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七 全宋文卷二〇

宗炳《答何衡陽書》：“佛經所謂本無者，非謂衆緣和合者皆空也。……賢者心與理一，故顔子‘庶乎屢空’，有若無，實若虚也；自顔以下，則各隨深淺而昧其虚矣。”按卷二一炳《明佛論》復曰：“雖以顔子之微微，而必乾乾鑽仰，好仁樂山，庶乎屢空。……佛經所謂變易離散之法，法識之性空。……顔子知其如此，故處有若無，撫實若虚”云云。别詳《全晉文》卷論庾翼《與殷浩書》。宗炳攀援釋説，與何晏附會道家言，若符契然。晁説之《嵩山集》卷一三《儒言》：“顔子‘屢空’，先儒皆説空乏，晏始斥之，自爲説曰：‘虚心知道’，不知言愈遠而愈非顔子之事。”竊謂《莊子·人間世》以顔淵“家貧”持“齋”引入“惟道集虚”之“心齋”，何晏本之，兼舉“財貨空匱”與“心虚知道”二義。釋氏更明以貧匱喻心體之淨，如《大般湼槃經·梵行品》第八之三：“菩薩觀時，如貧窮人，一切皆空”；寒山詩： “寒山有一宅，宅中無闌隔，六門左右通，堂中見天碧，其中一物無，免被人來借。”禪宗慣用此爲話頭，如《五燈會元》卷四僧問：“貧子來，得什麽物與他？”趙州曰：“不欠少”，又曰：“守貧”，又香嚴偈：“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無立錐之地，今年錐也無”；卷一三僧問：“古人得個什麽便休去？”龍牙曰：“如賊入空室”；後來枯木元偈：“無地無錐未是貧，知貧尚有守無身，儂家近日貧來甚，不見當初貧底人”，正《莊子》所謂“無無”、《維摩詰所説經》所謂“空空”之境，參觀《老子》卷論第四〇章。唐李翱《復性書》上篇申説“性”之“寂然不動”，已引“回也屢空”爲一例。宋明儒者尤恣肆，如《皇朝文鑑》卷二八吕大臨《送劉户曹》：“獨立孔門無一事，唯傳顔氏得心齋”；楊時《龜山集》卷一一《語録》：“學至於聖人，則一物不留於胸次，乃其常。回未至此，‘屢空’而已，則有時乎不‘空’”；張九成《横浦心傳録》卷下《〈論語〉絶句·屢空》：“道體從來只貴通，不容一物礙其中”；

【增訂四】吴師道《吴禮部詩話》：“淵明《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五柳先生傳》：‘短褐穿結，簞瓢屢空。’自何晏註《論語》，以‘空’爲虚無，意本莊子，前儒多從之。朱子以回、賜‘屢空’、‘貨殖’對言，故以‘空匱’釋之。今此以‘被褐’對‘屢空’；又《飲酒》：‘顔生稱爲仁，榮公言有道；屢空不獲年，長飢至於老’，以‘屢空’ 對‘長飢’。朱子之意，正與此合。”此殆亦淵明“述孔業”而異於晉宋援道入儒風氣者歟。

范浚《香溪先生文集》卷六《存心齋記》：“至於‘屢空’，則嘗盡其心矣。然特‘屢’至於‘空’而未能常‘空’，爲其‘不違仁’之心猶存焉耳。心‘不違仁’，善矣，乃爲‘空’之累，此 ‘毛猶有倫’之謂也”；王畿《龍溪全集》卷三《九龍紀誨》：“或叩顔子‘屢空’之旨，先生曰：‘此是減擔法，人心無一物，本是空空之體。……一切知解，不離世情，皆是增擔子”，（參觀同卷《宛陵觀復樓晤語》、《書累語簡端録》、卷七《南游會紀》）。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四七、王若虚《滹南遺老集》卷五均譏吕大臨詩以“莊列之寓言”厚“誣”顔淵而“惑後學”，而不知此説之源甚遠而流甚廣也。《論語·子罕》：“子謂顔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皇侃《義疏》牽合“屢空”，將直白之惋歎釋成玄妙之機鋒：“然顔淵分已滿，至於‘屢空’，而此云‘未見止’者，勸引之言也。”宋儒如張載《正蒙·中正》篇：“蓋得正則得所止，得所止則可以弘而至於大。……顔子好學不倦，合仁與智，具體聖人，特未至聖人之止爾！”何與六朝舊説，竟夢中神遇乃爾！謝良佐《上蔡語録》卷中：“學者纔有所得便住，佛家有‘小歇場’，‘大歇場’。到孟子處，更一作，便是好歇。惟顔子善學，故其死，子有‘見其進未見其止’之歎”；黄震《黄氏日鈔》卷四一嘗斥謝語爲援釋入儒，實則張載已明詔大號，黄氏或不敢指斥耶？王十朋《梅溪文集》卷一一《止菴銘》：“學者求道，如客在途；不有所止，將安歸乎？…… 孔門弟子，回也獨賢，‘未見其止’，夫子惜焉”；明王肯堂《鬱岡齋筆麈》卷一：“李廊菴公問余：‘子謂顔淵云云，如何看？’ 予曰：‘惜他尚涉程途，未得到家耳。’公欣然曰：‘今人以止字爲上章功虧一簣之止，但知聖賢終身從事於學，而不知自有大休歇之地，則止字不明故也。’”均以“未見其止”之“止”，等《老子》第三二章“知止不殆，譬道在天下”或第三五章“樂與餌，過客止”之“止”，猶《楞嚴經》卷一所謂：“譬如行客，投寄旅亭，宿食事畢，俶裝前途，不遑安住；若實主人，自無攸往。”於顔淵學行作此解會，何晏之註，已見端倪，宗炳之文，更具條理。何所本者道，宗所本者釋，兩家原不謀自合，而其徒遂皆欲説合儒家也。

