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九 全後漢文卷九三

阮瑀《止欲賦》：“還伏枕以求寐，庶通夢而交神，神惚怳而難遇，思交錯以繽紛，遂終夜而靡見，東方旭以既晨。”按《關雎》：“寤寐思服，轉輾反侧”，此則於不能寐之前，平添欲通夢一層轉折。後世師其意境者不少。《全晉文》卷九一潘岳《寡婦賦》：“庶浸遠而哀降兮，情惻惻而彌甚；願假夢以通靈兮，目炯炯而不寢”；孟浩然《除夜有懷》：“守歲家家應未卧，相思那得夢魂來”；李商隱《過招國李家南園》：“唯有夢中相近分，卧來無睡欲如何”；虞集《悼亡》：“欲覓音容須夢裏，先生無睡已多時”；黄任《香草箋·别後有寄》：“甚欲報君香夢去，奈君多作不眠人。”孟、黄兩詩，從對面落筆，花樣稍翻。詞曲中尤成窠臼。如柳永《傾杯樂》：“夢難極，和夢也多時間隔”；歐陽修《玉樓春》：“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晏幾道《阮郎歸》：“夢魂縱有也成虚，那堪和夢無”（毛滂《阮郎歸》嘲王生襲其語）；秦觀《滿園花》：“從今後，休道共我，夢見也不能得勾”；宋徽宗《燕山亭》：“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吕渭老《鵲橋仙》：“打窗風雨又何消！夢未就、依前驚破”；陸游《蝶戀花》：“只有夢魂能再遇，堪嗟夢不由人做”；《醉翁談録》卷一連静女《武陵春》；“人道有情還有夢，無夢豈無情，夜夜思量直到明，有夢怎教成”；《陽春白雪》後集卷一吕止菴《後庭花》：“要見除非夢，夢回總是虚，夢雖虚，猶有時節相聚，近新來和夢無。”利鈍不齊，塗轍則同。西方情詩每恨以相思而失眠，却不恨以失眠而失去夢中相會，此異於吾國篇什者也；顧又每歎夢中相見之促轉增醒後相思之劇，則與吾國篇什應和矣。《古詩十九首》：“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闈”；鮑照《夢歸鄉》：“寐中長路近，覺後大江違，驚起空歎息，恍惚神魂飛”；王僧孺《爲人述夢》：“如言非倏忽，不意成俄爾”；皆未透澈。宋之問《别之望後獨宿藍田山莊》：“愁至願甘寢，其如鄉夢何？”，思鄉而愁，入寢所以避愁，然思鄉而夢，得寢反以添愁而即亦減寢；意醒語婉。他如元稹《夢昔時》：“閒窗結幽夢，此夢誰人知！夜半初得處，天明臨去時。山川已久隔，雲雨兩無期。何事來相感，又成新别離！”；歐陽修《述夢賦》：“行求兮不可遇，坐思兮不可處。可見惟夢兮，奈寐少而寤多；或十寐而一見兮，又若有而若無；乍若去而若來，忽若親而若疏。杳兮倏兮，猶勝於不見兮，願此夢之須臾。……冀駐君兮可久，怳余夢之先驚”；賀鑄《菩薩蠻》：“良宵誰與共，賴有窗間夢；可奈夢回時，一番新别離”；黄廷璹《解連環》：“待更闌，試尋夢境；夢回更惡”；陳見復《陳司業詩集》卷三《悼亡》之二：“何必他生訂會期，相逢即在夢來時，烏啼月落人何處，又是一番新别離！”；馬樸臣《報循堂詩鈔》卷一《客中書懷》：“驚回鄉夢如新别，細讀家書抵暫歸”；項鴻祚《憶雲詞》丙稿《清平樂》：“歸夢不如不作，醒來依舊天涯”，又丁稿《菩薩蠻·擬温庭筠》之一〇：“夢見更相思，不如無夢時”；則均豁鬯矣。夢見不真而又匆促，故怏怏有虚願未酬之恨；真相見矣，而匆促板障，未得遂心所欲，則復怏怏起脱空如夢之嗟。吴融《淛東筵上》詩所歎：“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于天”，歐陽修逕攘入己作《瑞鹧鴣》詞者，即本白居易《如夢令》：“見了又還休，愁却等閒分散。”是以怨暫見與怨夢見之什，幾若笙磬同音焉。庾信《代人傷往》：“無事交渠更相失，不及從來莫作雙”（參觀梁簡文帝《夜望單飛雁》： “早知半路應相失，不如從來本獨飛”）；李白《相逢行》：“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李商隱《昨日》：“未容言語還分散，少得團圓足怨嗟”；韓偓《五更》：“光景旋消惆悵在，一生贏得是悽涼”；范成大《鵲橋仙·七夕》：“相逢草草，争如休見，重攪别離情緒；新歡不抵舊愁多，倒添了新愁歸去。”皆謂“相見争如不見”（司馬光《西江月》），“見了還休、争如不見”（周邦彦《燭影摇紅》），匹似前所舉例皆謂夢見争如不夢，夢了終醒、不如不夢。王嘉《拾遺記》卷九石崇愛婢翔風答崇曰：“生愛死離，不如無愛”；張祖廉輯龔自珍《定盦遺著·與吴虹生書》之一二： “但遇而不合，鏡中徒添數莖華髮，集中徒添數首惆悵詩，供讀者迴腸盪氣。虹生亦無樂乎聞有此遇也”；《紅樓夢》第三一回黛玉謂：“聚時歡喜，散時豈不冷清？既生冷清，則生感傷，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胥其旨矣。

