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全漢文卷二二

司馬相如諸賦見於卷二一者，别詳《史記》卷論《司馬相如列傳》。

《美人賦》。按《西京雜記》卷二：“長卿悦文君之色，遂以發痼疾，乃作《美人賦》以自刺，而終不能改。”此作語意與所記不合，自是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之遺耳。李頎《送康洽入京進樂府歌》：“識子十年何不遇！只愛歡遊兩京路。朝吟左氏《嬌女篇》，夜誦相如《美人賦》”；以相如此賦承“歡遊兩京”是也，左思《嬌女詩》乃咏稚女嬌憨，李詩連類儷詞，遂一若亦爲長安狹邪之什！此復如高適《送渾將軍出塞》之艱於屬對而英雄欺人也，參觀《史記》卷論《衛將軍、驃騎列傳》。

《美人賦》：“王曰：‘子不好色，何若孔墨乎？’相如曰：‘古之避色，孔墨之徒；聞齊饋女而遐逝，望朝歌而迴車。譬猶防火水中，避溺山隅。此乃未見其可欲，何以明不好色乎？’”按《全三國文》卷一六陳王植《與吴季重書》：“墨翟不好伎，何爲過朝歌而迴車乎？”；更進一解，謂墨子自知好色，求己心不亂，故不敢見可欲耳。倫理學言苦行或出於心實愛好而克抑，或出於心本憎惡而棄擲，前者爲禁欲之真，後者祇得禁欲之貌（die echte Askese und die Scheinaskese des Ressentiments）；可以鈎玄明義。《聊齋志異》會校會註會評本卷六《小謝》但明倫評： “於摇摇若不自持之時而即肅然端念，方可謂之真操守、真理學；彼閉户枯寂自守，不見可欲可樂之事，遂竊以節操自矜，恐未必如此容易”；即相如之意，“肅然端念”猶此賦下文之“臣乃脈定於内，心正於懷”。食之與色，比物此志，如舒夢蘭《遊山日記》卷二七月丁酉：“余嘗謂鎮國公永珊曰：‘公已絶葷久矣，亦尚思肉味否？’公正色答曰：‘凡事之所貴，必貴其難；苟不知肉味之美，而絶不茹葷，亦奚足尚？’”法國文家屢申斯旨。或曰：“苟未見甚可欲，未識甚可欲，而遽自詡閑情忍性，若而人者，正未許在”（On ne peut se vanter de mépriser et combattre la volupté， si on ne la voit，si on l’ignore，et ses grâces，et ses forces et sabeauté，plus attrayante）；或曰：“何爲有德？於娱情快欲之尤物，能戒而絶之，是爲有德。孰爲娱情快欲之尤物？解人者其唯個中畢經遍歷者乎！苟非親嘗，則無真鑑，律身克己，徒託空言。夫事之可貴，緣其難能；不見可欲，不知何戀，止未動之心，割無根之愛，捨非有之物，亦奚足尚？”（En quoi consiste la vertu？Dans la pri-vation absolue des choses qui flattent le plus les sens. Qui peut savoir quelle est la chose qui les flatte la plus？Celui-là seul qui a joui de toutes. Si la jouissance du plaisir peut seul apprendre à le connaître，celui qui ne l’a point éprouvé ne le connaît pas. Quepeut-il donc sacrifier？Rien，une chimère；car quel autre nom donner à des désirs qui ne portent que sur une chose qu’on ig- nore？Et si la difficulté du sacrifice en fait seule tout le prix，quel mérite peut avoir celui qui ne sacrifie qu’une idée？）；或又記與清修教士晤言，讚其願力堅卓，能勿與俗人同嗜好，遺塵濁世路而入清淨道場，士答：“我儕自問皆孱懦無勇之徒耳！不敢上陣厮殺，祇辦閉關退保，聊固吾圉而已”（Nous sommes des pol-trons；nous sommes retirés dans une forteresse，parce que nousne nous sentions pas le courage de nous battre en plaine）。

【增訂四】約翰生博士遊法國，訪一尼庵（the English Austin nuns at Notre Dame de Sion），謂庵主曰：“大德居此，非皈依道德，乃畏避罪惡耳”（Madam，you are here，not for love of virtue，but for fear of vice. －W. J. Bate，Samuel Johnson，1978，p. 518）。原引斯達爾夫人與清修教士問答語，正爾同揆。

