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七 全晉文卷一一三

魯褒《錢神論》。按已别見《史記》卷論《貨殖列傳》、《易林》卷論《乾》之《未濟》、《太平廣記》卷論卷二四三《張延賞》及《毛詩》卷論《正月》者，不復道。《顔氏家訓·勉學》篇舉江南閭里“强事飾辭”諸例，有“道錢則‘孔方’”；二字固早見《漢書·食貨志》：“錢圓函方”，三國時孟康註：“外圓而内孔方也”，然廋詞流播，當緣魯氏此《論》。《舊唐書·李密傳》祖君彦爲密作《移郡縣書》：“《錢神》起《論》，銅臭爲公”，則顯指斯篇。《南史·梁宗室傳》上《臨川王宏傳》：“晉時有《錢神論》，豫章王綜以宏貪愚，遂爲《錢愚論》，其文甚切”，惜未傳。所覩如張擴《東窗集》卷二《讀〈錢神論〉偶成》、李季可《松窗百説》之九七《孔奴》、程敏政《新安文獻志》卷三五吴達齋《孔元方傳》、戴名世《南山全集》卷一四《錢神問對》、汪懋麟《百尺梧桐閣文集》卷六《上士錢氏傳》，都乏新警。惟陳仁錫編本沈周《石田先生集》卷三《詠錢》：“有堪使‘鬼’原非謬，無任呼‘兄’亦不來”，即以魯《論》中語屬對，子矛子盾，自立自破，天然湊泊。黄庭堅《送徐隱父宰餘干》之二：“半世功名初墨綬，同兄文字敵青錢”，下句正用魯《論》語與張鷟文詞號“萬選青錢”語牽合，“同”即“敵”，“兄”即“錢”，謂 “文字”之效不亞於錢；史容註《山谷外集》乃曰：“‘同兄’疑舛誤”，未之思耳。魯《論》“親愛如兄”、“見我家兄”云云，最供踵事者以文爲戲之資。董斯張《吹景集》卷九《管城子與孔方兄不兩立》：“或問：‘南陽以錢爲神可也，謂之兄何居？’曰：‘只是金戈戈耳。’客大笑”；“兄”爲“哥哥”，音諧“錢”字偏傍之疊“戈”也。

【增訂四】《秋澗大全集》卷二〇《和錢神詠》之二：“取象有天還有地，縱貪無父亦無兄。”認“孔方”爲“阿兄”、“阿父”，即亦棄親兄、親父，是有父而“無父”、有兄而“無兄”，且復“無父”而有父，“無兄”而有兄焉。又按魯褒《錢神論》稱 “兄”者，銅鑄之錢也，所謂“黄銅中方”也，“中方”即“孔方”。桓譚《新論〃辨惑》（參觀 825 頁引）謂“銀者金之昆弟”，則稱“兄”者，金也，真董斯張所謂“金戈戈［哥哥］” 矣。南齊譯《百喻經》卷上《認人爲兄喻》：“昔有一人，形容端正，智慧具足，復多錢財。……時有愚人，見其如此，便言：‘我兄。’……見其還債，言：‘非我兄。’傍人語言：‘汝是愚人。……’愚人答言：‘我以欲得彼之錢財，認之爲兄，實非是兄；若其債時，則稱非兄。’”尊有錢人爲“我兄”，實由於尊錢爲“家兄”，愛屋及烏之旨耳。

褚人穫《堅瓠六集》卷一引袁宏道《讀〈錢神論〉》：“閒來偶讀《錢神論》，始識人情今益古；古時孔方比阿兄，今日阿兄勝阿父！”《清人雜劇》二集葉承宗“敷衍《錢神論》”而作《孔方兄》，通場爲金莖獨白，有云：“愛只愛，六書文，會識字，‘戔’ 從着‘金’；恨只恨，《百家姓》，‘錢’讓了‘趙’。……矢口爲文笑魯褒，你可也太莽囂！怎把個至尊行，僭妄認同胞？稱他個 ‘孔方老師’罷？不好！不好！怕他嫌壇坫疏；稱他個‘孔方家祖’罷？也不好！也不好！怕嫌俺譜牒遥；倒不如稱一個‘家父親’纔算好！”筆舌俊利，魯論之增華而袁詩之衍義矣。徐石麒《大轉輪》第一齣：“趙母、張父，還添個孔方爲兄，聖裔賢孫，倒不如青蚨有子”；則又以魯論之“兄”與《淮南萬畢術》之 “子母”（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四七七《青蚨》）團詞聚合。西方舊俗有“錢娘娘”、“錢爺爺”（Frau Saelde，Sir Penny）等稱；意大利詩人（Cecco Angiolieri）句云：“任人説長短，親戚莫如錢：同胞復中表，父母子女兼”（I buoni parenti，dica chi dir vuole，/a chi ne puòaver，sono i fiorini：/quei son fratei car- nai e ver cugini，/e padre e madre，figlioli e figliole），所包更廣；獨遺夫妻，殆爲韻律所限乎。視錢爲得人憐之“自家兒”，似愈親於“家兄”、“家父”，蓋人情於子女之慈，每勝於孝悌也。

