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七 全後周文卷八

庾信《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按庾信諸體文中，以賦爲最；藻豐詞縟，凌江駕鮑，而能仗氣振奇，有如《文心雕龍·風骨》載劉楨稱孔融所謂“筆墨之性，殆不可任”。然章法時病疊亂複杳，運典取材，雖左右逢源，亦每苦支絀，不得已而出於蠻做杜撰（參觀論《全漢文》揚雄《解嘲》）。明姚旅《露書》卷五論此篇云：“曰‘千乘雷動，萬騎雲騰’，曰‘選朱汗之馬，開黄金之埒’，曰‘鳴鞭則汗赭，入埒則塵紅’，曰‘馬似浮雲向埒’，一事屢見。至如‘騶虞九節’，後曰‘詩歌九節’；如‘吟猿落雁’，後曰‘雁失羣而行斷，猿求林而路絶’；如‘綵則錦市俱移，錢則銅山合徙’，後曰‘小衡之錢山積，織室之錦霞開’，則不勝重犯矣。” 清末汪瑔《松烟小録》卷三論“庾文用事往往牽合”，摘此篇之疵云：“《莊子·秋水》、《至樂》兩篇文不相屬，而云：‘至樂則賢乎秋水’”；可以隅反。《品花寶鑑》第四八回：“金粟道：‘我看庾子山爲文，用字不檢，一篇之内，前後疊出。今人雖無其妙處，也無此毛病。’”姚書幾若存若亡，汪書亦尠援引者，《寶鑑》尤談藝所不屑過問；聊表微舉仄，於評泊或有小補爾。

《馬射賦》：“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按王勃《滕王閣序》警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宋人謂以庾聯爲藍本。此原六朝習調，考索者多。《困學紀聞》卷一七翁元圻註引《捫蝨新話》而增數例；陳鴻墀《全唐文紀事》卷四七引《困學紀聞》、《捫蝨新話》、《野客叢書》，卷六七引《丹鉛總録》；宋人如孔平仲《珩璜新論》、王得臣《麈史》卷中、王觀國《學林》卷七、《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七引《西清詩話》等皆曾蒐討，不僅翁、陳所徵引也；清末周壽昌《思益堂日札》卷五舉《宋書》三聯，又諸家所未及。實則六朝文中，厥例尚夥，如《全後魏文》卷五九釋僧懿《平心露布》：“旌旗共雲漢齊高，鋒鍔共霜天比淨”；《全後周文》卷九庾信自作《賀新樂表》即有：“醴泉與甘露同飛，赤雁與斑麟俱下”，論者尤失之眉睫；王勃文中此類毋慮二十餘聯，詳見《全唐文》卷論王勃《游冀州韓家園序》。北宋李復《潏水集》卷三《回周沚法曹書》評王勃聯云：“此不足稱也。唐初文章沿江左餘風，氣格卑弱。庾信作《馬射賦》云：‘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後人愛而效之。武德二年巢刺王建舍利塔於懷州，作記云：‘白雲與嶺松張蓋，明月共巖桂分叢。’如此者甚多，勃狃於習俗，故一時稱之。”《懷州舍利塔記》即《歐陽文忠集》卷一三八所跋《唐德州長壽寺舍利碑》，歐陽修引碑中此聯，曰：“乃知王勃云：‘落霞’云云，當時士無賢愚，以爲警絶，豈非其餘習乎？”李氏并合庾聯論之，已發《學林》、《捫蝨新話》等之意，而未有道及者。李忤童貫，死於靖康之難，見方回《桐江集》卷三《讀李潏水集跋》；朱熹極稱其學行，《四庫總目》卷一五五所引朱熹《語録》實即《朱文公集》卷七一《偶讀漫記》，同卷尚有《記〈潏水集〉二事》也。