蓋道院修士亦猶“孔孟之徒”，不過《老子》三章所謂“不見可欲，使心不亂”；相如輩則以爲親接可欲而自持不亂，方許語於有德。一如望風而逃，一如交綏而勝。然兩者以遏嗜欲、擯悦樂爲德，固無乎不同也。常諺有曰：“爲善最樂”（語始見《後漢書·東平王蒼傳》載明帝詔），顧古來修身所主張，實謂人樂爲者多非善事，而事之善者每即人所惡爲，故人之所應爲當爲輒mais on la hait...c’est qu’ils se sont imposés une tâche qui ne leur est pas naturelle.”反於其欲爲願爲，甚且非其所能爲可爲。孔子論“血氣”所當 “戒”，荀子論“情性”不可“順”，即言約身勝慾，以禮義齊嗜好。亞理士多德《倫理學》尤誨人百凡行事當嚴防樂在其中，悦心快意之事如美女之爲禍水，足以傾城傾國（Now in everythingthe pleasant or pleasure is most to be guarded against... We ought，then，to feel towards pleasure as the elders of the people felt towards Helen，and in all circumstances repeat their say-ing）；大類《管子·中匡》：“古之隳國家、隕社稷者，非故且爲之也，必少有樂也，不知其陷於惡也。”塔索詩中向往於聖世福地（bella età dell’oro），直是欲界仙都，人人任真適願，了無檢束，唯遵大自然所頒金科玉律一條：“情性所樂，禮法必許”（Ma legge aurea e felice／che Natura scolpì：S’ei piace，ei lice）；又類《列子·楊朱》假託管子答晏子問：“肆之而已，勿壅勿閼。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真管子可與假管子敵家對壘。席勒詩寫哲學家之鬼七八輩在幽冥會講，亞理士多德爲都講，笛卡爾、康德咸與會，弟子（Lehrling）問曰：“小子樂爲朋友效力，然心既樂爲，則事必不善、行必不德。竊以爲憂，將奈之何？”（Gern dien’ich den Freunden，doch thu’ich es leiden mit Neigung，／Und so wurmt es mich oft，dass ich nicht tu-gendhaft bin）。大師曰：“道無他，刻意憎鄙汝之朋友而已矣！憎之鄙之，則雖服事之而乃心不樂。于是乎惡爲而仍勉爲，違心克欲，由義盡分莫大焉”（Da ist kein andrer Rath，du musstsuchen sie zu verachten，／Und mit Abscheu als dann thun，wasdie Pflicht dir gebeut）。真談言微中矣！人常謂基督教大盛之世，以賞心適體爲厲禁而自苦爲極則（that men should not pleasethemselves but deny themselves everything they take delightin）；相傳中世紀有數修士，一日偕行，經樹下，聞鶯啼圓潤清和，聽而樂之，徘徊不忍去，一士最敏，忽悟曰：“此鶯莫非魔鬼幻形乎 ！”（ dass diese Nachtigall wohl ein Teufel sein könne），蓋一切可躭愛之事物，當時胥視爲魔鬼惑誘之具也（dieZeit die alles，was süss und lieblich war，als Teufelei ver-schrie）。世、出世間法如五十步之與百步，均主窒欲持心，宗教特加厲滋章耳。是以司馬相如作賦，雖薄“孔墨之徒”，却仍以拒色不亂爲究竟歸宿，則不免復落孔墨彀中矣。

