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一 全宋文卷三四

謝惠連《雪賦》：“歲將暮，時既昏，寒風積，愁雲繁。梁王不悦，游於兔園。”按以三字句造端，前此唯覩《全晉文》卷一二〇郭璞《井賦》：“益作井，龍登天，鑿后土，洞黄泉，潛源洊臻，潏潏涓涓”；司馬相如《子虚賦》多三字句，而未爲一篇肇始，揚雄《羽獵賦》則篇中三字句外，復以之煞尾： “因回軫還衡，背阿房，反未央”，戛然而止。謝賦一起勝於郭賦，後世杜牧《阿房宫賦》之：“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發唱驚挺，操調險急，尤爲人所習知。《全唐文》卷六一九陸參《長城賦》開篇：“干城絶，長城列，秦民竭，秦君滅；嗚呼悲夫！可得而説”；在杜賦之先，或亦沾丐乎？《野客叢書》卷二四、《容齋五筆》卷七僅言《阿房宫賦》仿楊敬之《華山賦》；浦銑《復小齋賦話》卷上不溯郭璞《井賦》，僅考《雪賦》“起四句皆三字，後人祖之者”自六朝暨明；均未道陸參《長城賦》。惟廖瑩中《江行雜録》謂“六王畢”四句仿“干城絶”四句。然杜賦之“明星熒熒，開妝鏡也”一節，以色相與實事相較，機杼亦似陸賦之“邊雲夜明，列雲鏵也” 一節；楊敬之《華山賦》（《全唐文》卷七二一）之“見若咫尺，田千畝矣”一節，則祇以物象之小與物體之大相較，不若陸之貼近杜也。陸賦在唐，不及楊賦傳誦，觀《孫樵集》卷二《與王霖秀才書》、《唐闕史》卷上《楊江西及第》自註可知。

《雪賦》：“節豈我名？潔豈我貞？憑雲陞降，從風飄零；值物賦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汙隨染成，縱心皓然，何慮何營！”按與墨子之歎“所染”，宗旨迥異。判心、跡爲二，跡之汙潔，於心無著，任運隨遇，得大自在；已是釋、老之餘緒流風，即謝靈運《山居賦》之别“言心”於“即事”也。蓋雪之“節”最易失，雪之“潔”最易汙，雪之“貞”若“素”最不足恃，故託玄理以爲飾詞，庶不“駡題”而可“尊題”。元稹《古決絶詞》：“我自顧悠悠而若雲，又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亦隱寓雪之皓皓難保。歌德嘗斥雪之“僞潔”（Der Schnee ist eine erlogene Reinlichkeit），正以其不堪更事接物耳。

