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五 全晉文卷二二

王羲之《雜帖》。按六朝法帖，有煞費解處。此等太半爲今日所謂“便條”、“字條”，當時受者必到眼即了，後世讀之，却常苦思而尚未通。自韓愈《答劉正夫書》以還，文判“難”、“易”，奥古别於淺近，已成談藝之常經，觀李翺《答朱載言書》、孫樵《與友人論文書》、王禹偁《再答張扶書》（《小畜集》卷一六）、樓鑰《答綦君更生論文書》（《攻媿集》卷六六）諸篇可見；黄宗羲《南雷文案》卷一《南雷庚戌集自序》謂“古文”之“詞”，“唐以前如高山深谷，唐以後如平原曠野”，實亦即言唐文大體“難”而宋、明文大體“易”耳。如揚雄所作，“難文”也，當時必已歎其非平易，後世則逕畏其艱深；司馬遷所作，“易文”也，當時必不覺其艱深，後世則頗幸其尚平易。此皆從讀者言之也。《顔氏家訓·文章》記沈約語：“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易識字、易讀誦”；然而易讀之文，未必易作，王安石《題張司業詩》所謂：“成如容易卻艱辛。”即當時易讀矣，亦未保後世之不難讀也。直道時語，多及習尚，世革言殊，物移名變，則前人以爲尤通俗者，後人愈病其僻澀費解。如敦煌遺文《燕子賦》之類、黄庭堅、楊无咎等之白話艷詞、《元典章》之詔令，讀來每興如箝在口之嗟。故《朱子語類》卷九八亦云：“張横渠《語録》用關陝方言，甚者皆不可曉；《近思録》所載，皆易曉者”，又卷一三四云：“《漢書》有秀才做底文字，有婦人做底文字，亦有載當時獄辭者。秀才文章便易曉，當時文字多碎句難讀；《尚書》便有如此底，《周官》只如今文字，太齊整了。”蓋閲世積久，信口直白之詞或同聱牙詰屈之《誥》，老生者見愈生，而常談者見不常矣。《雜帖》之費解，又異乎此。家庭瑣事，戚友碎語，隨手信筆，約略潦草，而受者了然。顧竊疑受者而外，舍至親密契，即當時人亦未遽都能理會。此無他，匹似一家眷屬，或共事僚友，羣居閒話，無須滿字足句，即已心領意宣；初非隱語、術語，而外人猝聞，每不識所謂。蓋親友交談，亦如同道同業之上下議論，自成“語言天地”（the universe of discourse，das Sym- bolfeld，suppositio），不特桃花源有“此中人語”也。彼此同處語言天地間，多可勿言而喻，舉一反三。故諸《帖》十九爲草書，乃字體中之簡筆速寫（calligraphic shorthand），而其詞句省縮減削，又正文體中之簡筆速寫（verbal shorthand）耳。

王羲之《雜帖》：“多分張，念足下懸情武昌。”按同卷《雜帖》：“懸得後問不？分張何可久！”；卷二三《雜帖》：“分張諸懷可云，不知其期”；卷二五《雜帖》：“且方有此分張，不知比去復得一會不！”；卷二七王獻之《雜帖》：“今已嘗向發，分張諸懷可言”；又：“奴定西，諸分張少言。”“分張”皆謂分别、分離。《全三國文》卷二五鍾會《移蜀將吏、士民檄》：“而巴蜀一州之衆，分張守備，難以禦天下之師”；《南齊書·蕭景先傳·遺言》：“自丁荼毒以來，妓妾已多分張”，又《裴叔業傳》援雍州啓： “則雍司之賊，自然分張，無勞動民向遠也”；“分張”又謂分散、分涣，與前義尚相通，均指人言。浸假而孳生“分減”、“分與”、 “分攤”之義，用之物事，唐人習語也。如寒山詩：“是我有錢日，恒爲汝貸將，汝今既飽暖，見我不分張”；元稹《哭女樊四十韻》：“愠怒偏憎數，分張雅愛平”；白居易《謝李六郎中寄蜀新茶》：“故情周匝向交親，新茗分張及病身”，又《和〈自勸〉》之二：“身飲數杯妻一醆，餘酌分張與兒女”，又《奉和晉公侍中〈蒙除留守〉》：“抛擲功名還史册，分張歡樂與交親”；温庭筠《李羽處士寄新醖》：“簷前柳色分張緑，窗外花枝借助香”；陛龜蒙《奇懷華陽道士》：“分張火力燒金竈，拂拭苔痕洗酒瓶”；司空圖《柳》之一：“漫説早梅先得意，不知春力暗分張”；鄭谷《次韻酬張補闕因寒食見寄之作》：“時態懒隨人上下，花心甘被蝶分張。”“分張”作離别意，沿承未絶；作涣散意，已不常見；作攤與意，則失墜久矣。

