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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全後漢文卷四六
崔寔《政論》。按漢人言治國不可拘守儒家所謂“王道”,而必用霸術者,以此《論》爲尤切(參觀《史記》卷論《始皇本紀》),《隋書·經籍志》入之法家,是也。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二五斥崔《論》曰:“絶無義,漢人以爲能言,莫曉其故。不過病季世寬弛,欲以威刑肅之。”寔初非專主“威刑”者,明言 “達權救弊”,欲“嚴刑峻法,破奸宄之膽”,則用心如《左傳》昭公六年子産鑄刑書所謂:“吾以救世也。”孔穎達作此傳《正義》,申説“李悝作法,蕭何造律,……秦、漢以來,莫之能革,……古今之政,……觀民設教,遭時制宜”;不圖註疏餖飣中有此崇論閎議,表而出之,亦聊以佐寔張目也。寔比“爲國之道” 於衛生,“刑罰”乃攻疾之“藥石”,而“德教”則養身之“粱肉”,粱肉不可治病,猶藥石不可供食,二者相輔。《禮記·坊記》不亦云乎:“故君子禮以坊德,刑以坊淫,命以坊欲”,初無偏頗。《後漢書》本傳采寔斯語,葉氏視若無覩。宋儒論古,責備求全,苛刻正自不亞於其所掊擊之法家用法。賈誼倡“道以德教”而排“毆以法令”,葉氏尚譏其緣飾仁義而不知統;寔之直陳“參以霸政”、“檢”以“法術”,爲所鄙棄,更無足怪耳。以重刑深罰爲藥石,與西方文藝復興時政論家所謂“猛藥”,詞意亦相發明。
【增訂四】唐王志愔爲大理正,見官僚以縱罪爲寬恕,撰《應正論》,即稱引崔寒此作“爲國以嚴致平”之説,且曰:“内律云:‘釋種虧戒律,一誅五百人,如來不舎其罪’;豈謂佛法爲殘刻耶?老子《道德經》云:‘天網恢恢,疎而不漏’,豈謂道教爲凝峻耶?《家語》曰:‘王者之誅有五,而竊盜不與焉’,即‘行僞言辯’之流;《禮記》亦陳‘四殺’,‘破律亂名’之謂;豈是儒家執禁、孔子之深文哉?此三教之用法者……”(《全唐文》卷二八二)。
“是所謂渴馬守水,餓犬護肉,欲其不侵,亦不幾矣。”按卷八八仲長統《昌言》上:“使餓狼守庖廚,飢虎牧牢豚”,又“苟使豺狼牧羊豚,盜跖主征税”,卷八九《昌言》下:“猶豺狼守肉,鬼魅侍疾。”《太平廣記》卷四九三《裴玄智》(出《辨疑志》)載化度寺題壁云:“放羊狼頷下,置骨狗前頭;自非阿羅漢,安能免得偷!”
“諺曰:‘一歲再赦,奴兒喑啞。’”按《困學紀聞》卷一三謂唐太宗之言出於此,閻若璩註謂王符《潛夫論·述赦》亦引諺: “一歲載赦,奴兒噫嗟。”定此節大意本之《管子·法法》篇: “凡赦者,小利而大害者也”云云,所稱“昔管子有云:‘赦者、奔馬之委轡’”云云,即出其篇。“委轡”之喻,《孔叢子·刑論》申説之:“孔子曰:‘以禮齊民,譬之於御則轡也;以刑齊民,譬之於御則鞭也。……無轡而用策,則馬失道矣。’[衛將軍]文子曰:‘以御言之,右手執轡,左手運策,不亦速乎?若徒轡無策,馬何懼哉?’”西籍載一夫殺人,法王路易十四宥之,是夫怙惡,復殺人十九,終抵罪死;大臣(Duc de Montausier)言於王曰: “此囚所殺,衹一命爾;其餘十九命實喪於陛下之手!”可以參觀。即所謂“以刑去刑”、“一家哭何如一巷哭”。《藝文類聚》卷五二引《華陽國志》記諸葛亮“惜赦”語,與寔此節,皆管子、商君以來緒論也。
“今典州郡者,自違詔書,縱意出入。每詔書所欲禁絶,雖重懇惻,駡詈極筆,由復廢舍,終無悛意。故里語曰:‘州縣符,如霹靂;得詔書,但掛壁。’”按馬周貞觀十一年上疏:“供官徭役,道路相繼,……春秋冬夏,略無休時;陛下雖每有恩詔,令其減省,而有司作既不廢,自然須人,徒行文書,役之如故”;白居易《新樂府·杜陵叟》:“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惻隱知人弊,白麻紙上書德音:‘京畿盡放今年税。’昨日里胥方到門,手持尺牒牓鄉村。十家租税九家畢,虚受吾君蠲免恩”;蘇軾《東坡集》卷二〇《應詔論四事狀》云:“四方皆有‘黄紙放而白紙收’之語”;蘇轍《欒城集》卷三六《久旱乞放民間債欠·貼黄》:“貪刻之吏,習以成風。