謝惠連《祭古冢文》：“既不知其名字遠近，故假爲之號曰 ‘冥漠君’云爾。”按唐薛稷《唐杳冥君銘》、陳子昂《冥寞君墳記》，亦皆謂失名之古冢也。

謝莊《月賦》：“陳王初喪應、劉，端憂多暇。……抽毫進牘，以命仲宣，仲宣跪而稱曰：‘……委照而吴業昌，淪精而漢道融。’”按顧炎武《日知録》卷一九論“古人爲賦，多假設之詞”，不可“掎摭史傳以議”其後，舉此賦及庾信《枯樹賦》爲例；蓋曹植封陳王時，王粲早與應、劉同歲俱殁矣。詞章憑空，異乎文獻徵信，未宜刻舟求劍，固也。雖然，“假設”初非一概。即就此賦而論，王粲之年壽不必與事實相符，而王粲之詞旨不可不與身分相稱。依附真人，構造虚事，虚虚復須實實，假假要亦真真。不然，則託之烏有先生、無是公可矣，何必嫁名於陳王與仲宣哉！賦中王粲跪稱“東鄙幽介，孤奉明恩”，謂受魏恩也；乃贊月曰“委照”云云，則對大魏之藩王，諛敵國之故君，且以三分之吴與一統之漢並舉而頌禱其業盛道光。罔識忌諱，至於此極，難乎其爲文學侍從之臣矣。何焯評點《文選》批云：“既假託於仲宣，不應用吴事，亦失於點勘也”；亦有見於斯。故顧説尚墮一邊，當以何評羽翼之。《孝經正義·御製序》邢疏引隋劉炫“述義”，略謂此書“假曾子之言，以爲對揚之體，乃非曾子實有問也。……此皆孔子須參問，非參須問孔子也。莊周之斥鷃笑鵬、罔兩問影，屈原之漁父鼓枻、大卜拂龜，馬卿之烏有、無是，揚雄之翰林、子墨，寧非師祖製作以爲楷模者乎？”蓋謂經有“假設之詞”，而諸子、詞賦師法焉，真六通四闢之論矣。唐劉知幾《史通》外篇《雜説》下：“自戰國以下，詞人屬文，皆僞立客主，假相酬答。至於屈原《離騷辭》稱遇漁父於江渚，宋玉《高唐賦》云夢神女於陽臺，……而司馬遷、習鑿齒之徒，皆採爲逸事，編諸史籍，疑誤後學，不其甚耶？必如是，則馬卿遊梁，枚乘譖其好色，曹植至洛，宓妃覩於巖畔，撰漢、魏史者，亦宜編爲實録矣。”顧謂不宜苛責詞賦之有背史實，劉謂不宜輕信詞賦之可補史實，旨歸一揆，直所從言之異路耳。《史通》同篇下一節痛斥嵇康無識，撰《高士傳》，取材於《莊子》、《楚辭》，“夫以園吏之寓言、騷人之假説，而定爲實録，斯已謬矣！” 并謂《莊子》記言載事，猶詞賦之假託，明通之見，上契劉炫。胡天游《石笥山房文集》卷一《秋霖賦》託爲司馬相如、董仲舒語氣，而馬道曹植、陸機以至江淹、邢卲輩，董道阮籍，賦首自文曰：“若夫莊周造論，展跖同時於仲尼，伯益著書，桂陽繫郡於《山海》。寓言十九，設喻無方，……不以後先相限次。”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四《言公》下論“假設之公”曰：“又如文人假設，變化不拘，……莊入巫咸之座，屈造詹尹之廬；楚太子疾，有客來吴；……此則寓言十九，詭説萬殊者也。乃其因事著稱，緣人生義，……空槐落火，桓温發歎於仲文之遷，素月流天，王粲抽毫於應、劉之逝。斯則善愁即爲宋玉，豈必楚廷？曠達自是劉伶，何論晉世？……愚者介介而争，古人不以爲異也已。”凌廷堪《校禮堂文集》卷三《晚霞賦·序》：“昔晉謝希逸之賦月也，應劉既逝，猶有仲宣；庾子山之賦枯樹也，東陽出守，尚逢元子。……是亦長卿之無是、子虚，平子之憑虚、非有也。……故爲紕繆，蓋明其非事實也。是以宣尼而友柳下，不害莊生之寓言；子産而臣鄭昭，終乖史遷之傳信。”皆以《莊子》融通於辭賦，實承劉論，章、凌舉謝、庾二賦，又隱采顧説。《莊子》述老子、孔子、顔淵等問答，聲音意態，栩栩紙上，望而知爲逞文才之戲筆，非秉史德之直筆；人如欲活適所以爲事不悉真，作者耽佳句，讀者不可參死句也。不徒莊子然也，諸子書中所道，每實有其人而未必實有此事，自同摩空作賦，非資鑿空考史。譬如《列子·湯問》篇三代之夏革稱説春秋之師曠，又《楊朱》篇齊景公時之晏嬰叩問齊桓公時之管仲，恣意驅使古人，錯亂前代，謝莊、庾信相形猶爲拘謹焉。據此以訂史，是爲捕風影，據史以訂此，是爲殺風景。西方説理而出以主客交談者，柏拉圖《對話録》最著，古之學士早謂其捉取年輩懸殊之哲人（Parmenides，Socrates）置於一堂，上下議論，近世文家至視同戲劇；則猶劉炫之“述”《孝經》。

