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 全晉文卷五〇

傅玄《傅子》：“管寧，字幼安。……在遼東，積三十七年乃歸。……寧之歸也，海中遇暴風，餘船皆没，唯寧乘船自若。時夜風晦冥，船人盡惑，莫知所泊，忽望見有火光，輙趣之得島。島無居人，又無火燼，一門人忿然曰：‘君責人亦大無理！今闇如漆，何可以不把火照我？當得覓鑽火具。’行人咸異焉，以爲神光之祐也。”按嚴氏言此節輯自《三國志·魏書·管寧傳》裴註，而“一門人”至“鑽火具”三一字依《太平御覽》卷八六九加補。夫此三一字與上下文絶不貫串，望而知爲《御覽》之錯簡。《藝文類聚》卷八〇引《笑林》：“某甲夜暴疾，命門人鑽火；其夜陰暝，未得火，催之急。門人忿然，曰：‘君責之亦大無道理！今闇如漆，何以不把火照我？我當得覓鑽火具’”；《太平廣記》卷二五八《魏人鑽火》引《笑林》全同。《東坡居士艾子雜説》襲之，作：“艾子一夕疾，呼一人鑽火，久不至，促之。門人曰：‘暗索鑽具不得，可持燭來共索之。’”纂鈔《御覽》者以《笑林》羼入《三國志》註，嚴氏不予刊落，反爲增益，如買菜之求多，而非掃葉之去誤矣。

《傅子》：“劉曄……事明皇帝，又大見親重。帝將伐蜀，朝臣内外皆曰‘不可’。曄入與帝議，因曰‘可伐’，出與朝臣言，因曰‘不可伐’。曄有膽智，言之皆有形。……楊暨切諫，帝曰： ‘卿書生，焉知兵事？’暨謙謝曰：‘……臣言誠不足采。侍中劉曄、先帝謀臣，常曰：蜀不可伐。’帝曰：‘曄與吾言蜀可伐。’ 暨曰：‘曄可召質也。’……後獨見，曄責帝曰：‘伐國大謀也，臣得與聞大謀，常恐昧夢漏洩，以益臣罪，焉敢向人言之？夫兵詭道也，軍事未發，不厭其密也。……’于是帝謝之。曄見出責暨曰：‘夫釣者中大魚，則縱而隨之，須可制而後牽之，則無不得也。人主之威，豈徒大魚而已乎？……’暨亦謝之。曄能應變持兩端如此！”按兩面二舌，便佞慣技，别見《史記》卷論《魏其、武安列傳》；古籍描摹詳悉，莫早於此。《易·繫辭》論君臣密勿曰：“幾事不密則害成”；《穀梁傳》文公六年：“君漏言也，故士造辟而言，詭詞而出”，范甯註：“辟、君也，詭詞、不以實告人也”；《韓非子·説難》：“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又《外儲説》右上：“昭侯欲發天下之大事，未嘗不獨寢，恐夢言而使人知其謀也”，又《難》三駁《管子·牧民》： “故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言法則境内莫不知也，不獨‘滿堂’，用術則親近莫得聞也，不得‘滿室’。”均足資曄飾非藉口。然曄既能“言之皆有形”，則可與不可，俱持之有故，兼顧利害，不失爲遠謀高矚。曄之過在兩端自固，逢人迎合，得失各隱一邊，不肯盡言使聽者權衡耳。《孟子·公孫丑》：“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韓非子·説林》上：“有獻不死之藥於荆王者，謁者操之以入，中射之士問曰：‘可食乎？’ 曰：‘可！’”讀下文乃知“可”而亦“不可”；“燕可伐”也，而齊不可伐之，藥“可食”也，而中射士不可食之。蓋“可”或謂“力所能”，或謂“理所當”，又或純論事，或合論事與作事者；“不可”亦猶是也。

《傅子》：“人之涉世，譬如弈棋；苟不盡道，誰無死地，但不幸耳。”按班固、馬融以還，賦圍棋者莫不擬之兵法、戰陣。然而用兵交戰之勝負，尚有如項羽所歎：“天亡我，非戰之罪也！”，形容弈勢之作未嘗引申及於此情此境也。傅氏感慨身世，變賦爲興，不以軍事比棋藝，而以棋局比人事；雖“不盡道”正是“戰之罪”，然“不幸”復是“天亡”，竊疑末句奪一字或乙一字，當作“但幸不幸耳”或“但幸不耳”。後來常喻如杜甫《秋興》：“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世所熟知。他如《南齊書·江謐傳》沈沖奏謐罪曰：“特以弈世更局，見擢宋朝”；劉禹錫《劉賓客外集》卷九《劉子自傳》：“不夭不賤，天之棋兮！”鋪張終始，或玄或史，則有如邵雍《伊川擊壤集》卷一《觀棋大吟》敍堯舜至五季興廢，洋洋千數百言；魏源《古微堂内集》卷二《治篇》之一六謂“古今宇宙其一大弈局乎”，因論“廢譜”與“泥譜”之“皆非善弈”。至陽寫弈局而陰刺世局者，如錢謙益《有學集》卷五《武林觀棋》、吴偉業《梅村詩集》卷一七《觀棋》之倫，尚不得與於此數也。夫以王充之達識，而《論衡》首標《逢遇》、《幸偶》之篇；西方考稽民俗者，亦言同感人生中有“擲骰子成分”（the aleatory element in life）。擲骰、弈棋，無非逢遇、幸偶之擬象而已。《堂·吉訶德》即以人生（la vida）譬於弈棋之戲（como aquella del juego del ajedrez）；異域詩文中習見，如《魯拜集》、斐爾丁小説皆有之。

W. G. Sumner，Folkways，6.

Don Quijote，Pte II，cap. 12，op. cit.，V，217.

Fitzgerald， Rubaiyāt， 1st ed.， XLIX（ 2nd ed.， LXXIV ）：“ Tis all a Chequer-board of Nights and Days/Where Destiny with Men for Pieces plays” etc.； Fielding，Amelia，Bk. I，ch. 1：“Men blame Fortune with no less Absurdity in Life， than a bad Player complains of ill Luck at the Game of Ch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