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二 全晉文卷一六一

釋慧遠《答桓玄書》等。按錢謙益《有學集》卷四二《報慈圖序贊》：“唯其時遠公以忠，淵明以孝，悠悠千載，孰知二人心事，比而同之耶？”同卷《遠法師書、論、序贊》據《沙門不拜王者論》末：“晉元興三年歲次閼逢，於時天子蒙塵，人百其憂”，稱遠以沙門而忠於晉，“整皇綱，扶人極”，足“爲儒林之大師”；卷五〇《書遠公〈明報應論〉》謂後世“極論形神者，一一皆遠公註脚”。於遠贊歎不容口。錢氏暮年，論古人詩獨推元好問，其鄉人譏之曰：“蓋因晚節既墜，欲借野史亭以自文耳” （王應奎《柳南隨筆》卷四）。信斯言也，有裨於知人論世。其昌言佞佛，亦隱愧喪節耳。表揚纍臣志士與援掇禪藻釋典，遂爲《有學集》中兩大端；苟不順事二姓而又皈依三寶，則其人美俱難并，錢氏尤道之津津，如卷二一《山翁禪師文集序》、三五《芥菴道人塔前石表題詞》、三六《華首空隱和尚塔銘》即是。亟亟發明慧遠“心事”，正復託古喻今，借澆塊壘，自明衷曲也。慧遠書晉紀元，陶潛不書宋年號，“悠悠千載”，至錢氏而始“比同”，此無他，生世多憂，望古遥集，雲萍偶遇，針芥易親。蓋後來者尚論前人往事，輒遠取而近思，自本身之閲歷着眼，於切己之情景會心，曠代相知，高舉有契。《鬼谷子·反應》篇詳言 “以反求覆”之道，所謂：“反以觀往，覆以驗來；反以知古，覆以知今；反以知彼，覆以知己。……故知之始，己自知而後知人也”；理可以推之讀史。宋明來史論如蘇洵《六國論》之與北宋賂遼，蘇軾《商鞅論》之與王安石變法，古事時事，相影射復相映發（actualization），厥例甚衆。《荀子·非相篇》曰：“欲觀千歲，則數今日。……古今一度也”，又《性惡篇》曰：“故善言古者，必有節於今”；《後漢書·孔融傳》答魏武問曰：“以今度之，相當然耳”；《三國志·魏書·文帝紀》裴註引《魏氏春秋》受禪顧謂羣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比物此志也。

【增訂三】狄德羅《俄國政府開辦大學校方案》中歷史課程一節云：“學歷史當始於本國史，漸增廣以包世界，亦當始於近代史，漸逆溯以至皇古”（il faut commencer l’étude de l’his- toire...par les temps les plus voisins en remontant jusqu’aux siècles de la fable，ou la mythologie），並引格羅秀斯（Groti- us）之言自佐（Diderot：“Plan d’une Université pour le Gouv- ernement de Russie”，op. cit.，III，492－3）；編集者（J.Assézat）註引基佐（Guizot）語謂此乃當時常論。似亦寓以今度古、即近知遠之旨。蘇聯史家（Pokrovskii）遂逕稱歷史乃“以後世政治向前代投射”（History is politics projected into the past）矣（M. Friedberg，A Decade of Euphoria，122 n.， 241 n.）。