上有毫髮之意,則下有邱山之取,上有滂沛之澤,則下有涓滴之施”;皆即崔寔所慨也。歷世相承,慣弊難革,黄白紙語亦屢入南宋人詩中。如范成大《石湖詩集》卷三《後催租行》:“自從鄉官新上來,黄紙放盡白紙催”,又卷二七《四時田園雜興》:“黄紙蠲租白紙催,皂衣傍午下鄉來”;《南宋羣賢小集》第一二册朱繼方《静佳龍尋稿·農桑》:“淡黄竹紙説蠲逋,白紙仍科不稼租。”論史而盡信書者,每據君令官告,不知紙上空文,常乖實政。《全齊文》卷一九孔稚珪《上新定律註表》痛陳:“則法書徒明於帙裏,冤魂猶結於獄中”;劉知幾《史通·載文》亦歎:“觀其政令,則辛、癸不如,讀其詔誥,則勳、華再出。……鏤冰爲璧,不可得而用也;畫地爲餅,不可得而食也。”
【增訂四】詔令未可盡信,偶閲黄鉞《泛槳録》乾隆五十二年五月八日日記:“金華試院,宋保寧軍治也。廳事後堂五楹,壁有宋碑一,崇寧四年聖製御書手詔,行書。……略云:‘朕奉先志,述而行之,靡有遺舉。吏怠不虔,因緣爲姦,託法以便私,倚令以騷衆。令諸司悉力奉行,有懷姦廢法,不如令者,按罪以聞。仍令御史臺體訪彈奏。’按史,是年以朱勔領蘇杭應奉局及花石綱,東南之民方撒屋毀牆,疲於供應,而詔書諄篤,亦似重有恤者,何憒憒也!”斯亦畫地鏤冰、白收黄放之例矣。
十八世紀英國大史家至言:詔令而虐,必有虐政;詔令而仁,上未必施行,下未必遵奉,則不保果有仁政(A tyrannical statutealways proves the existence of tyranny;but a laudible edict may only contain the specious professions or ineffectual wishes of the prince or his ministers)。黄紙掛壁,此之謂乎。抑不特君上之詔令爲然,臣下章奏,侈陳措施,亦每罔上而欺後世。黄震《黄氏日鈔》卷六七譏范成大“帥沿海”,“姑爲條畫”,未見行事,因歎:“嗚呼!自昔士大夫建明多爛然於高文大册之間,而至今小民疾苦終蹙然於窮簷敗壁之下!”則黑字有同白説,猶黄紙之不敵白紙耳。
“理世不得真賢,猶治病無真藥,當用人參,反得蘆菔根。” 按王符《潛夫論·思賢》:“夫治世不得真賢,譬猶治疾不得良醫也。治疾當得真人參,反得支羅服;當得麥門冬,反得蒸穬麥。己而不識真,合而服之,病以侵劇,不自知爲人所欺也”;語意具足。《淮南子·氾論訓》:“夫亂人者,芎藭之與藁本也,蛇牀之與蘼蕪也,此皆相似者”;《全後漢文》卷八三孔融《汝潁優劣論》:“頗有蕪菁,唐突人參也”;《全三國文》卷八魏文帝《典論·諸物相似亂者》:“蛇牀亂蘼蕪,薺苨亂人參”;劉晝《新論·心隱》:“愚與直相像,若薺苨之亂人參,蛇牀之似蘼蕪。”柳宗元《辨伏神文》:“買諸市,烹而餌之,病加甚,醫求觀其滓,曰:‘吁!盡老芋也!’”,尤似王符一節而增波瀾。
Machiavelli,Il Principe,cap. 3,Opere,Riccardo Ricciardi,6;cf. Guicc- iardini:“Questo male,che è difficile a sanare,arebbe bisogno di medicine forti,e, per parlare in volgare,di crudeltà.”
H. Ellis,The Criminal,5th ed.,299.
Gibbon,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ch. 29; cf. L. Brunsch- vicg,Le Progrès de la Conscience dans la Philosophie occidentale,II,747(l’écart entre l’institution,telle qu’elle est enregistrée par la lettre du droit,et la vie véritable de la sociét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