不多,若只吃汤圆不喝汤,是会失去很多味道的。我们要想知道那些思想是怎样成熟的,它后来的命运如何,它为何以那样的形态出现在我们面前,都得从思想史、从鲜活的历史脉络中寻找。从这样的追寻中我们常常可以发现,用一些呈现于历史中的老眼光看待“新问题”,比用各种貌似新颖的理论可能更具说服力。比如,研究当下国情的学者,如果看看拿破仑三世统治下的法国,或是俾斯麦执政时期的德意志第二帝国,那么,对今日的社会情状也许能有更深入的了解。在世界近代化的历史上,毕竟有过不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威权主义政府也是很能干的,其成就并不亚于今日的中国;由此引发的种种社会现象,当然也与今天多有相似之处。我们若是弄清楚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令马克思连连叫好的原因,也就不难理解今日一些知识分子为何对当下“道德破产”的世风怒不可遏;我们如果知道了马克思在分析波拿巴那种无所信持的市侩政治时,也不得不放弃自己建立在阶级分析上的国家学说,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今天会有那么多人感到现成的理论模式根本不足以捕捉纷繁缭乱的社会事实。社会本身的发展逻辑经常把我们貌似完备的新学说逼入困境,让我们不得不回到几乎被人遗忘的过去寻找智慧。如果说自启蒙运动以来大写的“历史”果真取代了神的启示,那么这位新到任的神祗是很会跟人类开玩笑的,它有时仿佛把自己的行踪坦露于我们面前,使我们变得十分欣喜和张狂。等到问题成堆乃至无法遏制时,我们才恍然大悟:我们其实是受到了命运之神的戏弄。
但幸运的是,在某些时候,总还有那么一部分冷静的人不为所动,才使得思想史乃至历史本身,不至于完全变成一场闹剧。
时代思潮
思想家本人的生平当然是这种历史的一部分,有关他们的传记文字也就成了这种历史研究中最重要的文献之一。既然这些年来有那么多人倾慕哈耶克的思想,在尚无一本详细记录哈耶克的生平传记的情况下,这本传记的出版自有它的难能可贵之处。对于欲了解哈耶克本人的社会哲学体系的人来说,不但可以从此书中获得一个详尽的阅读线索,并且可以从中获知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在20世纪的遭遇;这个世纪与思想家平淡的个人生活大不相同,充满了复杂而多变的戏剧性情节。
书中内容还是让读者自己去看好了,我在这里只想根据自己的阅读体会,谈谈哈耶克一生中两次思想上的重要转折。它们都发生在哈耶克学术生涯的早期,一次转折涉及他本人思想立场的转变,另一次转折则涉及他对观念传播的认识问题。我相信,如果没有这两次重要的转折,也就不会有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哈耶克。
弗里德曼在谈到经济政策的演变时说,一个社会的思想和行为是受着一些“潮流”左右的。社会和经济政策的重要转机“总是以思想观念风气的变化为先导”。他从过去100多年里总结出在经济领域里相继出现的三大潮流,即“自由放任的兴起”、“福利国家的兴起”和“自由市场的复苏”。有些人从这些言论中说不定能嗅出些许西方中心主义的味道,因为我们在西方以外,未必能够发现这样一条清晰的变化线索。不过在西方社会的内部,这些“时代潮流”的嬗变过程确实可以找到丰富的经验事实。在讲到“自由市场的复苏”这一潮流时,他认为,大众态度的变化在很大程度上可归功于几部发挥了巨大影响力的著作,这其中自然包括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
今天,大概无人可以否认,哈耶克的思想在20世纪最后30多年里在促使人们对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重新认识上,确实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然而,当初推动他走上这一漫长思想征程的,却是弗里德曼所说的第二个潮流,即“福利国家的兴起”。从这本《哈耶克传》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在他开始认真思考社会问题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那时,整个欧洲呈现出两大基本特点:一是社会政治环境发生的重大变化,作为这些变化之象征事件,包括1917年发生的布尔什维克革命、1918年德皇威廉二世的退位,以及同年哈布斯堡家族结束了对奥匈帝国长达700年的统治。而在哈耶克本人的故乡维也纳,这个一度繁盛无比的国际化都市,也就要变成一座自由即但将衰亡的城市了。