【增訂四】古希臘人每譏柏拉圖《對話録》記述不足信。相傳蘇格拉底嘗自言得一夢：“夢柏拉圖化爲烏鴉，止吾頂上，啄吾髮秃處，四顧而噪。柏拉圖聽之，此乃汝他年託吾名而肆言誣妄之徵”（Methought Plato had turned into a crow and had lighted on my head，where he pecked at my bald spot and croaked as he looked all round. So I infer，Plato，that you are going to utter many lies over my head－Athenaeus， The Deipnosophists，XI. 505－7，“Loeb”，V，269－71）。後世自記與名勝交往，追憶其言行者，當不少“烏生八九子”在。

又有“設論”（imaginary conversations）之體，使異代殊域之古人促膝抵掌。吾國子書所載，每復類是。均姓名雖真，人物非真（real names，not real people）。有論《莊子》中贋篇《盜跖》者，於其文既信僞爲真，於其事復認假作真，非癡人之聞夢，即黠巫之視鬼而已。參觀《毛詩》卷論《河廣》、《史記》卷論《老子、韓非列傳》、《全後漢文》論蔡邕《筆賦》。

後世詞章中時代錯亂（anachronism），貽人口實，元曲爲尤。凌廷堪《校禮堂詩集》卷二《論曲絶句》之一二：“仲宣忽作中郎婿，裴度曾爲白相翁，若使硜硜徵史傳，元人格律逐飛蓬”；自註：“元人雜劇事實多與史傳乖迕，明其爲戲也。後人不知，妄生穿鑿，陋矣！”猶未徧賅。蓋曲中依託真人，即使事跡之犖犖大者，文獻有徵，抑或人出虚構，仍繫諸某朝某代，而道後世方有之事，用當時尚無之物，此亦“與史傳乖迕”也，却不似蔡邕、王粲爲翁婿等之昭然易見。李賀《白虎行》詠秦始皇事，有曰：“玉壇設醮思沖天”，方世舉批：“非先秦［漢？］所有時俗，不稱。”史繩祖《學齋佔嗶》亟稱杜牧《阿房宫賦》中“焚椒蘭也”一句爲“不可及”，以其賦秦事而不闌入“西京以後”之 “沉檀龍麝”，貼合時代，文心細密。昔人亦嘗以此義繩元曲，非徒如凌氏所謂“硜硜”於角色之生平“事實”也。王驥德《曲律》卷三《雜論》上：“元人作劇，曲中用事，每不拘時代先後。馬東籬《三醉岳陽樓》賦吕純陽事也，《寄生草》曲用佛印待東坡，魏野逢潘閬，唐人用宋事”；徐復祚《三家村老委談》：“《琵琶記》使事大有謬處。《叨叨令》云：‘好一似小秦王三跳澗’，《鮑老催》云：‘畫堂中富貴如金谷’；不應伯喈時，已有唐文皇、石季倫也！”復拈隱顯各一例，聊資談助。石君寶《曲江池》第三折卜兒白：“好波你個謝天香！他可做的柳耆卿麽！”“你”、李亞仙，“他”、鄭元和；卜兒唐人直呼宋人。李壽卿《伍員吹簫》第二折養由基唱：“一生輸與賣油人，他家手段還奇絶！”歐陽修《文忠集》卷一二六《歸田録》又卷一二九《轉筆在熟説》均記陳堯咨善射，覩賣油翁注油而自失；養由基春秋時人暗用北宋故事。古小説中斯類亦夥。敦煌《秋胡變文》：“辭妻了道，服得十袟文書，並是《孝經》、《論語》、《尚書》、《左傳》、《公羊》、《穀梁》、《毛詩》、《禮記》、《莊子》、《文選》”；春秋時人能讀戰國，西漢乃至六朝之書，書籍復已用紙帛。《青瑣高議》前集卷七《趙飛燕别傳》：“‘吾夢中見帝，帝賜我坐，命進茶’；左右奏帝曰：‘向者侍帝不謹，不合啜此茶’”；西漢人早進三國始見記載之飲料。《水滸》第七回林沖“手中執一把摺疊紙西川扇子”，《金瓶梅》第二回西門慶“摇着洒金川扇兒”；北宋末人先用明中葉方盛行之器物（參觀楊慎《升菴全集》卷三一《謝同鄉諸公寄川扇》詩、祝允明《枝山文集》卷四《促金生許川扇不至》詩、《野獲編》卷二六、《棗林雜俎》智集）。《金瓶梅》第三三回金蓮道：“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樹灣”；北宋末人前知明初人名都名。