《長門賦》：“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按傅玄《雜言》詩：“雷隱隱，感妾心，傾耳清聽非車音”，可資比勘。皆謂雷轉車聲，而馬賦曰“象”，寫乍聞時心情，倖望頓生，傅詩曰 “非”，寫細聆後心情，倖望復滅。同工異曲。唐和凝《江城子》：“輕撥朱弦，恐亂馬嘶聲。……今夜約，太遲生！”；久待無聊，理筝自遣，而手揮五絃，耳聆來騎，一心二用，情景已化單爲複。尹鶚更舊曲翻新，其《菩薩蠻》云：“少年狂蕩慣，花曲長牽絆，去便不歸來，空教駿馬回！”；馬之與車，物異功同，謂即非雷而真爲車，車而真來歸，終亦空車而無人焉者，又進一解。關漢卿《玉鏡臺》第三折：“你攢着眉熬夜闌，側着耳聽馬嘶， ……香燼金爐人未歸”，關捩尚欠此轉。唐無名氏《醉公子》，韓駒嘗歎爲“八句五轉”者（《歷代詩餘》卷一一二引《懷古録》，參觀《太史升菴全集》卷五），起云：“門外猧兒吠，知是蕭郎至”，結云：“醉則從他醉，還勝獨睡時”，與尹鶚詞皆以下轉語取勝。尹詞言坐騎歸矣，不料人仍未歸；此詞言人雖歸乎，亦猶未歸，然而慰情聊勝於真不歸。方回《桐江集》卷一《〈名僧詩話〉序》謂禪宗下轉語，即“善爲詩者”之“翻案法”，尤侗《艮齋雜説》卷六亦謂禪偈用詩文之“翻一層法”（梁章鉅《浪跡叢談》卷一〇全襲尤説），竊意傅玄詩之於司馬相如賦，尹鶚詞之於傅玄詩，以及無名氏此篇，皆下轉語、翻成案之佳例也。

楊貴《報祁侯繒它書》：“夫厚葬誠無益於死者，而俗人競以相高，靡財單幣，腐之地下。或乃今日入而明日發，此真與暴骸於中野何異？”按《野客叢書》卷二五論漢“喪葬過制”，舉此書與《鹽鐵》、《潛夫》兩論及貢禹《奏事》參驗，惜未引崔寔《政論》言“送終之家亦大無法度”一節（《全後漢文》卷四六）。寔文且曰：“念親將終，無以奉遣，乃約其供養，豫修亡殁之備”；爲厚送死而薄養生，他文所未道，用心又别于歐陽修《瀧岡阡表》所謂“養之薄”而“祭豐”也。論厚葬之失者，以《吕氏春秋·節喪》、《安死》兩篇最爲明暢，繼之如《漢書·楚元王傳》劉向《諫營昌陵疏》、王充《論衡·薄葬》、《三國志·魏書·文帝紀·終制》、《晉書·皇甫謐傳·篤終》均未能後來居上，詞致每相形見絀；《南齊書·高逸傳》記沈驎士“以楊王孫、皇甫謐深達生死”，乃“自作《終制》”，其文失傳，不知作底言語。若楊王孫此書，乃《後漢書·趙咨傳》遺《勅子胤》之類耳。“與暴骸於中野何異？”言甚坦率，《吕氏春秋》則筆舌隽永。《安死》曰：“今有人於此，爲石銘置之壟上，曰：‘此其中之物，具珠玉、玩好、財物寶器甚多，不可不揚，揚之必大富，世世乘車食肉。’人必相與笑之，以爲大惑。世之厚葬也，有似於此。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無不亡之國者，是無不揚之墓也。”魏文帝《終制》：“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盡取吕語；皇甫謐《篤終》：“夫葬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見也。而大爲棺椁，備贈厚物，無異於埋金路隅而書表於上也”，點竄吕語，“埋金書表”又大似俗謔“此地無銀三十兩”之草創矣。《水經注》卷二九《湍水》引《荆州記》載魏張詹墓有碑，背刊云： “白楸之棺，易朽之裳，銅鐵不入，丹器不藏；嗟兮後人，幸勿我傷！”；故他墳夷毁，而此墓得保，至元嘉六年，方被發掘， “初開，金銀銅錫之器、朱漆雕刻之飾爛然，有二朱漆棺，棺前垂竹簾，隱以金釘。……虚設‘白楸’之言，空負黄金之實！” 則書表“此處無銀”，亦或取信一時，而小黠終無補於大痴也。魏文《終制》：“漢文帝之不發，霸陵無求也；光武之掘，原陵封樹也。霸陵之完，功在釋之；原陵之掘，罪在明帝”；《三國志· 魏書·明帝紀》裴註引《魏略》記郝昭戒子：“吾爲將，知將不可爲也；吾數發冢，取其木以爲攻戰具，又知厚葬無益於死者也”；《陳書·世祖本紀》天嘉六年八月詔：“零落山邱，變移陵谷，或皆剪伐，莫不侵殘，玉杯得於民間，漆簡傳於世載。”蓋玉魚昨封於壙中，金盌早出於市上，故厚葬誨盜，傳不絶誡。然告诫之數，適見盜發之頻；事常、斯言之亦常，重言不已、即空言無效耳。以“仲父”吕不韋之極言，而《諫營昌陵疏》謂秦始皇盛葬無前，墓“離牧豎之禍”，其中“珍寶不可勝原”；以漢文帝之示儉，而《終制》與張載《七哀》詩歎漢氏諸陵遭掘，“玉柙金鏤”，是處都有，江淹《銅劍讚》論葬事亦云：“前漢奢於後漢，魏時富於晉世。”父祖之誨諄諄，而子孫之聽藐藐；《新五代史·雜傳》第二八論温韜“劫陵賊”所謂：“嗚呼！厚葬之弊，自秦漢以來，率多聰明英偉之主，雖有高談善説之士，極陳其禍福，有不能開其惑者矣！”《晉書·索綝傳》記愍帝時，盜發漢霸、杜二陵，“多獲珍寶”，帝問：“漢陵中物何乃多耶？”綝對： “漢天子即位一年而爲陵，天下貢賦三分之一……充山陵。漢武帝饗年久長，比崩而茂陵不復容物，……赤眉取陵中物，不能減半，于今猶有朽帛委積，珠玉未盡。此二陵是儉者耳。”是霸陵終未得“完”，且非如張釋之所諫“中無可欲”者。白居易《新樂府·草茫茫》：“驪山脚下秦皇墓，……一朝盜掘墳陵破。…… 奢者狼藉儉者安，一凶一吉在眼前；憑君回首向南望，漢文葬在霸陵原”；鮑溶《經秦皇墓》、《倚瑟行》等亦發揮此意。詩家興到落筆，似僅讀《三國志·魏文紀》，不讀《晉書·索綝傳》，故中唐人而爲漢文、宣二陵未發前之魏、晉人語也。《全後漢文》卷二九宋元《上言》：“臣聞秦昭王與吕不韋好書，皆以書葬。 ……冢皆黄腸題湊，處地高燥未壞。臣願發昭王、不韋冢，視未燒詩書”；不韋深知珠寶殉葬之招揚，初不料發冢亦以詩書也。邵温《聞見後録》卷二二：“張侍中耆遺言厚葬，晏丞相殊遺言薄葬；二公俱葬陽翟，元祐中同爲盜所發。侍中壙中金玉犀珠充塞，盜不近其棺，所得已不勝負，皆列拜而去。丞相壙中但瓦器數十，盜怒不酬其勞，斵棺取金帶，亦木也，遂以斧碎其骨。厚葬免禍，薄葬致禍，楊王孫之術疏矣！”夫枯骨何知，無所謂 “禍”福，然此事與發吕不韋冢事均出意計之外，却復在情理之中，世故難於一概，有如是者。