与这些政治事件相联系的则是西欧各国逐渐推广的普选权,以及由此导致的大众政党的崛起对传统议会制提出的挑战,这使欧陆传统人士对19世纪的精英化自由主义是否还能存续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这一时期欧洲社会的第二个特点是:政治环境的变化给经济领域造成的影响,即“人们都开始认真考虑生产资料国有化的问题”。按照哈耶克的说法,当时的知识分子普遍认为“社会主义就是社会发展的下一个阶段,不管从伦理上还是从经验上说都是如此”。这种思潮在苏联十月革命的刺激下,逐渐超出书斋和报章讨论的范围,开始进入一些国家的政治操作过程,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和奥地利的政府便相继通过了国有化法案。可以说,在20世纪的前30年里,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革命和随后的经济大萧条这三件大事的发生,已使19世纪上半叶的传统自由主义彻底陷入休克状态,建立在契约自由上的资本主义市场理论,已经被越来越多地强调国家干预的言论取代,最积极鼓吹这种理论的当然是欧洲的左翼社会主义人士。
凡是在20世纪有着知识成长经历的人,对于社会主义学说在动员知识分子方面发挥的那种无与伦比的能力,想必都有深切体会。它在引导人们关心广泛的社会问题、激发他们在道德勇气上展示力量,大概是任何一种学说都难望其项背的。此外,由于新近出现的大众民主制度为进行大规模政治动员提供了可能性,也使无数知识分子在面对他们视为龌龊而无序的资本主义世界时,毅然走上了左翼政治活动的道路。
哈耶克也和当时的许多年轻人一样,受到了这些时代风气的影响。作为一个心智敏感的人,他强烈感受着动荡中的既有秩序所面临的严峻挑战。他和许多想为欧洲文明寻求出路的青年人一样,成为了一名“温和的社会主义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利用在意大利战场上的空闲时间阅读了一些“有着温和社会主义性质的经济学著作”,在战后进入大学期间,他甚至在神学课上也潜心阅读社会主义的小册子。
然而幸运的是,在哈耶克受到社会主义吸引的同时,适逢米塞斯发起了针对计划经济之核算问题的大论战。对这场论战的关注以及不久后与米塞斯的相识,成为促使他对当时的社会主义主流思潮进行反省的第一个契机。在对计划经济的严肃思考中,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任何认真看待科学研究的人都会提出的问题:这些如此引人入胜的社会主义计划,有无实现的可能?这一思考开启了哈耶克对市场信息的研究,因此可以说,没有这个问题的提出,也就不会有哈耶克后来建立在知识论基础上的经济学体系。
不过我们不必夸大这个问题的重要作用。如果只停留在理论研究的范围内,这个问题无论有多么大的价值,也不过是个纯粹的学术问题。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也许能造就一位出色的专业经济学家,却很难说也可以成就一个扭转时代发展潮流的思想家。在一个集体主义盛行的时代,仅在经济学领域内有着对待知识问题的严肃态度,而没有一点儿历史使命感,大概尚不足以促使一个人下定决心穷毕生之力构建一种综合性的社会哲学。我们看到,事实上,从哈耶克步入经济学研究领域直到20世纪30年代末,他虽然也有很出风头的时候,譬如在专业经济学杂志上与凯恩斯的论战,就曾为他赢得了广泛的声誉,甚至一度使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中几乎“所有人都变成了哈耶克的信徒”,但这种名声依然只局限于经济领域。
促使哈耶克从专业经济学家向一名社会哲学家转变的第二个契机,发生在30年代末。此时资本主义世界刚刚过去的经济危机,早已使人们不再关心哈耶克那些有关货币、价格和商业周期的理论。用凯恩斯的话说,他的经济学理论不过是一些“胡言乱语的混乱大杂烩”和“垃圾”。这使哈耶克在学术圈里再次陷入沉寂。
哈耶克并没有因为自己学术地位被边缘化而放弃自己的信念,他对那些相信国家干预的药方可以拯救西方于危难之中的人,仍然持有毫不动摇的怀疑态度。这首先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知识分工理论有着坚实的科学基础,孤寂的处境反而使他变得更加顽强,他开始深入思考一个超出了单纯经济学研究领域的现象。他所提出的那个纯粹知识论的问题,即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能否达到它为自己设定的理想目标,开始演变为一个视野更为宏大的问题:人类在思考如何改进自身的社会处境时,何以会普遍地受到一些错误观念的支配?