《西遊記》第一〇回袁守誠賣卜鋪“兩邊羅列王維畫”，唐太宗時已有唐玄宗時人畫；第七一回獻金聖宫以霞衣之“紫陽真人張伯端”、北宋道士也，第八七回八戒笑行者“不曾讀”之《百家姓》、五代童課也，人之成仙、書之行世，乃皆似在唐以前；第二三回：“兩邊金漆柱上貼着一幅大紅紙的春聯，上寫着：‘絲飄弱柳平橋晚，雪點香梅小院春’”，乃温庭筠《和道溪君别業》腹聯，易“寒”爲“香”、“苑”爲“院”，初唐外國人家預揭晚唐中國人詩。且門聯始見於五代，堂室之聯至南宋而漸多，明中葉以後，屋宇内外不可或少此種文字點綴，作者并以之入集（參觀李開先《中麓閒居集》卷六《中麓拙對序》、徐渭《徐文長逸稿》卷二四又張岱《瑯嬛文集》卷一《柱銘鈔自序》、王鐸《擬山園初集》第二四册《聯語》）。《西遊記》中於前舉一聯外，第二四回五莊觀、第四四回三清觀、第七三回黄花觀皆“二門上有一對春聯”；《鏡花緣》寫武則天時事，“金字對聯”、“粉牋對聯”之類或鐫或掛於淑士國城門、淑士國書塾門、白民國學塾大廳、泣紅亭（第二一、二二、二三、四八回）；是五代後之中國對聯於唐初已傳外洋。《女仙外史》第三二回剎魔主看演《牡丹亭·尋夢》，嗤杜麗娘曰：“這樣不長進女人，要他何用！”；是明永樂時宿演萬曆時戲文。胥如《莊子·天下》所謂“今日適越而昔來” 者歟！抑且外國尚未發明之洋貨，中國小説中每若已舶來而家常狎習者。孟德斯鳩《隨筆》（Spicilège）嘗記一三一三年左右歐洲始製眼鏡（l’invention de lunettes est de l’an 1313 ou environs），蓋當吾國元仁宗之世；十七世紀意大利詩家尚以爲賦詠之新題，《眼鏡》（L’occhialino）、《美人戴眼鏡》（Per bella donna che portava gli occhiali；Bella donna cogli occhiali）、《戴眼鏡瞻望美人》（Arnante vagheggiator con gli occhiali）等，紛著篇什；歌德晚歲深惡來客有戴眼鏡者（ein Fremder mit der Brille auf derNase），自覺内心之隱私、外貌之老醜，悉爲渠一目了然，是十九世紀初葉，此物在彼土猶未司空見慣也。《鏡花緣》中則非僅白民國塾師、淑士國酒保等外洋人戴眼鏡（第二一、二三回），唐敖爲林之洋遮醜，亦曰：“原來舅兄今日未戴眼鏡！”（第一六回）。亞理奥斯圖名篇寫八世紀騎士交戰，一人持六尺長鐵管（un ferro bugio），發放火藥彈丸，此兵或爲魔鬼手製（che fabricato nel Tartareo fondo/Fosti per man di Balzebú maligno），亘古未聞，當時亦惟其人有之（che l’antica gente/Non vide mai，né- fuor ch’a lui），大力者奪而投於海，爲世除害；蓋中世紀歐洲初無火槍，故迂曲其詞，謂出於鬼工，天下祇此一枝，以掩飾時代錯亂——萬曆時趙士楨《神器譜》稱“鳥銃”爲神器，此斥爲“鬼器”，亦呼牛呼馬之類也。《鏡花緣》中則才女用火槍，水手用火槍，不一而足，林之洋曰：“幸虧俺有槍神救命”，且以 “鳥槍打”對“雲中雁”（第二一、二三回）。莎士比亞劇本寫古羅馬事，約當漢元帝時，道及自鳴鐘（Peace，count the clock. The clock hath stricken three），遭人嗤點；《鏡花緣》中米蘭芬“指桌上自鳴鐘”（第七九回），武周遠在西漢之後，或可藉口解嘲乎！夫院本、小説正類諸子、詞賦，並屬“寓言”、“假設”。既“明其爲戲”，於斯類節目讀者未必吹求，作者無須拘泥；即如《紅樓夢》第四〇回探春房中掛唐“顔魯公墨跡”五言對聯，雖患《紅樓》夢囈症者亦未嘗考究此古董之真僞。倘作者斤斤典則，介介纖微，自負謹嚴，力矯率濫，却顧此失彼，支左絀右，則非任心漫與，而爲無知失察，反授人以柄。譬如毛宗崗《古本三國演義》詡能削去“俗本”之漢人七言律絶，而仍强漢人賦七言歌行（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嵩岳嫁女》），徒資笑枋，無異陸機評點蘇軾《赤壁賦》（姚旅《露書》卷五）、米芾書申涵光《銅雀臺懷古詩》（劉廷璣《在園雜志》卷一）、王羲之書蘇軾《赤壁賦》（《官場現形記》第四二回）、仇英畫《紅樓夢》故事（《二十年目觀之怪現狀》三六回）等話欛矣。