王羲之《雜帖》：“此書因謝常侍信還，令知問，可令謝長史且消息。”按此處“消息”，即如同卷：“卿復何似？耿耿！善將息”，今語所謂“休養”、“休息”。歷來字書皆漏却此義，惟見焦循《易餘籥録》卷一四考“消息”有二解，一“問疾”，一“調養”，舉二王帖、《世説》、《晉書》爲例，惜未審密。實祇“調養”一解，可施於“問疾”耳；而亦非專施於“問疾”也，如同卷羲之《雜帖》又云：“郗故病篤，無復他治，爲消息耳”，即是告疾而非“問疾”。卷二三羲之《雜帖》：“卿先羸甚、羸甚，好消息”；卷二七王凝之《書》：“産後好似，宜佳消息”；王獻之《雜帖》：“兄憙患散，輒發癕，熱積乃不易，願更思，唯賴消息”，又：“消息亦不可不恒，精以經心。”均言將息、安息。《魏書·獻文六王傳》下：“晏於禁中，至夜皆醉，各就别所消息”，又《李順傳》：“腰脚不隨，不堪拜伏，比三五日消息，小差當相見”；《高僧傳》二集卷三三北齊僧《圓通傳》：“乃令安置。…… ‘且就小僧住房，可以消息’”；語意更明。《全晉文》卷二七王操之《書》：“不得姜順消息，懸心”，卷四二杜預《書》：“間得來説，知消息，申省次若言面”，則作“信息”之常解；猶《三國志·魏書·崔琰傳》裴註引《魏略》太祖敕吏殺琰，“三日期消息”，《宋書·毛脩文傳》：“經年不忍問家消息”，《魏書·裴遠傳》：“每出返家，或問：‘有何消息？’答：‘無所聞，聞亦不解。’”又王獻之《帖》：“兄憙患散”，謂因服散而常、或易、或多患熱病；今語亦云：“熱天小孩兒頭上愛生癤子，吃的東西愛壞”，“愛”即“喜”耳。卷二八王渾《乞遣趙纂療病表》：“臣有氣病，善夜發”，即《素問·金匱真言論》“善病風瘧”之“善”，亦謂常發、易發、多發，與“喜”、“愛”同義。《荀子·解蔽篇》：“涓蜀梁、其爲人也，愚而善畏”，楊倞註：“‘善’猶‘喜’ 也，好有所畏”；卷一一一陶潛《答龐參軍詩序》：“人事好乖，便當語離”，“好”又與“喜”、“愛”同義，即楊註“好有所畏” 之“好”。汪藻《浮溪集》卷三一《奉送張彦良》：“尊前破涕方成笑，人事多乖又語離”，以劉琨《答盧諶書》中語對陶語，銖 𨨄悉稱，因平仄故，易“好”爲“多”，正緣二字可同義也。“善病”習見詞章，“喜患”、“好乖”則言訓詁者或有所不知矣。

【增訂三】東晉譯《觀佛三昧海經·觀相品》第三之四：“出定之時，身體支節悉皆疼痹。若不服藥，發狂而死。應當隨時，衆藥消息。”以“消息”不與“服藥”而與“衆藥”連舉，則似非言“休息”，而爲方劑分量“增減”之意（參觀 5l－52 頁）。古醫書中“善”、“喜”字常施於疾患。如《難經·十六難》：“假令得肝脈，其外證善潔、面青、善怒。……假令得心脈，其外證面赤、口乾、喜笑。……假令得脾脈，其外證面黄、善噫。……假令得肺脈，其外證面白、善嚏。……假令得腎脤，其外證面黑、喜恐欠。”又如《外臺秘要方》卷三五引《千金論》記小兒《六畜癎證候》：“雞癎之爲病，延頸反折，喜驚自摇。羊癎之爲病，喜揚眉吐舌。豬癎之爲病，喜吐沫。”“善”、“喜”同義；觀“喜恐”、“喜驚”之詞，即知“喜笑”之 “喜”非謂愛樂矣。《百喻經》卷一《婆羅門殺子喻》：“人命難知，計算喜錯”，謂易錯、多錯或常錯也，正是此義。

【增訂四】《輟耕録》卷一〇：“‘善’字訓‘多’字。《詩·載馳》：‘女子善懷’，鄭箋：‘善猶多也。’《漢書》：‘岸善崩’，‘善’亦‘多’也。”已窺此義，尚未通之於“好”、“喜”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