昨天的异端会成为明天的信条
这本《哈耶克传》指出,哈耶克在1937年编著过一本《集体主义经济计划》文集(副标题为“对社会主义的可能性的批评性研究”)。这个题目似乎显示着此书没有超出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的论域。但据哈耶克本人说,他之所以承担此项工作,是因为他发现“一些在欧洲大陆已经众所周知的深刻的新见解,尚没有传入英语世界”。这项旨在传播一种正确观念的工作,成为哈耶克从经济理论转向政治学说的起点,他从此才开始“搞起了政治哲学”。他认识到,必须从更宽广的角度向人们解释清楚,一些错误的观念如何导致了“天真的结论”。哈耶克思想发展中的这一重要转折的原因,我们从他同年出版的《货币民族主义与国际稳定》一书中,可以看到更清晰的表述。
他在该书中说:“我深信,正是这类学术讨论,从长远看会影响公众舆论,进而决定未来某个时代的实际政治。”因此他认为“必须有很多人在观念领域中进行艰苦的研究……从长远来看,人类的事务是受思想力量指引的。正是这种信念使我对这类思考给予高度重视,尽管这些思考对于眼前的事态所产生的影响并不大”。哈耶克在这里第一次明确地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历史责任感,他不但看到观念传播对舆论的巨大影响力,更重要的是他坚信只要做出持之以恒的努力,“昨天的异端会成为明天的信条”。
当然,一旦认识到决定着各种经济问题之解决方案的是它们背后的一些道德和信仰因素,对于一贯秉承奥地利学派哲学化的主观主义经济学传统的哈耶克来说,从经济学转向一般社会理论的研究并不费力。这一学派的哲学方法论的一个基本特点,就是它倾向于把人们在经济活动中形成的关系作为整个社会关系中的一种来看待,因此用今天的话说,它很容易变成“经济学帝国主义”,把自身的适用性扩展到狭隘的经济学领域之外。例如,它的世界观否定社会现象中的规律具有客观意义上的真实性,而是认为这种规律的有效性完全取决于人们是否相信它们并据以采取行动。从这个角度观察到的社会行为中表现出的规律性,都不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自然规律,而是一些有关自己能够或应当做什么的信念。
从这个角度来看,哈耶克与撰写《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韦伯一样,都相信塑造“人类行为世界”的是某种信念体系,而不是他们生存于其中的既定物质条件。用哈耶克本人的话说,人们的“社会科学”知识中包含的宗教仪式或咒语,就像我们视为正确的任何自然规律一样,对社会研究者有着同样重要的意义。我们在经济学的研究中,对于正在进行实物交换的人,无法从自然科学的角度区分出他们是在交易还是在举行宗教仪式,所以若是不考虑其中的主观因素,便无从知道这种行为的真实意义。在哈耶克看来,经济学中的这种主观主义视角,是所有社会科学的共同特点。
既然观念在形成人们的“客观行为”上的作用是如此重要,对观念传播者的批判便成了至关重要的任务。在这一点上,米塞斯也对哈耶克有着突出的影响。他的《社会主义》一书是哈耶克承认对自己思想有重大影响的两部著作之一(另一部是门格尔的《国民经济学原理》)。米塞斯在这本书中认为,由于大多数人都没有能力理解复杂的命题,所以他们“总是追随我们称之为受教育的人民的领袖”。这些领袖都是知识分子,“社会主义的骨干是他们,而不是群众”。这些充满道德激情的知识分子在群众中传播危险的观念,使人们无法认识到,建立在个人产权和交换制度上的市场对于一个自由社会生死攸关的重要性。米塞斯在这本书里大声疾呼:“只有观念能够打败观念,只有资本主义和自由主义的观念能够打败社会主义的观念。”
熟悉米塞斯和哈耶克思想风格的人想必都会同意,“只有观念能够打败观念”的信念,最可用来解释这两位思想家数十年坚持不懈的思想勇气。和米塞斯一样,哈耶克从《通往奴役之路》开始,便把他的主要对手定位于那些充满伦理理想和建构主义热情的知识分子。但是他强调自己与其对手之间的分歧不在于道德目标,而在于对一个高效而自由的社会组织方式的认识间的差异。