時代錯亂，亦有明知故爲，以文游戲，弄筆增趣者。湯顯祖《牡丹亭》第三三折柳夢梅欲發杜麗娘之墓，商諸石道姑，姑曰：“《大明律》開棺見屍，不分首從皆斬哩！你宋書生是看不着《大明律》。”譬之知法犯法，受罸應倍，而自首則可減等以至獲赦，此固古羅馬人所教修詞訣也（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二四五《張裕》、卷四五九《舒州人》）。湯氏隽語流傳，掛於衆口，如汪琬《説鈴》：“顧寧人被酒，與客談經，客誤以《唐石經》爲《十三經》，顧曰：‘此與宋板《大明律》何異！’”；王應奎《柳南隨筆》卷一：“《漢書》河間獻王好學，博士毛公善説《詩》，王號之曰《毛詩》。《文選》於《詩序》一篇，既定爲卜子夏作，而文目仍稱《毛詩序》。此與宋書生解《大明律》，何以異也！”；王闓運《湘綺樓日記》光緒三十一年十月十日：“所謂宋板《康熙字典》，其價宜在宋板上也”，又宣統二年十月二十三日：“有劉姓收袁枚墨跡，書我《元宵詞》并跋，真佳話也！宋板《康熙字典》同此前後”，即仿此謔。李汝珍《鏡花緣》另出手眼、作狡獪。第一九回：“多九公道：‘今日唐兄同那老者見面，曾説識荆二字，是何出處？’唐敖道：‘再過幾十年，九公就看見了’”；第七二回：“孟紫芝道：‘顔府這《多寶塔》的大筆，妹子却未見過。’卞彩雲道：‘妹妹莫忙，再遲幾十年，少不得就要出世’”；第七六回：“孟紫芝道：‘只要有趣，那裏管他前朝後代！若把唐朝以後故典用出來，也算他未卜先知’”；第八四回：“孟玉芝道：‘我今日要學李太白斗酒百篇了。’尚紅珠道：‘這位李太白不知何時人，向來卻未聽見過’”；他如第一八回唐敖評“新安大儒”，隱指朱熹，第九四回祝題花言“安知後世不將《中庸》另分”，隱指宋人編《四書》，第六五、七四、八一回諸女郎更於王實甫《西廂記》，直引不諱，殆皆以“未卜先知”一語塞議者之口歟。俞萬春《蕩寇志》於斯類枝節，不諧而莊，容肅詞正，有頭巾氣。如第一回：“看官！那大礮、鳥鎗一切火器，實是宋末元初始有。……南宋時尚無此物，況北宋徽宗時乎？今稗官筆墨遊戲，只圖紙上熱鬧，不妨揑造，不比秀才對策，定要認真。…… 不要只管考據！”西方名家涉筆，足相映發。如迭更斯小説寫一撞騙者向人侈陳己於“七月革命”（the Revolution of July）中且戰且賦詩，附註曰：“此君真具先知預見之神通者矣！吾書所敍乃一八二七年事，而七月革命則一八三〇年事也”（A remarka- ble instance of the prophetic force of Mr Jingle’s imagination， etc.）；猶《鏡花緣》之“未卜先知”。若伏爾泰賦十五世紀英、法戰争詩中，有武士（Monrose）發手鎗中人（Prend d’une main par la rage tremblante/Un pistolet，en presse la détente），附註曰：“前人而用後世器物，吾勿敢斷言其當否，然讀史詩時何妨從寬不究？”（Nous n’osons affirmer qu’il soit permis d’anticiper ainsi le temps；mais que ne pardonne-t-il point dans un poème épique？）；則劇類《蕩寇志》之於大礮鳥鎗矣。