M. Scheler，Der Formalismus der Ethik und die materiale Wertethik，4. Au- f1.，hrsg. Maria Scheler，246.

Montaigne，Essais，III. 2，“Bib. de la Pléiade”，785.

Crébillon le fils，Le Sopha，Flammarion，138－9.

Mme de Staël，Mémoires（Dix Années d’Exil），Charpentier. 324.

Cf. Diderot， Le Neven de Rameau， ed. J. Fabre， 44：“ On loue la vertu；

Nicomachean Ethics，Bk. II， ch. 9， Basic Works of Aristotle，Random House，963；cf. Cicero，De Senectute，XIII. 44：“Divine Plato escam malorum appe- liat voluptatem，quod ea videlicet homines capiantur，ut pisces hamo”.

Tasso，Aminta，I. ii，“ Coro，”Poesie，Riccardo Ricciardi，633（ cf. Gerus- alemme Liberata，XV. 62－3，p. 382）. Cf. Inferno，V. 56：“Che［Semiramis］libitofe’licito in sua legge.”

Schiller：“Die Philosophen，”Werke，hrsg. L. Bellermann，I，198.

John Selden，Table-Talk， ed. S. W. Singer and rev. W. S，W. Anson， 120； cf. Spinoza，Ethica，IV，Appendix，§ 31.

Heine，Zur Geschichte der Religion und Philosophie in Deuts -chland， I， Sämtliche Werke，A. Weichert，VIII，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