他从西方思想史中观察到,试图以“工程师精神”(这个初现于《科学的反革命》中的概念,后来演变为更为人们熟知的“建构理性主义”)改造社会的理想,无论在什么地方,最初都不是工人阶级自身的利益所要求的,而是一些在道德信念上无可指摘的知识分子,根据某种抽象的思想原则构想出来的。他在《知识分子与社会主义》中说,民主国家的人们“认为知识分子对政治的影响微不足道。这是指知识分子用自己一时的具体想法影响决策的能力,以及当民众就某些问题进行投票,而他们所持看法不同于群众的流行观点时,他们对投票施加影响的程度,那么以上观点当然不能算是错误的。然而若是着眼于更长远的未来,他们在那些国家所发挥的影响,大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大。他们是通过形成公众舆论发挥这种影响”。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哈耶克从30年代末开始,便踏上了为挽救自由制度而四处征战的不归路。从“二战”时期创作《科学的反革命》和《通往奴役之路》,到朝圣山学社的成立和《自由宪章》的出版,再到他生前的最后一本著作《致命的自负》出版,哈耶克的思想在此期间不管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看到的都不是一个安于书斋的学者,而是一个以捍卫人类自由为己任的观念斗士。用这本传记中的话说,他在追求公共利益时“充满激情和献身精神……驱使他进行研究的,乃是对公共利益的巨大关切”。一种“强烈的知识精英主义倾向”使他成为了一个“伟大的道德主义者”,无时无刻不表现出在观念世界里匡谬纠偏的热情,即使年届耄耋之年,依然未曾稍减——他的思想历程使他成了一个最有资格说“吾道一以贯之”的人。1978年,他甚至打算通过一场公开的辩论,与巴黎的左翼知识分子一较高下——他也许希望能够通过自然科学中的常规做法,即用扎实的证据和坦诚的交流,来证明对手是错误的。在提出这种设想时,他大概忘记了自己早在半个世纪以前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所做的严格区分:作为社会科学之研究对象的人类行为,因其背后都存在某种信念而不可能有真正客观的基础。既然如此,我们不难设想,在意识形态领域,要取得科学意义上的共识是何其不易。不用多说,这一计划的流产也在情理之中。
莫再为了忘却而纪念
但是,尽管哈耶克的对手们不易被说服,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在同他们的对垒中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在我看来,对哈耶克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给予了最恰当的总结和评价的,可能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是他的一个对手。
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立场的著名学者、《新左翼评论》主编佩里·安德森,面对20世纪80年代以后自由化的滚滚洪流,在1999年总结出了导致“新自由主义”获胜的三条“教训”。
在他看来,首先,这要归功于以哈耶克和弗里德曼为首的自由主义者敢于反对某一时期占支配地位的政治潮流。他们猛烈抨击当时占支配地位的社会政策,尽管这样做完全不得人心。“他们长期坚持一种处于边缘地位的反对派态度,当时相信公认的‘理智’和‘科学’的人们就算没有认为他们是疯子,也是把他们当作怪物。他们一直坚持到历史条件发生了变化,出现了能使他们的纲领得到具体实施的历史可能性的时机。”
其次,这些自由主义者在自己的信仰上从不让步,缺乏中庸之道是他们的显著特点。“正是由于新自由主义纲领的彻底性和思想上的坚定性,才使它获得了旺盛的生命力和强大的影响。”但是它这种毫不妥协的最高纲领又是“高度可操作”的,它提供了一个激进措施的巨大宝库,可以被运用于各种情况,并可以随情况的变化做出调整。