【增訂三】納蘭性德《通志堂集》卷三《送蓀友》：“人生何如不相識！君老江南我燕北。何如相逢不相合！更無别恨横胸臆。”龔自珍所致慨者“遇而不合”也；此則“相逢”矣，復“相合”矣，而人事好乖，銷魂惟“別”，仍歸於“迴腸盪氣” 而已。兩歎“何如”，猶黛玉之言“不如倒是”也。

阮瑀《文質論》：“麗物若僞，醜器多牢；華璧易碎，金鐵難陶。”按白居易《簡簡吟》所謂：“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全北齊文》卷三邢卲《景明寺碑》：“苦器易彫，危城難久”，與此各有所當，“苦”同“楛”，脆劣也，本《漢書·食貨志》：“器苦惡”；字義通假詳見王念孫《讀書雜志· 漢書》四《禮樂志》：“夫婦之道苦。”

繁欽《明□賦》：“唇實範緑，眼惟雙穴，雖蜂膺眉鬢，梓……。”按題與文皆譌脱，而一斑窺豹，當是嘲醜女者。同卷尚有欽《三胡賦》，描摹胡人狀貌之惡，則欽此篇題倘爲《胡女賦》耶？“眼惟雙穴”與《三胡賦》之“黄目深睛”、“眼無黑眸” 劇類。“蜂膺”或是“蜂準”之誤，杜甫《黄河》所謂“胡人高鼻”。目深鼻高乃胡貌特徵，《世説·排調》即記王導笑胡人康僧淵之“目深而鼻高”；

【增訂四】《晉書·石季龍載記》上記孫珍患目疾，求方於崔約，約戲曰：“溺中則愈。”珍曰：“目何可溺？”約曰：“卿目睕睕，正可溺中。”珍恨之，以白石宣，“宣諸子中最胡狀，聞之大怒，誅約父子。”梁簡文帝《謝安吉公主餉胡子一頭啓》亦有“山高水深，宛在其貌”，即用《世説》王導嘲康僧淵語： “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淵”云云。

《南部新書》戊卷載唐睿宗咏壁畫胡人頭：“唤出眼！何用苦深藏？縮卻鼻！何畏不聞香？”；《雲溪友議》卷中載陸巖贈胡女詩：“眼睛深却湘江水，鼻孔高於華岳山”；睿宗下句謂鼻塌亦能聞香，故不須高耳。“範”疑“規”之譌，如《淮南子·説山訓》 “畫西施之面、規孟賁之目”之“規”，畫也，“規”誤爲“軌”，三寫而復誤爲“範”；“眉”疑“蝟”之譌，謂鬢毛森刺，猶李頎《古意》之言“鬚如蝟毛磔”。

【增訂四】王維《送高判官從軍赴河西序》亦有“鬚如蝟毛磔” 語；顔真卿《郭公廟碑銘》則曰：“虬鬚蝟磔。”

宋玉《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刻劃美人麗質妍姿，漢魏祖構，已成常調，《好色賦》傍及醜婦，以資烘托：“其妻蓬頭攣耳，齞脣歷齒，旁行踽僂，又疥且痔”；欽此賦殆本其意，進賓爲主，改襯筆爲專寫，遂開《先唐文》卷一劉師真《醜婦賦》等俳文矣。西方詩文亦可連類，取向來揣稱殊色之詞，稍一挪移，毫釐千里，讚歎頓成詼諢。髮黄似金、唇紅同珊瑚、膚白比乳之類，易位他施，至寶丹可使齊於溲勃。如云彼姝“白銀爲髮，黄金作面，乳凝唇而檀琢齒”（chiome d’argento fine，un bel viso d’oro，labbra di latte，denti d’ebano）；或云：“烏檀爲齒，白銀作眼”（d’ebeno i denti e gli occhi sian d’argento）；“額如紅寶石，頰如卵白寶石，眼中閃閃作珍珠光，唇如藍寶石，膚燦爛如精金”（Her forehead jacinth lyke，her cheekes of opall hewe，/Her twinkling eyes bedeckt wth perle，her lippes of sap- phire blewe. /.../Her skinne like burnisht golde）；“髮如白蓮花，齒如黄蜜蠟”（Los cabellos，come lirios；mis dientes de topacios）；“髮似鴉白，眼同瓊赤，齒作金黄”（das Haar ist rabenweiss，die Augen wie Rubin，die Zähne wie Gold）。莎士比亞、波德萊亞等都嘗賦此。

