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八 全梁文卷三八

江淹《詣建平王上書》。按齊梁文士，取青妃白，駢四儷六，淹獨見漢魏人風格而悦之，時時心摹手追。此書出入鄒陽上梁孝王、馬遷報任少卿兩篇間，《與交友論隱書》則嵇康與山巨源之遺，《報袁叔明書》又楊惲與孫會宗之亞；雖於時習刮磨未淨，要皆氣骨權奇，絶類離倫，卷五一王僧孺《與何炯書》一篇差堪把臂共語，而頗傷冗縟也。梁作手如簡文帝、任昉輩一篇中著單散語時，每失故步，舉止生澀，右棿左杌，躓後跋前；淹未嘗有是，觀其《銅劍讚·序》、《自序傳》亦可知焉。“昔者賤臣叩心，飛霜擊於燕地，庶女告天，振風襲於齊臺。……下官聞仁不可恃，善不可依，謂徒虚語，乃今知之”。按《全漢文》卷一九鄒陽《獄中上書自明》：“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爲然，徒虚語耳。昔者荆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衛先生爲秦畫長平之事，太白蝕昴”；

【增訂三】《全後漢文》卷三〇袁紹《上書自訴》：“臣聞昔有哀歎而霜隕，悲哭而崩城者。每讀其書，謂爲信然。於今況之，乃知妄作。”祖構鄒陽《上書》發端，此爲最早矣。

《全晉文》卷七一皇甫謐《讓徵聘表》：“臣聞鄒子一歎，霜爲之降，杞妻一感，城爲大崩。以臣況之，乃知精誠不可以賤致，古人言爲虚也”；淹本而變化之。“此少卿所以仰天槌心泣盡而繼之以血也”。按《文選》李善註引李陵《答蘇武書》；范正敏《遯齋閒覽》謂蘇軾斷言李陵《書》乃“齊梁間小兒所擬作”，觀淹此篇引“少卿”語正出《書》中，“是又非齊梁間人所作明矣”。讀書殊得間。

江淹《被黜爲吴興令辭牋詣建平王》：“白雲在天，山川間之。”按《全齊文》卷二三謝朓《拜中軍記室辭隨王牋》：“白雲在天，龍門不見”；《文選》李善註引《穆天子傳》西王母謡：“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路悠遠，山川間之。”《全梁文》卷四三任昉《爲庾杲之與劉居士虯書》：“雖心路咫尺，而事隔山河，悠悠白雲”，亦用此語。

江淹《雜體詩序》。按《西泠五布衣遺著》中吴穎芳《臨江鄉人詩》首有王昶《吴西林先生傳》：“又謂江文通雜擬三十首序詩，足爲拘一見者藥石，並爲註之”，即指此篇，其註似未傳。 “故蛾眉詎同貌，而俱動於魄；芳草寧共氣，而同悦於魂，不其然歟？至於世之諸賢，各滯所迷，莫不論甘則忌辛，好丹則非素，豈所謂通方廣恕、好遠兼愛者哉！”按《文子·精誠》：“故秦楚燕魏之歌，異聲而皆樂，九夷八狄之哭，異聲而皆哀”；陸賈《新語·思務》篇：“好者不必同色而皆美，醜者不必同狀而皆惡”；《淮南子·説林訓》：“佳人不同體，美人不同貌，而皆説於目；梨橘棗栗不同味，而皆調於口”，又：“西施毛嬙，狀貌不可同，世稱其好美鈞也”；王充《論衡·自紀》篇：“文士之務，各有所從，……美色不同面，皆佳於目；悲音不共聲，皆快於耳；酒醴異氣，飲之皆醉；百穀殊味，食之皆飽”；曹植《妾薄命》：“同量等色齊顔”；《世説·品藻》劉瑾答桓玄：“樝梨橘柚，各有其美”；曹組《醉花陰》：“梅妝淺淡風蛾裊，隨路聽嬉笑。無限面皮兒，雖則不同，各是一般好”；史浩《如夢令》：“雪臉間朱顔，各自一般輕妙，忒掉忒掉，真個一雙兩好”；皆言殊聲各色、别味異氣，而動魄悦魂却同。淹此數語，如標韓愈《進學解》所謂“同工異曲”，以救劉勰《文心雕龍·知音》所謂“知多偏好”，欲談藝之圓照而廣大教化（catholicity）耳。