宗炳《寄雷次宗書》：“昔與足下，共於釋和尚間，面受此義，今便題卷首稱‘雷氏’乎？”按譏雷勦襲慧遠講喪服經義而自著書也。《全後漢文》卷八九仲長統《昌言》下論“天下學士有三姦焉”，其二曰：“竊他人之記，以成己説”，此即一例。《世説·文學》：“向秀注《莊子》，妙析奇致，大暢玄風，惟《秋水》、《至樂》二篇未竟而卒。郭象者，爲人薄行有㑺才，遂竊以爲己注”；《南史》卷三三《徐廣傳》記郗紹作《晉中興書》，何法盛“有意圖之”，瞰紹不在家，直入齋内廚中竊《書》以去，“紹無兼本，於是遂行何《書》”。郭、何所竊者，他人之手稿，而雷竊他人之口説，心術似愈譎耳。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三《與邵二雲論學》：“聞足下之刻《爾雅正義》，劇有苦心，婉轉屈曲，避人先勦之於口説，而轉謂筆於書者反襲之於彼也。足下素慎於言，《雅》學又博奥而難竟，然猶燕談所及，多爲拾牙慧者假借而不歸。……鄙性淺率，生平所得，無不見於言談，……游士襲其談鋒，經生資爲策括。……幾於李義山之敝緼，身無完膚，杜子美之殘膏，人多沾丐。……雖曰士風之澆，而輕露其璞以誤，我輩不得不職其咎矣！”庶幾宗譏雷之衍義也。更進乃有剽竊而盜憎主人，反傷事主者，《昌言》所未及；苟如魏源《古微堂外集》卷三《書趙校〈水經注〉後》、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一二《聚珍本戴校〈水經注〉跋》之言，則戴震或其例歟？抑章氏高談古之作者“言公”，而於人之拾己牙慧，未能視若楚弓楚得，亦見反古之道，談何容易矣。

宗炳《畫山水序》。按參觀論《全後漢文》仲長統《昌言》下。“今張綃素以遠映，則崑閬之形，可圍於方寸之内；竪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横墨數尺，體百里之迥。是以觀畫圖者，徒患類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按《全陳文》卷一二姚最《續畫品》：“蕭賁……嘗畫團扇，上爲山川；咫尺之内，而瞻萬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辨千尋之峻。”後世題畫詩以此爲慣語，如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里”；劉長卿《會稽王處士草堂壁畫衡霍》：“青翠數千仞，飛來方丈間”；《中州集》卷六麻九疇《跋伯玉命簡之臨米元章楚山圖》：“薺列楓林葉浮舸，巧捉魁梧入么麽”；皆謂“制小”而不“累似”耳。六朝山水畫猶屬草創，想其必采測繪地圖之法爲之。《漢書·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淮南王安上書：“以地圖察山川要塞，相去不過寸數，而間獨數百千里”；程大昌《演繁露》卷九説賈耽《華夷圖》，“廣三丈，率以一寸折百里”；即今語之“比例縮尺”也。宗炳斯序專主“小” 與“似”，折準當不及地圖之嚴謹，景色必不同地圖之率略，而格局行布必仍不脱地圖窠臼（mappy）。王夫之《船山遺書》卷六四《夕堂永日緒論》内綸論五言絶句：“論畫者曰：‘咫尺有萬里之勢’，一‘勢’字宜着眼；若不論勢，則縮萬里於咫尺，直是《廣輿記》前一天下圖耳！”杜甫詩既曰“遠”，復曰“勢”，庶識山水畫之異於輿地圖矣。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一：“魏晉以降，名迹在人間者，畫山水則羣峯之勢若鈿飾犀櫛，或水不容泛，或人大於山，率皆附以樹石，映帶其地，列植之狀則若伸臂布指”；讀之尚堪揣象彷彿。程正揆《青溪遺稿》卷二四《龔半千畫册》：“畫有繁減，乃論筆墨，非論境界也。北宋人千丘萬壑，無一筆不減；元人枯枝瘦石，無一筆不繁，余曾有詩云： ‘鐵幹銀鈎老筆翻，力能從簡意能繁，臨風自許同倪瓚，入骨誰評到董源？’”（詩即卷一五《山莊題畫》六首之三，參觀卷二二《題卧游圖後》、卷二四《題石公畫卷》、卷二六《雜著》一）。宗炳所作，境繁而筆愈繁，可推臆而知，其畫品殆如張氏《名畫記》卷二論“界筆直尺”所謂“死畫”者歟。

C f. T hornbury，Life of J. M. W. Turner，104：“ T urner h ad a ho rro r o f what he said Wilson called being too mappy”（ quoted in Joan Evans，Taste and Tem- perament，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