【增訂四】《今古奇觀》卷二七《錢秀才錯占鳳凰儔》中嘲顔俊貌醜。《西江月》有云：“牙齒真金鍍就。”《堂吉訶德》第二部第十一章堂吉訶德語其侍從曰：“汝形容吾意中人姿貌，言其目如珠（tenía los ojos de perlas），使吾惶惑。海魚（besugo）之目如珠，美人之目當如緑寶石（los de Dulcinea deben ser de verdes esmeraldas）。珠宜施於齒，不得以稱目。汝蓋顛倒易位，以目爲齒矣”（tomando los ojos por los dientes. －Don Quijote，“Clásicos Castellanos”，1951，Vol. V，pp.201－2）。余所言：“取向來揣稱殊色之詞，稍一挪移，讚歎頓成詼諢”，可相印證。

又如靨輔之美，文詠侈稱，莎士比亞狀美少年微笑，雙頰生渦，“乃愛神掘墓穴自葬厥身”（That in each cheek appears a pretty dimple：/Love made those hollows if himself were slain，/He might be buried in a tomb so simple）；或自言美婦頰渦（su la guancia bella dolcissima pozzetta）即己心之陷穽與窀穸（mio cor/ cadde trafitto e vi restò sepolto）；復有謂是愛神手指深印、巧笑安身之窟，即哲士覩之亦復心醉神迷（L’empreinte de sondoigt forma ce joli trou，/Séjour aimable du sourire，/Dont lesage serait fou）；德語中頰渦與坟窟同一字根，詩人尤易於雙關見巧（Dort jenes Grübchen wunderlieb/In wunderlieben Wan- gen，/Das ist die Grube，worein mich trieb/Wahnsinniges Ver- langen）。塞萬提斯寫一少年顛倒於女郎芳名“明珠”（Clara Perlerina）者，眇一目，身彎如弓，臂屈不能伸，闊口薄唇似横一長線，面麻，其斑斑痘窐一一皆愛慕者埋魂瘞魄之坑穴也（queaquellos non son hoyos，sino sepulturas donde se sepultan les al- mas de sus amantes），蓋以稱笑渦者移稱天花窐矣。美人“緑鬢”、“蜂腰”，而繁欽曰“緑唇”、“蜂準”，正此機杼。《韓詩外傳》卷九屠門吐娶齊王女甚醜，“目如擗杏，齒若編貝”，夫《好色賦》言“齒若含貝”，東方朔《上書自薦》言“齒若編貝”，美詞而非醜詞；《太平御覽》卷三八三引《韓詩外傳》作“齒如編蟹”，謂齒刺唇外，槎枒如蟹之受編而螯足撑拏，極嘲弄之致，《西遊記》第三六回所云：“獠牙往外生，就像屬螃蟹的。”“貝” 與“蟹”同屬介類，以喻齒牙，則肝膽胡越，亦猶“蝟”喻男鬚乃示壯士，而喻女髮則示醜婦，不容更替者。古英語“gubber- tushed”即謂此類齒形也。