以錢氏之尊慧遠，參驗明遺民逃禪之風，乃覺有味乎其言之。《全唐文》卷五七九柳宗元《送玄舉歸幽泉寺序》：“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乎物外而恥制於世者，則思入焉。故有貌而不心，名而異行，剛狷以離偶，紆舒以縱獨，其族類不一，而皆童髮毁服以游於世。其孰能知之！”柳語猶爲無事平世而發，至夷夏鼎革之交，若明與清之遞代，則“有志而恥制於世”者，投佛門 “以游於世”，更可揣而知矣。《有學集》卷四《寄懷嶺外四君》之一《金道隱》：“法筵臘食仍周粟，壞色條衣亦漢官”，又《嘉禾梅溪訪大山禪人》之三：“四鉢尚擎殷粟米，七條還整漢威儀”；卷九《題歸玄恭僧衣畫像》之二：“周冕殷哻又劫灰，緇衣僧帽且徘徊，儒門亦有程夫子，贊歎他家禮樂來”；正謂“沙門不拜王者”與大漢遺黎之不事胡羯新主，是二是一也。錢秉鐙《田間詩集》卷一《澹歸師寄訊、忻慨成詩》：“早信皈依緣謗佛，但存血氣總爲僧”；卷三《金陵即事》之一：“荒路行愁逢牧馬，舊交老漸變高僧”；卷四《贈朱七處士》：“穩著僧衣官不禁，閒談往事難偏多”；卷七《雜憶》之八：“惟有山僧裝不改，近聞牒下漸苛求。”吴仕潮《漢陽五家詩選》卷三李以篤《送一公遊白嶽》：“亂後高人歸二氏，秋來楚客類孤蓬”，又《懷人詩》之五《熊魚山給諫》：“亂後人高二氏名，如公方不負平生。”閻爾梅《閻古古全集》張相文編本卷四《汧罝草堂讀史詩》：“愁將椎結剃金錢，海内多增隱士禪”，《莊尚之見過》：“避世難言因避地，逃名不遂且逃禪”，《皈僧》：“非關旱極胡爲鬋，不是刑餘豈合髡”；卷五《哭梅惠連》：“亡國大夫羞語勇，入山名士且爲僧。” 徐芳《懸榻編》卷二《四十八願期場序》：“近代來乃更有不聾而頑，不瞽而眩，不跛蹇而顛躓，則釋氏更擴其宇以涵覆之。而是輩乃羣然來歸，幸其頂踵之有託。而佛數千年前所以入中國之意，始灼然大明於天下”（黄宗羲《明文授讀》卷四四評：“此言亂來士大夫折而入於佛，悲慨淋漓，不朽之文！”）；卷三《愚者大師傳》：“嘗讀劉秉忠對世祖語，歎其奇而中也。又歎釋之教屢斥於儒，而當其變，乃合而有助，似釋翻爲儒設。”“愚者大師”（即方以智）之子方中通《陪詩》卷一《癸巳春省親竹關》：“吁嗟乎！天有無？何令我父薙髮除髭鬚？只此一腔忠臣孝子血，倒作僧人不作儒。” 黄宗羲《南雷文案》卷六《劉伯繩先生墓誌銘》記劉語：“古來賢士隱於禪者不少，蓋曰：‘吾非真禪也，聊以抒艱貞之志云耳！’猶之趙岐、李燮避身傭保，非愛傭保之業也”；卷一〇《七怪》：“近年以來，士之志節者多逃之釋氏。蓋强者銷其耿耿，弱者泥水自蔽而已；有如李燮逃仇，變姓名爲傭保，非慕傭保之業也。”馮夢龍《甲申紀事》卷一三王瀚削髮入山詩之二：“聊將毁服存吾義，從此棲禪學大僧。”李鄴嗣《杲堂文鈔》卷一《周貞靖先生遺集序》：“會稽行朝失守，……薙髮入山，……其遯於釋門也，蓋不附釋門。”吕留良《東莊詩集·零星集·讀薇占〈桐江隨筆〉再次原韻奉答》：“翻從佛院存吾道，且把神州算極邊”；《晚村文集》卷二《與潘美巖書》：“雖圓頂衣伽，而不宗、不律，不義諦、不應法，自作村野酒肉和尚而已”；卷四《答徐方虎書》：“有人行於途，賣𩛿者隨其後，唱曰：‘破帽换糖！’其人急除帽匿之。已而唱曰：‘破網子换糖！’復匿之。復唱曰：‘亂頭髮换糖！’乃皇遽無措，回顧其人曰：‘何太相逼！’弟之薙頂，亦正怕换糖者相逼耳”（咄咄夫《山中一夕話·笑倒》有此謔，作“换銅錢”，結語云：“忒尋得我要緊！”）；卷六《自題僧裝像贊》：“有妻有子，吃酒吃肉，東不到家，西不巴宿。”歸莊《歸玄恭集》卷一《冬日感懷和淵公韻》之三：“三楹茅屋卧江邊，雖作頭陀不解禪”；六：“僧貌何妨自儒行，不須佞佛誦南無。”皆相發明。顧炎武《亭林文集》卷五《五臺山記》：“莫若擇夫荒險僻絶之地如五臺山者而處之，不與四民者混”，亦正指其“佛寺”，即徐芳所謂 “釋氏擴宇以涵覆”矣。南宋遺老如真山民《九日》：“年來頗恨儒冠誤，好倩西風吹去休！”又《醉餘再賦》：“西風抵死相摇撼，争奈儒冠裹得牢！”（參觀劉辰翁《減字木蘭花·甲午九日牛山作》：“不用登高，處處風吹帽不牢！”）；尚戀冠巾而不忍除，當緣元代無剃髮編辮之令，逼尋未緊，非似清初之“留髮不留頭”（沈濤《江上遺聞》）也。錢氏寄懷之金道隱，即今釋澹歸，所撰《徧行堂集》卷七《李因培真讚》：“士人一妻一妾，分日當夕，然少艾多偏矣。一夕與其妻宿，妻有怨言，士曰：‘我身在他那裏，心却在你這裏。’妻曰：‘我讓你底心與他那裏，只要你底身與我這裏。’此婆子可謂辣手！今人影上用緇，形中用素，同此伎倆”；則譏遺民之僧服而無僧行以及身居家而言心出家者，錢、吕、歸輩當在鉗錘之列。然王夫之《搔首問》稱方以智披緇後，清介不失儒風，而譏金道隱出家後，“祟土木，飯髡徒”，到處化緣不擇人，“盡忘本色”；行服並緇，又未必可取耳。

Cf. Croce，Filosofia，Poesia，Storia，444（Ogni vera storia è storia contempo- ranea）；Bergson，La Pensée et le Mouvant，pp. 23－4（la préfiguration rétroact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