《小園賦》。按庾信賦推《哀江南賦》爲冠，斯篇亞焉，《枯樹賦》更下之，餘皆鱗爪之而也。“非夏日而可畏，異秋天而可悲”， “雖有門而長閉，實無水而恒沉”；此等句真如《顔氏家訓·文章》篇記邢卲稱沈約所謂“用事不使人覺”，乍讀祇覺其語不猶人、一翻常案耳。“晏嬰近市，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適閑居之樂”；上句順適，下句使事已稍牽强，《閑居賦》明言：“面郊後市。”“崔駰以不樂損年，吴質以長愁養病”；上下句皆附會，下句尤貽譏杜撰，卷九《竹杖賦》直曰“吴質長愁”，并不道“病”而逕以鑿空之“長愁”爲典故。韓偓《闌干》：“吴質謾言愁得病，當時猶不免闌干！”殆謂姑妄聽庾賦之妄言歟。儷事乏材，遂左支右絀。實則“不樂損年，長愁養病”與“落葉半牀，狂花滿屋”，一情一景，通篇中白描本色，最爲工切，强加崔、吴兩人名，既損佳致，徒呈窘相，點鬼簿而又畫蛇足矣。“狂花”視“落英繽紛”、“園花亂飛”，新警遠勝；《荀子·君道》：“狂生者不胥時而落”，謂卉植之早凋者，非“隨風上下狂”之意。

【增訂三】秦譯《出曜經》卷一《無常品》之一：“猶樹生狂花，結實時希有。……狂花生長，遇風凋落，結實者鮮。”“狂花” 與“生”、“生長”連屬，則《荀子》所謂“狂生”之花，早落而不實者，非庾信賦之“狂花”也。

又按“無水而恒沉”句逕襲《莊子·則陽》“陸沉”郭象註語；《三國志·魏書·王、衛、二劉、傅傳》裴註引吴質謂董昭曰：“我欲溺鄉里耳”，昭曰：“君且止，我年八十，不能爲君溺攢也”，“溺”即“沉”而“鄉里”即“陸”之屬也。

《哀江南賦》。按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三三《題〈哀江南賦〉》：“甚矣庾信之無耻也！失身宇文而猶指鶉首賜秦爲‘天醉’，則信已先天而醉矣。後世有裂冠毁冕之餘，蒙面而談，不難於斥新朝、頌故國以自文者，皆本之‘天醉’之説者也。即以其文言之，亦自不工；信之賦本序體也，何用更爲之序？故其詞多相複，滹南直詆爲荒蕪不雅。”賦、序相複之評甚允，亦可易施於《馬射賦》；以前如班固《兩都賦》、揚雄《羽獵賦》、左思《三都賦》雖有長序，均無此病也。“天醉”二句抒慨，正杜甫《詠懷古跡》第一首詠庾信所謂“羯胡事主終無賴”；意亦尋常，何至逢全氏爾許盛怒，髮指齒齘以駡？當是陳古刺今，借庾信以指清貳臣而自居明遺民如錢謙益之類，猶夫朱鶴齡《愚菴小集·補遺》卷二《書元裕之集後》（參觀論《全三國文》麋元《譏許由》）。葉昌熾《緣督廬日記鈔》卷四光緒十二年四月十五日讀錢謙益《有學集》云：“謝山全從此出，而詆牧翁不忠不孝，逢蒙之殺羿也！”此《題》蓋影射而非明詆者歟。《日知録》卷一九：“古來以文詞欺人者，莫若謝靈運。……宋氏革命，不能與徐廣、陶潛爲林泉之侣。既爲宋臣，……觖望至屢嬰罪劾，興兵拒捕，乃作詩曰：‘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耻，本自江海人，忠義動君子’，……若謂欲效忠於晉者，何先後之矛盾乎！”與全氏責庾，適堪連類。蓋“韓亡”、“天醉”等句，既可視爲謝、庾衷心之流露，因而原宥其跡；亦可視爲二人行事之文飾，遂并抹摋其言。好其文乃及其人者，論心而略跡；惡其人以及其文者，據事而廢言。半桃啗君，憎愛殊觀；一口吐息，吹嘘異用；論固難齊，言不易知也。

