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哈耶克传 - 秋风译
译后记
十年之后,再说哈耶克
这是《哈耶克传》的第三个版本。
2003年4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哈耶克传》。这是我出版的第一本系统的译作。两年后,2005年5月,台北康德出版社据此出版了繁体字版,一些在大陆变形的词汇恢复了原样,有些译法则迁就了台湾地区用语习惯,比如,“哈耶克”在那里被称为“海耶克”。
这是我十几本译作中,流传最广的一本。不过,几年前,市面上就买不到了。中信出版社约我修订译本时,我相当喜悦。翻译,如同一切写作、创作,都是令人遗憾的艺术。每次拿到新书,总会发现不满意之处,因而对译者来说,有机会修订以前的疏误,向读者呈现一个稍微准确、优美的译本,乃求之不得之事。故我十分珍惜这次机会,利用学校放假的空闲,系统校订全部译文。当然,仍难免疏漏,希望未来还有机会修订。
出版社乐意修订并再版《哈耶克传》,说明哈耶克的理念在中国仍有市场,说明中国读书人相信,在为自己的问题寻找解决方案时,哈耶克的教诲仍有助益。据我有限的了解,从全球范围来看,这是相当特别的。对此,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如这本传记所指出,整个20世纪五六十年代,基本上来说,哈耶克是比较寂寞的。哈耶克的可贵之处正在于,不为学术时尚潮流所动,而坚守自己的立场,致力于艰难的思想探索与知识构造,从而在寂寞中构建了20世纪最为完整的自由秩序理论。
改变他命运的是1974年,哈耶克与一位政治立场跟自己完全相反的学者同获诺贝尔经济学奖。长期奉行凯恩斯主义的西方经济陷入困境,于是,曾与凯恩斯论战的哈耶克重新引起关注。此后,西方思想与观念世界发生巨变,有里根经济学、撒切尔保守主义之兴起。信任市场成为主流观点。
在西方之外的另一世界,苏联、东欧、中国,同样经历着经济困境,促生了社会整体的巨变。而其方向与西方竟完全相同:计划的迷信破灭,人们不得不相信市场。中国甚至是这一轮市场化变革的开风气之先者。当然,市场化也带动了其他领域的变化。
这样,20世纪80年代之后,整个世界转向了。寂寞的先知哈耶克受到普遍的尊重,不论在西方、苏联、东欧乃至中国。实际上,在21世纪,哈耶克的思想、学术和观念在东方的影响力要大于在西方的影响力。
本传记同样指出了个中原因:哈耶克对福利国家、凯恩斯主义的通货膨胀政策可能导致政治专断的推测,或许过于悲观了,并未被战后几十年的事实验证。同时,西方学术界已高度固化,哈耶克的理念不足以完全撼动主流学院学术之范式。
反之,哈耶克对经济—政治—经济的三重国家控制所导致之后果的深刻剖析,恰好切合东方体制。综观东西方学术界,《通往奴役之路》对此体制的剖析是最为全面而深刻的。它帮助生活在这种体制下的人们清楚地认知了自己的处境。
并且,哈耶克也指出了走出困境的办法。以经济学为知识之本的哈耶克说,市场至关重要。这恰好切合东方世界变革,如中国改革之逻辑:从经济的市场化开始。更进一步,自《通往奴役之路》之后,哈耶克致力于构建一个自由秩序的一般性理论。在西方现代学术界,哈耶克具有最为明确、完整的制度构建视野,他比任何学者更为全面地论述了建设自由秩序的规划。
同时,在东方世界,学术体制经历了一次根本性重建。哈耶克的思想得以较为深入地渗透到学术领域。因此,在学院学术体系中,哈耶克在东方的影响力远大于在西方的影响力。这种影响甚至反弹回西方学术界。
不过到了21世纪,在世界的大部分地方,哈耶克的影响力有所下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是颇有道理的,世界的政治经济趋势再度变化,观念结构也随之转换。在俄罗斯、中欧各国,市场化转型已经完成,民主、法治制度已基本建立。大厦建起,设计师就不重要了。在自由秩序之基本架构完成构建后,思想学术界的关注点必然转移,哈耶克逐渐隐退。
唯独中国是个显著的例外。过去10年来,知识界、公共舆论界仍在热烈地谈论哈耶克,研究哈耶克。原因显而易见:中国仍没有完成转型,比如,市场化没有完成,甚至出现严重的逆转。在当下,哈耶克的名字被提及最多处,似乎是在关于经济体制的公共论说场合。