顧炎武樹義，限於辭賦，識已遜劉炫、劉知幾；且或猶嚴别文體之尊卑雅鄭，故其時戲曲大盛，小説勃興，而皆不屑稍垂盼睞，借以齒牙。凌廷堪既能演顧氏之論賦，復如補王驥德之論曲，却不悟燈即是火，乳非異酥，未嘗連類通家。聊託謝莊發端，而爲二劉氏竟緒云。“假設之詞”而於時代之界最謹嚴不苟者，唯八股文；陳澧《東塾集》卷二《科場議》一：“時文之弊有二。代古人語氣，不能引秦漢以後之書，不能引秦漢以後之事，於是爲時文者皆不讀書。”此又諸家所未及矣。

【增訂三】余金《熙朝新語》卷一一：“乾隆甲戌科首題《唐棣之華未之思也》；場中文有用‘腸一日而九迴’句者。上以言孔、孟言，不應襲用《漢書》語。”即陳澧所謂“時文之弊” 一例。

抑時代錯亂，非徒文詞也，繪畫亦有之，如陳與義《簡齋詩集》卷二六《題趙少隱清白堂》之三所謂：“雪裏芭蕉摩詰畫，炎天梅蕊簡齋詩。”劉知幾《衣冠乘馬議》指摘“張僧繇畫羣公祖二疏，而兵士有著芒屩者，閻立本畫昭君入匈奴，而婦人有著帷帽者，……豈可徵此二畫以爲故實者乎？”（《全唐文》卷二七四），即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二“帷帽興於國朝，芒屩非塞北所宜”一節所本；宋敏求《春明退朝録》卷下亦記有《漢祖過沛圖》“畫跡頗佳，而有僧，爲觀者所指，翌日並加僧以幅巾”。此皆可考史徵獻，譏其疏舛者也。然唐僧貫休《送盧秀才應舉》：“還衝猛風雪，如畫冷朝陽”，自註：“時多畫李白、王昌齡、常建、冷朝陽冒風雪入京”；黄伯思《東觀餘論》卷下《跋滕子濟所藏〈唐人出遊圖〉》：“昔人深於畫者，得意忘象，其形模位置有不可以常法論者。……如雪與蕉同景，桃李與芙蓉並秀，或手大於面，或車闊於門。……此卷寫唐人出遊狀，據其名題［宋之問、王維、李白、高適、史白、岑參］，或有勿同時者，而揚鑣並驅，睇眄相語，豈亦於世得意忘象者乎？”；樓鑰《攻媿集》卷二《慧林畫寒林七賢·序》：“舊有《唐人出遊圖》，謂宋之問、王維、李白、高適、史白、岑參六人。多畫七賢，不知第七人爲誰，或云是潘逍遥，未見所據”，又《詩》：“羣賢俱詩豪，年輩不同處，安得寒林中，聯鑣睇相語？誰歟創妙意，臭味無今古。吾聞顧陸輩，寓意或如許；桃李並芙蓉，雪中芭蕉吐”，樓嘗爲黄書作跋，此詩語意必本黄來；楊慎《升菴全集》卷五九所論及蔣士銓《忠雅堂詩集》卷三所題《七賢過關圖》又謂乃張説、張九齡、李白、李華、王維、鄭虔、孟浩然。是則不顧古人之行輩交誼，“不以先後相限次”，捉置一處，寫入一圖，固又唐宋畫師構景之一端。“寓意”正劉知幾等論辭賦所謂“寓言”。雪裏芭蕉，荷邊桃李，四士結伴而衝風雪，七賢聯騎而游寒林，如孔子之友柳下，桓公之歎仲文，亦如馬致遠《青衫淚》第一折中以孟浩然、賈島、白居易之同爲裴興奴狎客矣。都穆《寓意編》：“王維畫伏生像，不兩膝着地、用竹簡，乃箕股而坐，憑几舒卷。蓋不拘形，亦雪中芭蕉之類也”；則亦秋胡讀《文選》、林沖執川扇之類耳。