《哀江南賦》：“新野有生祠之廟，河南有胡書之碣。”按倪璠註未的；勞格《讀書雜識》卷六引《元和姓纂》卷六：“庾會爲新野太守，百姓爲之立祠，支孫庾告雲爲青州刺史，羌胡爲之立碑。” 倪氏《庾子山集註》用力甚劬，疏誤在所不免；《四庫總目》卷一四八已指摘數事，李詳《媿生叢録》卷一據錢大昭《漢書辨疑》糾此《賦》“栩陽亭有離别之賦”句用事舛誤，早見《總目》指摘中矣。此賦中他如：“楚老相逢，泣將何及！”，倪註引《漢書》兩龔事，葉廷琯《吹網録》卷五謂當從吴兆宜説，引《列子·周穆王》燕人長於楚，及老而還本國，哭不自禁；“鎮北之負譽矜前”，倪註以屬邵陵王綸，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三一《跋庾子山集》謂指鄱陽嗣王範，範曾爲鎮北將軍。倪氏其他著述尠傳，行事亦不詳。毛奇齡《西河合集·七言三韻詩·暫投湖墅吴氏園，喜倪内史璠、姚文學際恒對酒，即席賦贈》：“游來不記亡三篋，老去何曾擁百城”，有註：“時魯玉註《庾集》，西河每就立方問《易》義；嘗曰：‘吾自包二先生亡後，書庫毁矣。所可語者，立方、魯玉二人耳’”；尤侗《艮齋雜説》卷三亦記倪註此集時，己嘗爲指示《喜致醉詩》及《步虚詞》用事出處。稍可徵其與名輩交游耳。

《哀江南賦》：“始則地名‘全節’，終則山稱‘枉人’。”按倪註謂代王僧辯鳴冤，是也。蓋借地名以言僧辯能“全”大“節”而不免“枉”死，修詞之雙關法。《東觀漢記》卷一七載鍾離意對漢明帝：“孔子忍渴於‘盜泉’之水，曾參迴車於‘勝母’之閭，惡其名也”；《南史》卷四七《胡諧之傳》記范柏年答宋明帝問，謂“梁州唯有文川、武鄉、廉泉、讓水”，帝又問：“卿宅何處？”答： “臣所居在廉、讓之間。”既顧名思義，遂斷章取義，俾望文生義，自成詩文中巧語一格。潘岳《西征賦》：“亭有‘千秋’之號，子無七旬之期”，已映帶有致；庾信此聯，始示範創例。如《太平廣記》卷二四一《王承休》（出《王氏聞見録》）蒲禹卿諫蜀後主毋出游曰：“路遇‘嗟山’，程通‘怨水’”；蘇軾《八月七日初入贛》：“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梅磵詩話》卷上引胡銓貶朱崖詩：“北望常思‘聞喜縣’，南來怕入‘買愁村’”；文天祥《過零丁洋》：“‘惶恐灘’頭説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袁宏道《新安江》：“草髡‘和尚嶺’，石腐‘秀才灘’”；吴文溥《南野堂筆記》卷三引人詩：“怕聞橋名郎信斷，愁看山影妾身孤”，指西湖之“斷橋”、“孤山”，不道破以見巧思；翁同龢《瓶廬詩稿》卷三《醇邸惠果食清泉賦謝》：“里古陶彭澤，軒新鄭板橋”，謂惠果中有栗與橄欖也，更不道破。

【增訂三】尚有字雖異而音則同之雙關，亦可入正經詩篇中助姿致。如元好問《遺山詩集》卷十二《出都》：“春閨斜月曉聞鶯，信馬都門半醉醒；官柳青青莫回首，短長亭是斷腸亭！”；李元度《天岳山房文集》卷一七《遊金焦北固山記》記楊繼盛［椒山］祠堂壁刻繼盛手書詩句：“楊子江行入揚子，椒山今日遊焦山”；鄧漢儀《詩觀》初集卷二黄雲《贈白璧雙》詩後附自作《聽白三琵琶》第三首：“白狼山下白三郎，酒後偏能説戰場；颯颯悲風飄瓦礫，人間何處不昆陽！”游戲文章中此例更不待舉。

【增訂四】張謙宜《絸齋詩談》卷六摘劉翼明《病瘧委頓過十八灘》一聯：“地過‘吉安’人益病，灘名‘惶恐’客何爲！”

外國詞令亦有此法（veiled language），詩文中常見之。

O. Jespersen，Linguistica，409 ff.（“ Cornwall”，“ Borneo”，“ Niort”， etc.）.

E. g. Bandello，Le Novelle，I. 5：，Laterza，I，77－ 8：“lo voglio che tu senza partirti da Napoli navighi in Inghilterra a Cornovaglia，e la tua nave passi per Corne- to”；Meredith，Diana of the Crossways，ch. 1：“ Men may have rounded Seraglio Point：they have not yet doubled Cape Tu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