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 全三國文卷一〇

魏明帝《報倭女王詔》：“是汝之忠孝，我甚哀汝，以汝爲親魏倭王。……今以絳地交龍錦五匹、絳地縐粟罽十張……答汝所獻貢直。又特賜汝紺句文錦三匹……。悉可以示汝國中人，使知國家哀汝，故鄭重賜汝好物也。”按《三國志·魏書·倭人傳》裴註：“‘地’應爲‘綈’……此字不體，非魏朝之失，則傳寫者誤也”；非也。“地”即“質地”之“地”，今語謂之“底子”。《世説新語·文學》門孫興公稱曹輔佐：“才如白地光明錦，裁爲負版袴”；《文心雕龍·定勢》：“譬五色之錦，各以本采爲地矣”；白居易《新樂府·繚綾》：“中有文章更奇絶，地鋪白烟花簇雪”；皆此“地”字，蓋魏、晉時早有其義，唐、宋沿用不絶。註古書者每忘參之時語，裴註是一例也。“絳地交龍錦”即紅底子上繡雙龍紋耳。

“哀”可訓“愛”，具見《毛詩》卷論《關雎》（五）。此詔兩“哀”字不得訓悲戚，亦未可訓愛好，而當訓恩憐，如《全漢文》卷六三趙佗《上文帝書》：“今陛下哀憐，復故號。”蓋情感之渾而至盡（sharp focus），悲異於愛，愛不即同於憐，甚至曰：“哀而不傷”，哀且復判别差等。《鄧析子·轉辭篇》：“在己爲哀，在他爲悲；在己爲樂，在他爲喜；在己爲嗔，在他爲怒；在己爲愁，在他爲憂”；則情感之動於中與形於外、覺於我與見於人，尚名稱有别，姑舍是也可。情感之明而未融（soft focus），則悲與愛若憐可爲無町畦，共性通名，皆“哀”之族，甚至曰：“歡樂極兮哀情多”，哀與樂且復胡越肝膽。訓詁之游移乎？情緒之錯綜耳。殊情有貫通之緒，故同字涵分歧之義。語言之含糊浮泛（vagueness of expression，imprecision），每亦本情事之晦昧雜糅；兹含糊浮泛也，祇其所以爲親切直白（expression of vague- ness，exactitude）也歟。王念孫《讀書雜志·史記》三《絳侯世家》條説“吾甚恨之”曰：“恨、悔也”，舉《史》、《漢》他語例之。是矣而泥於文理，未超象外以究事理、心理，故不克鈎深致遠。“恨”亦訓“悔”，正以恨之情與悔之情接境交關。抑如《尹文子·大道》下論去妻賣妾曰：“汝無敢恨，汝無敢思”；則 “恨”既非怨毒，又非懊悔，而類江淹之所《賦》、白居易之所《歌》，《文選》李善註所謂“不稱其情”。是兼訓悵惘、怫懣。《論語》：“子畏於匡”，“後生可畏”，“君子有三畏”，杜甫詩： “行步欹危實怕春”，“可怕李金吾”，“梁間燕雀休驚怕”；死亡之恐、刑辱之懼、怵人出頭、怯己失足，“畏”、“怕”之情味各異，設身可會也，顧皆惴惴然，雖異而有同，故得并稱“畏”、“怕”焉，又問心可省也。《全上古三代文》卷論宋玉《招魂》節中釋 “望”字諸義，亦堪擬類，合觀傍通可矣。樸學家明詔大號：“既通其詞，始求其心”（凌廷堪《校禮堂文集》卷三五《戴東原先生事略狀》，參觀《左傳》卷論隱公元年），主張誠是也。然復求心始得通詞，會意方可知言，譬文武之道，并物而錯，兼途而用，未許偏廢爾。

分而不隔，不特心情爲爾，請更端以説。黄之隽《𢈪堂集》卷九《晚唐三傑詩苕穎集序》：“四唐之爲唐，猶四時之成歲。帝神遞嬗，温、暑、涼、寒之旋斡無迹，而氣機蒸變於自然，及其至也，而劃然剖矣。”葉燮《己畦文集》卷八《黄葉村莊詩集序》、吴之振重刊《瀛奎律髓·序》、《四庫總目》卷一八九《唐詩品彙》提要皆持此論，所謂：“然限斷之例，亦論大概耳。寒温相代，必有半冬半春之一日，遂可謂四時無别哉？”十八世紀一政論家云：“明於人事治道者，必不限斷井然。雖然，日與夜之間誠難一截以判彼此，而光明與昏黑固可區辨不淆”（No linescan be laid down for civil or political wisdom. They are a matter incapable of exact definition. But，though no man can draw a stroke between the confines of day and night，yet light and dark- ness are upon the whole tolerably distinguishable）。與黄、葉輩之説詩，相視莫逆。萊白尼茨則謂動植二界間有争論或共管地帶（régions d’inflexion et de rebroussement），物有曖昧可兩屬（ambiguous）者；狄德羅至謂人、獸、植、礦物皆不即不離，“自然界中區劃不嚴”（Tout animal est plus ou moins homme；tout minéral est plus ou moins plante；toute plante est plus ou moins animal. Il n’y a rien de précis en nature）。近人亦言事物分門，核心明確而邊圍含混（Natural groups have nuclei，but no outlines）；或言範疇族類之交界乃“朦朧區域”（twilight zones），如黎明與黄昏然，晝夜終始，斷定殊難。外物猶爾，衷心彌甚矣。