最后,这些自由主义者不承认任何已经确定的体制是不可改变的。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资产阶级根本不敢设想在西方发达国家大量辞退员工而不会引起社会骚动,更不敢设想能够对市政工程、邮电通信、学校甚至监狱实行私有化。但是当社会力量和政治力量的对比在长期的经济衰退过程中发生变化时,这一切都被证实是可行的。
安德森由此得出结论,无论多么神圣或多么为人所熟知的体制,从原则上说都不是不可触动的:“制度的格局比人们认为的要更柔弱和可塑。”
显而易见,安德森在总结出这三条“教训”时,几乎不提自由主义的理论细节,也没有反省自己的理论有何问题,而是着力强调了意志或精神因素在导致其取胜中所起的作用,因而是不足为训的。但他确实十分真诚地认为,自由主义者的这些表现都是左翼力量需要努力学习的地方。本应坚信唯物论的马克思主义者安德森,重复着哈耶克在50年前的话——自由主义者必须从社会主义者的成功中学会“他们敢做空想家的勇气”(见《知识分子与社会主义》一文),他也变成了和哈耶克一样的唯心主义者。他欣赏后者早就悟出的道理:一种看似稳固的制度,在观念的进攻面前是多么“柔弱和可塑”。
安德森并没有说错,和商品一样,人们对制度安排的偏好也是会发生变化的,尽管这种变化的速度可能比较缓慢。既然哈耶克确曾因拉斯基和凯恩斯等人而黯然失色,他和他的战友们为何不能让这个故事再重复一遍呢?历史不是一再告诉我们:如果能够形成一种普遍的舆论,让大多数有钱人相信自己的财产是一种“剥削制度”的产物,或是必须服务于国家的更高利益,他们中间有不少人是会自愿放弃这些财产的。这从一个侧面再次提醒我们,哈耶克在70年代以后重新得到人们的重视,与其说是他提出了一种什么新理论,倒不如说这仅仅是一次旧观念的复辟,是新潮流来临之际“为了忘却的纪念”。
由此说来,尽管哈耶克是当代政治哲学家中思路最清晰的人物之一,他也不会因为这种清晰而免除再次被人误读或遗忘的危险。今天已经有不少人认为,对于俄国经济的“休克疗法”造成的混乱,那些笃信哈耶克市场理论的政策操作者难辞其咎;在中国,许多受到哈耶克影响的人,或是因为鼓吹加快市场化过程,或是因为容忍新权威主义,也开始被人指责为“背叛了民主的自由主义”,甚至是“新权贵阶层的同谋”。在一个自由主义也许只能无奈地通过权威主义这一“路径信赖”来表达自身的环境里,这些指责当然不是全无道理。
遗憾的是,哈耶克对这些事情会做出怎样的评说,我们已经无从猜测。尽管哈耶克本人认为解决民生问题的最佳途径,就是一个法治化的、权力有限的政府和公平开放的市场竞争,但是不难想见,只要民众一方不愿接受大量“潜规则”下的“市场竞争”,而掌权者一方不愿接受“有限政府”;只要自由主义是以“侵吞公产的私有化政策”或“权贵资本主义”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那么对哈耶克的误读或遗忘就随时有可能发生。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也许很简单,借用米塞斯的“遭到蓄意破坏的资本主义”一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自由主义,而是“遭到蓄意破坏的自由主义”。
对于那些希望这种遗忘发生的人,那些认为哈耶克所捍卫的自由制度所能实现的一切物质和政治成就不足挂齿的人,我们就不必多说了。凡是那些想避免它发生的人则始终应当牢记,哈耶克不但是一个“顽固的市场主义者”,还是一个休谟或柏克意义上的道德哲学家,他把专横自负的权力,无论它来自什么地方,都视为人类自由的头号敌人;他认为,没有个人责任的道德追求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道德追求;他相信,“人们享有公民自由的资格,与他们对自己的禀性施以道德约束的愿望成正比,与他们把热爱正义置于个人贪婪之上成正比”。
冯克利
学者、翻译家
导言