不过,我又不能不说,本译本出版10年以来,虽然哈耶克本人被频繁谈起,但关于哈耶克的严肃、深入研究并不多见。以经济学为例,很多热爱市场的经济学家谈论哈耶克,似乎都未触及哈耶克的核心问题:市场秩序之构建。人们只是谈论市场很重要,应当限制政府权力,但按照哈耶克的理解,具体制度是什么,学术界缺乏深入细致的研究。
这似乎是一个“哈耶克悖论”,本传记已指出了这一点:哈耶克是20世纪罕见的思想人物,却常被当成宣传家。说“罕见”,是因为受大学体制下学术专业化的制约,20世纪西方学术界基本上只有学术的批量生产,而几乎没有思想的生产。哈耶克也许正因为长期处于边缘,才有能力突破专业壁垒,而综合地思考重大根本的问题,构建一个自由秩序理论体系。然而,“福兮祸所伏”,也许,恰恰因为哈耶克具有显著的思想性,没有采取学术的价值回避策略,其政治的价值立场始终比较明确而坚定,他就很不幸地被当成这种价值的浅薄的宣传者——热爱他的人、反对他的人似乎都这样看。这个时代的悲剧就是,几乎不能欣赏明白的思想。在中国,哈耶克思想传播的过程中,就存在高度简化甚至漫画化的倾向。
我希望,这本传记能够有助于读者理解,哈耶克不是一个浅薄的意识形态分子,而是一个以深厚学理为基础,思想有高度且洞见相当深刻的人物,这一评价值得愿意思考的中国人深思熟虑。
我前面已多次说及“自由秩序”一词。多年研读哈耶克,我以为,哈耶克毕生所思考的就是自由秩序在西方之维护。不是简单的自由也不只是个人自由,而是自由秩序,超越这两者,兼容这两者。
如本传记所指出的,哈耶克最为重要的经济学论文是《经济学与知识》,而我以为,哈耶克最重要的政治学论文是《真假个人主义》,两篇同时收入《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这两篇论文具有共同的取向,那就是不管在哪个领域,重要的不是个体处于何种状态,而是个体与他人之间如何以最低成本实现预期之协调与行为之合作。也就是说,哈耶克认为,对于人的尊严、个体目标之实现即幸福而言,最为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形成秩序,在此基础上,才有自由可言。只谈自由不谈秩序,不是哈耶克;只谈秩序不谈自由,也不是哈耶克。唯有自由秩序一词,可贯通哈耶克的全部理论,经济学、政治哲学、法律哲学、社会理论乃至理论心理学。
哈耶克所思考的是“自由秩序在西方之维护”,作为译者,特别愿意提醒读者注意这一点。阅读或可分为两种:读书,我读书。所谓读书者,我单方面地接受书;所谓我读书者,我具有主体的自觉,通过读书与作者对话。由此,书启发我、丰富我,而不是支配我、禁锢我。中国人阅读西方译著,主体的自觉尤其重要。西方作者身处异样的文明,置身自己的时代,有自己的问题意识,有独特的论说思路,那么,身处另一种文明、另一个时代的中国读者,自当反思地阅读,与作者对话,从其论述中寻求启发。
这10年来,我注意到,太多阅读哈耶克的人忽视了哈耶克自身的问题意识,而将哈耶克在特定时代、特定环境中的政策设想为普世的真理。我则一直认为,哈耶克具有自己的问题意识,在自身所处的具体形势中言说,即在西方文明遭遇冲击时守护自由秩序。那么,当中国人运用哈耶克的思想解决中国问题时,就需要过滤哈耶克所处的具体形势,立足于自身的问题意识,对哈耶克的理论进行转换,抽象一般性自由秩序理论,致力于中国文明脉络中自由秩序之构建与守护。
应当说,我本人的思想成长受哈耶克影响极大,甚至我曾说过,哈耶克是我的精神偶像,但是我向来主张,在中国语境中转换哈耶克的理论,以为中国的自由秩序之构建所用。比如,我始终相信,哈耶克的自由秩序理论有助于中国人解决纠缠百年的自由与传统的对立焦虑。我自己正是经由哈耶克知识上的论证,在众多怀疑、侧目之下,坦然地归向儒家——在百年文化断裂后,儒家是一个很容易引起纷争的话题,就此打住。
唯愿这本通俗易懂的哈耶克传记,有助于大家更完整地了解哈耶克,更全面地理解、思考自由秩序之道,尤其是在大转型渐进收官而古今中西迷离恍惚之际。
秋风
于癸巳夏
附论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