《錢神論》：“諺曰：‘官無中人，不如歸田’；雖有中人，而無家兄，何異無足而欲行，無翼而欲翔？”按《全宋文》卷五六檀珪《與王僧虔書》：“去冬今春，頻荷二敕，既無中人，屢見蹉奪”；皆即曹植樂府《當牆欲高行》所謂：“龍欲升天須浮雲，人之仕宦待中人。”今諺曰：“朝裏無人莫做官”或“朝裏有人好做官”。《韓非子·八姦》所云“同牀”、“在旁”、“父兄”三者，正“中人”也；所云：“爲人臣者，内事之以金玉”，又“雖有中人，而無家兄”之申意也。後世稱爲“奥援”，“奥”亦“内”、“中” 之意。然如歧路中之有歧路，“中人”之中復有人焉，“朝裏人” 之家裏人是矣。西人嘗謂升官（climb up）奥援，連貫如鎖鏈（there is at all Courts a chain），國君爲其後宫或外室所左右，彼婦又爲其歡子所左右，而兩人復各爲其貼身婢僕所左右，依此下推（The King’s wife or mistress has an influence over him；a lo- ver has an influence over her；the chambermaid or valet-de- chambre has an influence over both；and so ad infinitum）。又按翟灝《通俗編》卷一三引曹植詩、李密詩、魯褒論、元曲《鴛鴦被》説“中人”，然元曲中尚有一義，翟書未察，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亦失收。如《還牢末》第一齣，李榮祖：“二嫂蕭娥，他原是個中人，棄賤從良”，又李孔目：“第二個渾家蕭娥，他是個中人”；《灰闌記》第二齣大渾家：“是員外娶的個不中人”，祇從：“𠺙！敢是個中人？”大渾家：“正是個中人。”乃謂勾欄中人，即妓也。明周祈《名義考》卷五《夃表》：“俗謂倡曰 ‘表子’，……‘表’對‘裏’之稱，‘表子’猶言外婦”；大似用王安石《字説》法，果若所云，則“中人”與“表子”文反而義合矣。

【增訂四】《玉臺新詠》卷六吴均《和蕭洗馬子顯古意》六首皆託爲閨中思婦之詞，傷離懷遠，所謂“賤妾思不堪”、“流涕憶遼東”也。第六首云：“中人坐相望，狂夫終未還”，則“中人”即“室人”、“閨人”、“内人”之意，又與元曲之“中人” 文合而義反焉。

《錢神論》：“貪人見我，如病得醫。”按《全宋文》卷三六顔延之《庭誥》：“諺曰：‘富則盛，貧則病’”；唐張説所以撰《錢本草》（《全唐文》卷二二六）耳。其文有云：“錢、味甘，大熱，能駐顔，彩澤流潤”；《西湖二集》卷二九引諺：“家寬出少年”；皆其意，“盛”與“病”對，謂强健也。

【增訂三】晚唐蘇拯《醫人》：“徧行君臣藥，先從凍餒均；自然六合内，少聞貧病人”。正謂病出於貧，欲醫病，當療貧；參觀《莊子〃讓王》及《新序〃節士》原憲曰：“憲貧也，非病也。”

范頵《請采録陳壽〈三國志〉表》：“《三國志》辭多勸誡，明乎得失，有益風化。雖文艷不如相如，而質直過之，願垂采録。”按於西漢兩司馬中，不舉遷而舉相如，較擬失倫，大似比量“木與夜孰長？智與粟孰多？”（《墨子·經説》下）。劉熙載《藝概》卷一斥范《表》曰：“此言殆外矣！相如自是詞家，壽是史家，體本不同，文質豈容並論？”是也。且范所引而相比者，司馬相如之《封禪文》，則導諛之作耳，與稱陳壽之“辭多勸誡”，適相反背。以此爲文中賓主，真圖前而却步、不近而愈遠矣。張裕釗《濂亭遺文》卷一《辨司馬相如〈封禪文〉》力言其文乃“譎諫”，强詞終難奪理，苟知范氏此表，當引以自助乎？

A. Taylor， Problems in German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15th and 16th Cen- turies，115.

E. M. Fusco，La Lirica，I，44.

Lord Chesterfield，Letters，ed. B. Dobrée，IV，13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