【增訂三】《山谷内集》卷七《題鄭防畫夾》之四：“折葦桔荷共晚，紅榴苦竹同時；睡鴨不知飄雪，寒雀四顧風枝。”荷枯雪飄，而榴紅照眼，是亦雪中芭蕉之類耶？李唐《深山避暑圖》有丹楓，葉德輝《觀畫百詠》卷二歎爲“筆妙補天，深得輞川不問四時之意”。陸游《老學菴筆記》卷二：“靖康初，京織帛及婦人首飾衣服皆備四時。……花則桃、杏、荷花、菊花、梅花皆併爲一景，謂之‘一年景’。”歐陽玄《圭齋文集》卷四《題四時百子圖》：“天無一日具四時，人無一母生百兒。何人筆端巧造化，人事天時俱盡之。三三兩兩如魚隊，日長遊戲闌干外；採蓮攀柳争後先，繞竹觀梅分向背。”是名畫家之“寓意”固亦市俗所慣爲熟覩，雅人深致與俗工炫多求“備”，將無同歟。

Spruchweisheit in Vers und Prosa，in Sämtliche Werke，“Tempel-Klassik- er”，III，308.

Macrobius，Saturnalia，I. i. 5，in T. Whittaker，Macrobius，15.

G. Kaiser：“ Das Drama Platons”，in N. Soergel，Dichtung und Dichter der Zeit，Neus Folge，Im Banne des Expressionismus，684.

Montesquieu，Oeuv. comp.，“Bib. de la Pléiade”，II，1304.

Giacomo Lubrano，Bernardo Morando，Paolo Zazzaroni，Giuseppe Arttale； Marino e i Marinisti，Ricciardi，910，982，1027，1034.

Eckermann，Gesprächemit Goethe，5 April 1830，Aufbau，550－1.

Ariosto，Orlando Furioso，IX. 28－9，89－91，Hoepli，74－5，81.

Julius Caesar，II. i. 192.

Dickens，Pickwick Papers，ch. 2，note.

Voltaire，La Pucelle，XII，123 ff.，n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