徐幹《七喻》。按别見《太平廣記》卷論卷二三六《隋煬帝》。

繁欽《與魏太子書》。按參觀論《全漢文》卷四二王褒《洞簫賦》。“潛氣内轉，哀音外激”；《全晉文》卷四五傅玄《琵琶賦》：“哀聲内結，沉氣外激”，即仿此而反之。“悽入肝脾，哀感頑艷”；《文選》李善註未釋。下四字久成批尾家當，“哀”、 “感”、“頑”、“艷”四文並列爲品藻之詞。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五：“或問：‘哀感頑艷，頑字如何詮釋？’曰：‘拙不可及。’” 强作解事與夫不求甚解，楚固失之，而齊亦未得矣。兩句相對， “頑、艷”自指人物，非狀聲音；乃謂聽者無論愚智美惡，均爲哀聲所感，猶云雅俗共賞耳。“頑”、心性之愚也，“艷”、體貌之麗也，異類偏舉以示同事差等，蓋修詞“互文相足”之古法。《禮記·坊記》：“君子約言，小人先言”，謂“君子約則小人多，小人先則君子後”；《左傳》宣公十四年申舟曰：“鄭昭宋聾”，謂 “‘鄭昭’則宋目不明，‘宋聾’則鄭耳不闇”，各舉一事而對以相反，示小人之喋喋争言、宋之昏聵，詳見《周易》卷論《損》。曰“頑”，則“艷”者之心性不“頑”愚也，曰“艷”，則“頑” 者之體貌不“艷”麗也；心體貫通，故亦各舉而對以相反。“妍媸”古祇作“妍蚩”，即以痴愚之“蚩”配姣好之“妍”，猶 “頑”之與“艷”矣。《全後漢文》卷八二趙壹《非草書》：“若人顔有美惡，豈可學有相若耶？昔西施心𤻞，捧胸而顰，衆愚效之，祇增其醜”；夫“增醜”，必本已“醜”也，然不曰“衆醜” 而曰“衆愚”，亦偏舉爾。陳維崧《湖海樓文集》卷二《杜輟耕哭弟詩草序》：“感頑艷，察貞淫”，尚未乖正解。然況氏之説，雖不堪註釋本文，卻拈出“頑”之品目，亦有裨於談藝。《朱子語類》卷六七論《麻衣易》云：“李壽翁甚喜之，看杜撰《易》，渠亦自得杜撰受用”；《五燈會元》卷一〇瑞鹿遇安章次記其讀《楞嚴經》破句，“於此有省”，人語之曰：“破句了也！”答曰：“此是我悟處！”遂“終身不易”（參觀釋惠洪《石門文字禪》卷二五《題清涼註〈參同契〉》）。況氏誤會繁欽語而識别詞中一品，正是“得杜撰受用”，雖“終身不易”可也。

E. g. Petrarca，Rime，L，CLXIV，CCXXIII（il sonno è’n bando，e del ri- poso è nulla），Rime，Trionfie Poesie Latine，Riccardo Ricciardi，70 ff.，230，295.Cf. H. Weber，La Création poétique au 16e Siècle en France，I，366 ff.：“Chez les pétrarquistes，l’amour entraîne généralement l’absence de sommeil d’où un appel tou- jours vain à celui-ci”，etc..

Weber， op. cit.， 356 ff. ：“ Le thème du songe qui réalisé un moment ledésir amoureux， puis laisse une amère désillusion， était cher aux pétrarquistes italiens”，etc..

Cf. R. M. Jodi：“Poesia bernesca e Marinismo”，in La Critica stilistica e il Barocco letterario：Atti del Secondo Congresso Internazionale di Studi italiani，1958，pp. 261 ff..

F. Berni：“Ritratto”，L. R. Lind，Lyric Poetry of the Italian Renaissance，p. 292.

Tasso：“Sopra la Bellezza”，Poesie，Ricciardi，831.

Sidney，Arcadia，Bk. I，Complete Works，ed. A. Feuillerat，IV，27.

Don Quijote，II. xliv，“Clásicos Castellanos”，VII，144.

G. Greflinger：“ An eine Jungfrau”，M. Wehrli，Deutsche Barocklyrik， 3.Aufl.，50.

Shakespeare，Sonnets，CXXX；Sir John Suckling：“T he Deformed Mis- tress”，Poems，T he Haworth Press，81－ 2，G. A. Stevens：“ A Pastoral”，V. de Sola Pinto and A. E. Rodway， ed.， The Common Muse， 233－4；Baudelaire：“Cette Bohème-là...”，“ A une Mendiante rousse”，“ Le Monstre”，“ Un Cheval de Race”， Oeuvres complètes，“Bib. de la Pléiade”，58－9，155－6，223－4，343－4.

Shakespeare，Venus and Adonis，242－4.

L. Casaburi：“ Amoroso avvenimento，” Marino e i Marinisti，Ricciardi，1054；cf. 743，M. Giovanetti：“Bella donna ridento fa due pozzette nelle guance”.

Le Cardinal de Bernis：“ Les petits Trous”，Les Petits Poètes du 18e Siècle，“ La Renaissance du Livre”，11. Cf. “Sigilla in mento impressa Amoris digitulo/Vesti - gio demonstrant mollitudinem，”quoted in Gray，Correspondence，ed. P. Toynbee and L. whibley，I，202－3.

Heine，Romanzen，XV，Werke und Briefe，Aufbau，I，57.

Don Quijote，II. xlvii，op. cit.，VII，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