19世纪杰出的古典自由主义思想家、英国政治哲学家、经济学家约翰·斯图尔特·密尔在其不朽之作《论自由》中写道:“比起个人来,时代更难做到不出错——每个时代都有很多种看法会在随后的时代被认为是错误的,甚至是荒谬的;很多看法如今广为流行,以后却会遭到拒斥;同样,有很多看法曾经被广泛接受,如今却被抛弃。”密尔在一个半世纪之前写的话,今天依然正确。在人们心目中,20世纪在某种程度上被视为经典社会主义与民主主义的资本主义福利国家之间为创造未来社会组织而进行的一场战斗。
就创造和利用生产性资源而言,政府对经济进行集中掌控,与建立在不断波动的价格、利润和财产权基础之上的自由市场相比,是一种更有效率、更公平的方法。这种观念现在几乎已经无人信奉了。在通常所说的西方,除某些学院学者和教师之外,对经典社会主义控制多数人精神的程度,人们可能还有疑问;然而,对于20世纪苏联等十几个国家以前的经济状况及仅有的几个国家目前的经济状况,人们的看法是一致的:这些国家均奉行经典社会主义,政府占有、经营一切土地和经济生产的资本、资料。从20世纪30年代一直到80年代,弗里德里希·哈耶克都在挑战很多社会科学家所信奉的以下看法:社会主义是比资本主义更有效率、更公平的经济生产形态。
在那时的学术界,人们通常嘲笑哈耶克,因为他竟然认为,从经济角度看,竞争性市场比经典社会主义更有效率,也更有利于自由和民主制度。甚至到了198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萨缪尔森还在他畅销的教科书《经济学》中说:“与很多怀疑论者以前的想法相反,苏联经济证明了,社会主义指令性经济可以运转,甚至很有活力。”如今,哈耶克的见解已经成为新常识。
哈耶克论证了经典社会主义是行不通的,其他人也曾做过这种论证,尤其是其老师路德维希·冯·米塞斯。但没有任何人像他那样清晰、有力地阐述抵制社会主义的理由,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富有成效地拓展这些论证,使之从经济秩序领域拓展至更普遍的社会秩序领域。哈耶克是伟大的反社会主义者。
哈耶克的论述并不是从道德出发,而是基于一个根本事实:知识分散在所有人的头脑中,这些零散的知识不可能被汇集到一个人的头脑中。因而,依据以上信念建立社会——就像经典社会主义所尝试的那样——只能适得其反:由政府集中控制经济管理和企业决策会比分散的经济秩序更有效率;而这种分散的经济秩序是通过浮动价格、利润、合同、交换商品和服务创造出来的,而所有这一切又都建立在提供和利用零碎而分散的信息的基础上。
在哈耶克看来,古典自由主义或自由至上主义秩序概念的核心是浮动价格和利润。价格和利润传递着信息。它们将各种商品和服务的相对供需状况告知生产者和消费者,因而也指导着生产活动。如果没有浮动价格和利润,经济体就不可能最有效率地满足人们的欲望。市场社会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允许成年人和独立自主的人做他们喜欢的事情的社会,只要不妨碍他人即可。
哈耶克于1944年出版的经典著作《通往奴役之路》写于剑桥——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于“二战”时搬到那里。在这本书中,哈耶克将经典社会主义内在固有的经济上的无效率论点扩展到政治自由领域。他论证说,社会主义不仅仅是没有效率的,也必然是不自由的。如果个人只是政府实现其计划的工具,就不可能存在个人自由。对于政治自由和经济效率来说,私有财产也是至关重要的。
与第一任妻子离婚之后,哈耶克1950~1962年一直住在美国。这段时期,他任教于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他与芝加哥大学的米尔顿·弗里德曼等人多有往来,但除了某些实际公共政策问题,这些人对哈耶克的影响相当小。尽管弗里德曼和哈耶克对很多政府政策的看法一致,但他们是从不同的哲学前提出发得出自己的结论。哈耶克持德国唯心主义观念,而弗里德曼运用的则是英美经验主义的方法。
