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晚年货币思想
20世纪70年代中期,哈耶克主要完成了拖了太久的《法律、立法与自由》,并对货币改革问题提出了一些看法。在诺贝尔奖致辞中,哈耶克谈到他本人和其他经济学家时说,由于当时通货膨胀肆虐,“整个经济学界一团糟”。看到60年代后期和70年代初期西方国家的通货膨胀日益严重,在中断了差不多30年后和哈耶克又重新捡起专业色彩更浓的货币问题研究。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地利的通货膨胀曾促使他集中研究货币问题,这次也一样,70年代的通货膨胀又使他回到当初讨论过的领域。
哈耶克仍然坚信,通货膨胀造成的主要麻烦在于,扭曲经济体中的生产结构。他在1974年发表于伦敦《每日电讯报》的一篇评论文章中写道:“通货膨胀带来的主要危害是……使经济的整个结构陷入混乱、失衡状态,进而使我们陷入大规模失业的困境。”在哈耶克看来,时间上靠前的资本出现了过剩。
哈耶克反对米尔顿·弗里德曼的货币主义。在1980年写给伦敦《泰晤士报》的一封信中,哈耶克说:“最近风靡全世界的货币主义,不过是给古老的‘货币数量论’安上一个好听的名字而已,”他更进一步指出,“货币数量论”的问题在于,它过于“简陋”,弗里德曼的理论的问题则在于,它“没有说明,究竟货币供应量到多少才算是恰当的,这里所指的不仅仅是各种形态的货币,也包括对这些货币的需求所决定的货币价值”。
1978年,在他晚年撰写的那本对货币理论和货币政策研究做出了巨大贡献却不完整的《货币的非国家化》一书的第2版中,他对弗里德曼的货币主义提出了批评。货币数量论的问题在于,它“强调的是货币数量的变动对价格总水平的影响,因而使人们只关心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对信贷关系的负面影响,而忽视了大量通货注入或退出流通对相对价格结构的更重要、危害更大的影响,它因此会导致资源的扭曲配置尤其是误导投资方向”。
弗里德曼提出应按某个固定速度增加货币供应量,哈耶克则认为,这种做法很可能“造成有史以来最严重的金融恐慌”。这种做法会导致货币流动性不足。“弗里德曼教授提出建议通过法律限制货币发行权的垄断机构增加通货供应量的速度,如果真这么做,那么我不敢想象,当人们得知流通中的现金总量快要接近上限,而增强流动性的要求无法得到满足时,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对这句话,他加了个注解:“对于这种局面,沃尔特·白哲特曾有过一个经典阐述:在英国货币市场处于敏感状态时,接近法定准备金水平肯定会引发恐慌。”
哈耶克也相信,这种做法不可能逐步化解通货膨胀。1980年,他对新上任的撒切尔夫人所采取的、他认为过于“软弱”或者说过于温和的政策发表过评论:“英国自我拯救的希望已经消退了那么一点点……我担心撒切尔夫人采纳的是米尔顿·弗里德曼的建议。他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们几乎在所有问题上都意见一致,只有货币政策是个例外。他总是从统计数字、总量和平均价格水平的角度思考问题,实际上却没有看到,通货膨胀是由于扭曲了相对价格结构才导致失业。如果我们经历了长期通货膨胀,价格结构扭曲必然会使很多努力完全搞错方向,那么大规模的失业当然是不可避免的。”
哈耶克认为,逐渐降低通货膨胀幅度的做法在政治上也是行不通的。相反,他认为,通货膨胀必须彻底消除,因为一旦启动了缓解通货膨胀的进程,那么在被扭曲的生产结构恢复正常状态的过程中,必然会有一个清算过程,从而使经济陷入危机。奥地利学派的商业周期理论使他对20世纪70年代后期和80年代初期英美等国采取的缓解通货膨胀政策取得成功的可能性表示怀疑和而这些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弗里德曼的影响。
哈耶克对英国一鼓作气、彻底消除通货膨胀的可能性表示怀疑,他认为,要想终结通货膨胀,必须毕其功于一役。他预言:“如果政府没有下定决心,那么索性就不要做。如果试图通过价格控制手段掩盖通货膨胀,英镑最后必然完全崩溃。”他认为,不愿意通过货币手段控制通货膨胀的政府,必然采取工资和价格控制措施;反过来,工资和价格控制措施必然导致恶性通货膨胀,最终只能由国家来接管生产资料,从而彻底摧毁自由市场经济。年轻时在奥地利经历过的那场恶性通货膨胀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哈耶克在专业经济学领域的思想,在整个70年代初期,都不被一般公众理解。他在很多场合都表达过一种伤感情绪,即公众不明白货币数量论的结果已经够糟糕的了,而比这还糟糕的是,他们太信赖这个理论了。他一直认为,货币供应不断增加最严重的负面影响是扭曲生产结构。