【增訂四】江淹《雜體詩序》即韓愈《進學解》所謂“同工異曲”也，擬議工切。蘇軾《孫莘老求墨妙亭詩》：“短長肥瘦各有態，玉環飛燕誰敢憎”，紀昀評：“江淹《雜擬詩序》已明此旨，東坡移以論書耳”；殊爲具眼。按《全唐文》卷六三五李翱《答朱載言書》論《六經》、《離騷》、《莊子》之文曰：“如山有恒、華、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榮，不必均也；如瀆有淮、濟、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淺深色黄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雜焉，其同者飽於腹也，其味鹹酸苦辛，不必均也”；亦正如淹論詩之不“同貌”而俱“悦魂” 矣。然淹所擬三十首，殊多累句，余常怪向來評賞過當。梁章鉅《浪跡叢談》卷一《劉芙初編修》條舉此三十首爲“文通才盡”之證，指摘頗允：“如《陳思王贈友》云：‘日夕望青閣’，以‘青樓’爲‘青閣’，豈非湊韻？《謝臨川游山》云：‘石壁映初晰’，以‘初晰’爲‘初陽’，亦是趁韻。《劉文學感遇》云：‘橘柚在南園，因君爲羽翼’，以‘羽翼’説‘橘柚’，亦無解於就韻。《潘黄門述哀》云：‘徘徊泣松銘’，‘松’是‘松楸’，‘銘’是‘誌銘’，……未免牽强。《郭弘農游仙》云：‘隐淪駐精魄’，此用《江賦》‘納隱淪之列真，挺異人之精魄’，…… 合成一句，未免乖隔。《孫廷尉雜述》云：‘憑軒詠堯老’，謂堯與老子則不倫；又云：‘南山有綺皓’，謂四皓中之綺里季，則偏舉；又云：‘傳火乃薪草’，用《莊子》‘爲薪火傳’，而 ‘草’字湊韻可笑。《顔特進侍宴》云：‘瑶光正神縣’，‘赤縣神州’豈可摘用‘神縣’二字？又云：‘山雲備卿靄，池卉具靈變’，以‘卿靄’爲‘卿雲’，已屬生造，以‘靈變’爲‘靈芝’，更奇！《袁太守從駕》云：‘雲旆象漢旋’，謂如天漢之轉；《謝光禄郊游》云：‘烟駕可辭金’，謂臵身烟景而金印不足羨；則又成何語乎！”皆中其失。即如《陶徵君田居》一首，曾亂真編入陶集者，而“日暮巾柴車，路闇光已夕”，十字之内，曰“日暮”，曰“闇”，曰“光已夕”，何詞費乃爾！是類敗闕，名家不免。如宋之問《端州别袁侍郎》：“明朝共分手，之子愛千金”，以“千金軀”縮脚爲“千金”，是臨別囑其爲看錢奴、守財虜矣！李白《游太山》：“舉手弄清淺，誤攀織女機”，因《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一篇有“河漢清且淺”語，遂割裂爲銀河之代詞。杜甫《往在》：“侍祠恧先露”，節“先蒙雨露”爲“先露”二字；宋祁《西樓夕望》：“羲人卧此時”，節 “羲皇上人”爲“羲人”二字；文省意塞，施諸今日拍電報，或且扞格難通也。蘇軾《乘舟過賈收水閣》：“淚垢添丁面，貧低舉案蛾”，既以“舉案”爲妻之代詞，復歇後以“蛾眉”爲 “蛾”，亦資笑枋。然江淹聚多篇於一題之下，而又語疵紛如，遂易遭指摘耳。

《禮記·祭義》宰我問鬼神之名節，鄭玄註：“耳目之聰明爲魄”，孔穎達《正義》：“精靈爲魂，形體爲魄。”

【增訂三】《左傳》昭公七年“鄭人相驚以伯有”節孔穎達《正義》：“形之靈者，名之曰‘魄’，……氣之神者，名之曰 ‘魂’。……耳目心識，手足運動，啼呼爲聱，此則魄之靈也。……精神性識，漸有所知，此則附氣之神也。”較《祭義〃正義》之説更詳。