【增訂四】十九世紀法國一文家嘗云：“人之造藝，猶天之造物，兩端相反，必有介乎其中間者。世界不剖裂而爲二，而牽合得成三。天之運也以幾，人心之運行亦然”（Dans l’ordredes créations de l’esprit comme dans les créations de la na- ture，il y a des créations intermédiaires entre les créations contrastantes. Le monde ne rompt pas en deux，mais se re- lie toujours en trois. La Nature procède par nuance， l’esprit aussi. －Barbey d’Aurevilly，Lettre à Trébutien， mars，1852，in M. Bradbury and J. McFarlane，ed.，Mod-ernism，1976，p. 350）。其説“分而不隔”，可謂真湊單微矣。

“哀”亦訓愛悦，“望”亦訓怨恨，頗徵情感分而不隔，反亦相成；所謂情感中自具辯證（die Dialektik des Herzens，die Dialektik des Gefühls），較觀念中之辯證愈爲純粹著明（An dieStelle der Dialektik des Begriffs tritt immer reiner und bestim-mter die Dialektik des Gefühls）。《老子》四〇章：“反爲道之動”；“反”亦情之“動”也。中外古文皆有一字反訓之例，如 “擾”并訓“安”，“亂”并訓“治”，“丐”兼訓“與”，析心學者藉以窺見心思之正反相合。竊謂字之本不兼正、反兩訓者，流俗每用以指稱與初訓適反之情事，更資符驗。《敦煌掇瑣》之一五《齖䶗新婦文》：“廢我别嫁可曾［憎］夫婿”，“可憎夫婿”即 “如意郎君”；又二八《南歌子》：“悔家［嫁］風流婿，風流無準憑，攀花折柳得人憎”，“得人憎”即“得人憐”；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三折：“臉兒上撲堆着可憎”，即第四折之“滿面兒撲堆着俏”。《水滸》第二一回閻婆惜誤以爲“心愛的三郎”來， “喃喃的駕道：‘這短命的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兩個耳刮子着！’”；即“打情駡俏”（參觀《繡襦記》第四折：“打即是愛”）。宋詞、元曲以來，“可憎才”、“冤家”遂成詞章中稱所歡套語，猶文藝復興詩歌中之“甜蜜仇人”（sweet foe）、“親愛敵家”、“親愛仇人”（o dolce mia guerriera，la mia cara nemica，ma douce guer- riere）。

【增訂四】唐人已以“冤家”稱歡子，正如其呼“可憎”也。如無名氏《醉公子》詞：“剗襪下香階，冤家今夜醉”；《全唐詩外編》三一頁敦煌卷《閨情》：“自從淪落到天涯，一片真心戀着□［他］。顦顇不緣思舊國，行滞［啼］只是爲冤家。”

《説郛》卷七蔣津《葦航紀談》云：“作詞者流多用‘冤家’爲事，初未知何等語，亦不知所出。後閲《烟花記》有云：‘冤家’ 之説有六：情深意濃，彼此牽繫，寧有死耳，不懷異心，此所謂 ‘冤家’者一也；兩情相有，阻隔萬端，心想魂飛，寢食俱廢，此所謂‘冤家’者二也；長亭短亭，臨歧分袂，黯然銷魂，悲泣良苦，此所謂‘冤家’者三也；山遥水遠，魚雁無憑，夢寐相思，柔腸寸斷，此所謂‘冤家’者四也；憐新棄舊，辜恩負義，恨切惆悵，怨深刻骨，此所謂‘冤家’者五也；一生一死，觸景悲傷，抱恨成疾，殆與俱逝，此所謂‘冤家’者六也”（《陔餘叢考》卷三八、《蕙風詞話》卷二皆引此）。求以文義，唯“五”尚得曰“冤家”，餘皆不切；按之心行，則愛憎乃所謂“兩端感情”（ambivalence），文以宣心，正言若反，無假解説。《十二樓》之五《歸正樓》第二回：“‘冤家’並不是取命索債的‘冤家’；‘作對’的‘對’字乃‘配對’之‘對’，不是‘抵對’、‘質對’之 ‘對’也”；亦知文理而未知心理（參觀《左傳》卷論襄公二十五年）。譚嗣同《仁學》卷上曰：“淫而殺，殺而淫，其情相反，其事相因；殺即淫，淫即殺，其勢相成，其理相一”；則抉微之論，“淫”即愛之事而“殺”即憎之事，各著其極爾。

Burke：“Thoughts on the Causes of the Present Discontents ，”Select works， ed. E. J. Payne，I，39. Cf. Ovid，Heroides，XIV，21－ 2：“ modo facta crepuscula ter- ris；/ultima pars lucis primaque noctis erat”（“Loeb”，172）.

Leibniz，The Monadology and other Philosophical Writings，tr. R. Latta，38.

Diderot：“ Le Rêve de d’Alembert”，Oeuvres complètes，éd. J. Assézat，II，138－9.

Francis Galton， quoted in H. Ellis，The Criminal， 5th ed.， 21；M. R. Co- hen，A Preface to Logic，74. Cf. K. O. Erdmann，Die Bedeutung des Wortes，3. Aufl.，31－ 2，35－ 7（die Wirklichkeit zeigt stetige Uebergänge，während die sprache in den Worten nur diskrete Werte besitzt）；S. Ullmann，Semantics， 125（lack of clear-cut boundaries in the non-linguistic world）.

Goethe，Spruchweisheit in Vers und Prosa，in Sämtliche Werke，“Tempel-Klassik”，III，338，344；cf. 477. Cf. Eckermann，Gespräche mit Goethe，18. Okt.1827，Aufbau，382.

E. Cassirer，Idee und Gestalt，152.

Freud，Traumdeutung，6. Aufl.，218－9（der Gegensinn der Urworte）.

Chaucer，Troilus and Criseyde， V. 228；Petrarca，Le Rime，xxi， cccxv， Rime，Trionfi e Poesie latine，Ricciardi， 23， 401；Ronsard， Amours diverses， i， Oeuvres complètes，“la Pléiade”I，2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