哈耶克逐渐成为一位政治哲学家,他试图界定社会性自由。他撰写的两部巨著——《自由宪章》(1960年)和《法律、立法与自由》(1973~1979年,大部分写于20世纪60年代)——将是政治哲学领域的里程碑,它们界定并阐明了法律与自由的关系及其含义。追随约翰·洛克,哈耶克在法律和政治哲学中的核心观点是:如果没有法律,就不可能有自由。
哈耶克提出了一个艰涩的概念——自生自发秩序(spontaneous order)。在自生自发秩序中,个人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彼此交换、互动,没有人集中管理个人决策,个人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只要不伤害他人。
在哈耶克的自生自发秩序概念中——他认为该概念明显地存在于亚当·斯密的著作中,卡尔·门格尔的著作中也有体现——法治取代了人治,并且催生了秩序和持续的物质进步。
哈耶克深受进化论的影响,他最早是在父亲的植物学研究中了解到这一观念的,后来在自己的经济学和心理学研究中予以发展。有意思的是,达尔文、马克思、弗洛伊德、哈耶克等具有原创性的思想家的思想看起来大相径庭,但其研究全都秉持某种进化过程的基本思路。
哈耶克强调了物质和技术发展对于人类发展的重要性。他认为,物质发展几乎总是沿着不为人知的方向进行。如果个人不能自由地进入迄今尚未探索的领域,就不可能有物质进步。自由必须包括犯错误的可能性。
哈耶克并不反对政府。他强调,规则创造社会,没有强制性法律,就不可能有文明社会。他的政治哲学的实质或许可以概括为他在《法律、立法与自由》中最为充分地阐释过的一句话:自由就是法律至上。
默默地做了数十年研究后,哈耶克于1974年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到了晚年,他成为英国,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美国古典自由主义和自由至上主义思想运动的领袖人物。在他人生的最后20年,他在英国声誉卓著:20世纪80年代,撒切尔夫人公开信奉他的思想,奉他为自己最重要的哲学导师。
哈耶克的最后一本著作是《致命的自负》(1988年)。他在这本书中提出的观点是,市场是一个以经济效率决定创造性个体及其行为惯例的动态过程。他在这本书中又将这一观点予以扩展,认为整个社会也有经济效率高下之分,在不同的社会规则、法律、习俗和道德体系之间存在某种竞争。经过社会演进,经济效率最高的社会——因而也包括其最有效率的规则和道德——最终会占上风。
19世纪末,马克思——就像今天的哈耶克一样——被认为是一位重要的思想家,但绝没有被归入19世纪涌现的最重要的思想家之列。在英格利斯·帕尔格雷夫主编的权威版《政治经济学辞典》(1896年)中,马克思仅仅是一位“著名的社会主义理论家和鼓动家”。也许,哈耶克在当代最广为人知的形象,也不过是一位著名的自由主义理论家和鼓动家。
在前共产主义国家,他对地下反对力量来说是一个精神偶像和动力来源。东欧事变后出任捷克私有化部部长的托马斯·杰泽克曾说,“在全权计划体制下,如果政府要不惜一切代价查禁一些凡传播者一律处以重刑的书籍,《通往奴役之路》绝对逃不了”。
哈耶克是一位乌托邦哲学家。他最终提出了某种“普遍的和平秩序”理想。这是一个把全人类融合为一个单一社会的乌托邦。他心目中的终极社会乃是绝大多数人享有最高生活标准的社会。他拒绝人口零增长的概念,在他所追求的社会中,尽可能多的人会尽可能地走向富裕。他认为,建立一个由固定的法律而不是专断的政府维系的世界性社会的理想是可以实现的。在《法律、立法与自由》中,他写道:“只有将正当行为规则扩展至与所有人的关系中,同时消除这些规则不能被普遍适用的强制性,我们才能逼近某种普遍的和平秩序,将全人类融合成一个单一社会。”这样的社会将保障个人自由和群体秩序,也将拥有最先进的技术。
FRIEDRICH
HAYEK
A Biography
这是第一篇第一部 战争(1899~193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