江淹修詞不犯，“魂”、“魄”二字，互文一義；以“氣”屬 “魂”，以“目”屬“魄”，雖依經訓，初不寓優劣精粗之軒輊。錢謙益好行小慧，每務深文，《牧齋有學集》卷一七《宋子建〈遥和集〉序》：“江之言云云。論詩而至於‘動魂’、‘悦魄’，精矣微矣！推而極之，《三百篇》、《騷》、《雅》以迄唐後之詩，皆古人之魄也。千秋已往，窮塵未來，片什染神，單詞刺骨，揚之而色飛，沉之而心死，非魄也，其魂也。鍾嶸之稱《十九首》 ‘驚心動魄，一字千金’，正此物也。如其不爾，則玄黄律吕，金碧浮沉，皆象物也，皆化生也。雖其駢花儷葉，餘波綺麗，亦將化爲陳羹塗飯，而矧其諓諓者乎！子建所和之詩，皆魄也，有魂焉以尸之。經營將迎，意匠怳忽，所謂‘動魄’、‘悦魂’者，江氏能知之，而子建能言之。”蓋挾持經訓，穿鑿江語，直等“魂” 與“魄”於詩之神韻與迹象，藉以隱斥前後七子復古之句摹字擬，實非江氏本意也。然錢氏判别“魂”、“魄”，則是明、清談藝之常，聊拈數例。于慎行《穀山筆麈》卷七：“神屬目爲明，知屬耳爲聰。神以知來，即人之悟性，謂之明；知以藏往，即人之記性，謂之聰。……有悟性者，資質發揚，屬陽，魂之屬也；有記性者，資質沉著，屬陰，魄之屬也”；李開先《中麓閒居集》卷一〇《對山康修撰傳》：“嘗曰：‘經籍、古人之魄也，有魂焉；吾得其魂而已矣！’”；戴名世《南山全集》卷四《程偕柳稿序》： “昔者余亡友方百川之論文也，曰：‘文之爲道順，有魂焉以行乎其中，文而無魂也，不可作也。’余嘗推其意而論之曰：凡有形者謂之魄，無形者謂之魂；有魄而無魂，則僵且腐而復無有所謂物矣。今夫文之爲道，行墨字句其魄也，而所謂魂焉者，出之而不覺、視之而無迹者也”；梅曾亮《柏梘山房文集》卷六《練伯穎遺書書後》：“凡人長於考證記問者，其魄强也，長於文章義理者，其魂强也”；趙熙《香宋室詩鐘話》：“石遺曰：‘星海有魂而無魄，樊、易有魄而無魂。’余論甚粗劣，方在形貌；星海形貌猶不完固，未暇議及魂魄也。”大致以人之才情爲“魂”而學問爲“魄”，以文之氣韻風致爲“魂”而詞藻材料爲“魄”；鍾嶸《詩品》中言“雖謝天才，且表學問”，嚴羽《滄浪詩話》主“别才非學”，與錢氏之“非魄也，其魂也”或于氏之“悟性屬魂，記性屬魄”，意脈貫承。《顔氏家訓·文章》：“但成學士，自足爲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筆”謂人之乏“魂”者也；《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三引李清照評秦觀詞：“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謂文之乏“魄”者也。世俗相傳，皆沿古訓，輕舉爲魂，重沉爲魄，如《淮南子·精神訓》：“其魄不抑，其魂不騰”；《黄庭經·中部經》第二：“魂欲上天魄入淵”；《全唐文》卷七八二李商隱《奠相國令狐文》：“浮魂沉魄”；朱熹《文公集》卷四七《答吕子約》之四：“雜書云：‘魂、人陽神也；魄、人陰神也’”（參觀《答吕子約》之一五：“體、魄自是二物，魄之降乎地，猶今人言‘眼光落地’云爾”，又洪邁《夷堅支志甲》卷六《巴東太守》記“所謂‘眼光落地’”）；史震林《西青散記》卷一蕭紅降乩曰： “字有魂魄，焚時烟上騰爲魂，灰下墜爲魄。”談藝引申傍通，一仍舊貫，特不知肇始何時，明前似未之覩，近人考述古代文評習用語，亦無注意及此者。西人説詩文，標“魂”與“心”（soul and mind）、“魄”與“魂”（animus et anima）之别，足資比勘。

Cf. Saintsbury：“B is not bad because it is not A，however good A may be”（quoted in O. Elton，Essays and Addresses，243）.

Pater， Appreciations，“Style”； Claudel， Positions et Propositions， I.“Réflexions sur le Vers frança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