他对60年代后期和70年代初期的货币问题讨论产生的影响很小——至少与他期望的反响相比是如此。在他获得诺贝尔奖之后,他又成了知名人物,被认为是反凯恩斯、反通货膨胀、反政府的象征,但他的看法仍然没有什么影响力。在公众心目中,其观点的具体细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观点本身。他的货币理论对学术界也没有多大影响。
终其一生,哈耶克对不少问题的看法都比较悲观。在《自由宪章》中,他曾担心,随着通货膨胀加剧,社会保障项目开支不断增加,最终政府有可能把老年人关进“集中营”。在这里,他还表达过另一种担心:“这一天也许并不遥远,政府有可能通过在饮用水中添加某种药物……从而可以提升或压制、刺激或麻痹全体民众的思想。”作为“一个无以复加的悲观主义者”,在描述未来可能发生的情景时,他曾请读者参考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和伯勒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纳的《桃源二村》。
1978年,哈耶克表达过这样一种看法: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几十年,西方国家的经济状况并不像其历史上其他时期那样好:
问:……我想,您大概会同意,如果用某些客观的标准来衡量,过去30年里整个世界的经济运转情况要比以前任何时期都好。
答:我有点儿怀疑……
哈耶克预言,在他认为陷入严重通货膨胀的20世纪50~70年代结束后,必然伴随着大规模的经济崩溃,其程度可能与大萧条不相上下,甚至更严重。他在1975年的一次演讲中说:“最终的结局正在临近,或许已经降临。”1983年他又说:“政治家的愚蠢极有可能导致1930~1931年的那种结局。”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几十年里,他多次做出类似的预言。
哈耶克认为,自他20年代后期和30年代初期从事货币理论研究以来,几十年的历史已经证明了他的结论。1979年,有人曾问哈耶克:“自你开始从事商业周期理论研究以来的经济发展历程,是坚定还是弱化了你对奥地利学派商业周期理论的信念?”哈耶克回答说:“总的来说是坚定了。”哈耶克极少改变他在30年代初期形成的经济学观点。1981年,在谈论自己对当时英国经济状况的基本看法时,哈耶克说:“失业是彻底消除通货膨胀的必然结果。我已经考虑到了,达到这一目标必然会导致大规模失业,但这是让英国恢复可以自我维系的秩序的唯一途径。只有达到这个目标,英国才能在未来实现新一轮的经济增长……失业之所以是不可避免的,祸根在于以前的通货膨胀……我经常为过去没有足够的企业破产而感到遗憾;如果有更多企业被清理而不是被人为地维持下来,英国目前的经济状况会好得多。”在采取抑制通货膨胀的措施之后,英国扭曲的生产结构难免导致失业和破产。1981年他还声称,如果撒切尔夫人失败,英国可能会面临食品短缺问题:“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用什么支付进口货物。英国需要进口大量原材料,尽管其食品产量比上次大战前多,但似乎仍然无法实现自给自足。这些问题最初会导致短缺和定量供应,或许10年之内就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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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朝圣山学社举行了一次特别会议,庆祝哈耶克获得诺贝尔奖。出于谦逊,哈耶克没有赴会。但当宣读他发来的一封信,告诉大家他已完成《法律、立法与自由》第二卷的写作时,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1975年,他还曾在美国的新闻访谈节目《会见新闻界》中露面。
一位记者曾描述过那个时候的哈耶克夫妇,当时哈耶克刚刚获得诺贝尔奖:
这些天,他每天上午都用来写作、阅读严肃的东西。他得为创作《法律、立法与自由》的专著做准备。然后,他会起来活动活动身体,一般是到倒映着奥地利境内阿尔卑斯山脉的田园诗般的湖畔散步。回来后读点轻松的东西,基本上是躺在床上。他喜欢读安东尼·特罗洛普[9]的小说。然后,他会打开唱机,听听音乐,而他夫人比他更喜欢音乐。他喜欢听贝多芬和莫扎特。而对于瓦格纳呢,他“不经常听,太闹了。他的很多曲子也太长了”。
他正准备在屋里拍照,哈耶克夫人刚好散完步回家。哈耶克暂时离开,两人在其他屋子里用德语交谈。然后他过来解释说,哈耶克夫人将跟我们一起去拍他的照片,不过她想出现在照片中。我们同意了。
她是一位比哈耶克小两岁的优雅女士,而且与丈夫的爱好一模一样。我们问她喜欢什么样的音乐,她说:“我喜欢古典音乐,从莫扎特到勃拉姆斯。”“马勒呢?”“不喜欢,他不在这条线上,他是勃拉姆斯之后的。”“那舒伯特呢?”“当然,他在莫扎特和勃拉姆斯之间,因此我喜欢他,我上面已经说过原因了。”
哈耶克于1977年离开萨尔茨堡又回到弗莱堡时,他和海伦妮又搬到他们60年代在弗莱堡住过的那栋公寓。这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因此这几乎就是他们向该大学提出的唯一条件。
哈耶克晚年对货币理论和货币政策做出的最突出贡献是,他提出了允许货币之间进行竞争的思想。1975年,他在一篇名为“货币选择:终止通货膨胀之道”的讲话稿中首次深入阐述了这一思想。除了实行金本位制的两个世纪之外,他认为:“实际上,每个政府都一直利用其对货币发行的独占权掠夺人民……最危险的、最应当剥夺的不是政府发行货币的权力,而是其发行货币的独占性权利,及其强迫人民使用其发行的货币并按其单方面确定的价格接受这种货币的权力。”
哈耶克提出的让各国货币竞争的思想是非常精彩的。他写道:“我对近期的建议是,关于欧洲共同市场各国,最初可由欧洲的中立国家(然后可以包括北美国家)签署一项正式条约,彼此约束不对货币的跨境自由交易设置任何障碍,也不对在其境内合法创办的任何机构自行发行货币设置任何障碍。”这就需要取消外汇控制,取消对货币在各国间流动所施加的形形色色的管制,赋予人们可在任何地方使用任一货币的自由。
上述短期计划“背后所隐含的普遍原则”可以概括为,如果“我们打算否定在一国境内不应只能使用由该国政府发行的法定货币,同时承认他国政府发行的货币同样可以在本国流通,那么我们立刻就会面临一个问题:完全取消政府在供应货币方面的垄断权、允许私人企业向公众供应他们可能更喜欢的交换媒介,这难道不是同样可取的吗?现在大家都普遍地、不假思索地接受政府垄断货币发行的权力,其实这种格局并非是必需的,甚至并无多少好处”。
哈耶克晚年在很多场合都说过,他共有一个发现和两项“发明”:这个发现是指他发现了知识分工,这两项发明则分别是他关于代议政府的设想和他提出的货币改革建议。他对货币改革的设想超越了他的时代。阿瑟·塞尔登引用“英国银行系统一位大人物”的话说,这些建议可能是说给“生活在后天的人”听的。
哈耶克最初提出的货币改革建议,即允许各国货币形成一个竞争性市场(这是允许私人发行货币的第一步),曾被撒切尔政府用在欧洲货币改革讨论中。撒切尔的财政大臣尼格尔·劳森回忆说,1989年,他和撒切尔夫人决定,在即将召开的欧洲货币问题会谈中“将提出一种替代欧洲货币联盟的方案,即以哈耶克提出的互相竞争的货币思想为基础……货币发行权仍保留在各国中央银行手中……但允许货币完全自由地兑换,没有任何法律限制。这样,正好跟格雷欣法则(Greshaw’s Law)相反,良币会逐渐驱逐劣币。最后,从理论上说,欧洲会通过自由选择而形成单一货币”。
撒切尔夫人在其回忆录中写道:“我们不得不同意尼格尔在欧洲共同体财政部部长即将就欧洲货币联盟问题举行的会谈上将采取的方针。尼格尔已形成一个巧妙思路,其基础是哈耶克的货币竞争理论。根据这种理论,不该由政府而应由市场充当货币联盟发展的发动机。(不幸的是,这一建议根本不可能付诸实施,部分原因在于,它绝不是国家统制主义的、中央集权的模式,而这才是我们的欧洲共同体伙伴们偏爱的东西。)”
哈耶克没能继续发展他晚年关于货币理论和货币政策的思想,没有继续呼吁货币竞争和私人发行货币。不久,他就投入到另一项工作——《致命的自负》的创作中去了。他认为,这是对他的生命和思想的总结。
[9] 安东尼·特罗洛普,英国小说家,以虚构的巴塞特郡系列小说著称,还写过几本政治小说。——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