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一 全晉文卷八六

仲長敖《覈性賦》：“趙荀卿著書，言人性之惡，弟子李斯、韓非顧而相謂曰：‘夫子之言性惡當矣！……’荀卿曰：‘天地之間，兆族羅列。……裸蟲三百，人最爲劣；爪牙皮毛，不足自衛；唯賴詐僞，迭相嚼齧。總而言之，少堯多桀，但見商鞅，不聞稷契。父子兄弟，殊情異計；君臣朋友，志乖怨結。鄰國鄉黨，務相吞噬；臺隸僮豎，唯盜唯竊。面從背違，意與口戾。……周孔徒勞，名教虚設。蠢爾一概，智不相絶，推此而談，孰痴孰黠。法術之士，能不噤齘？仰則扼腕，俯則攘袂。’荀卿之言未畢，韓非越席起舞，李斯擊節長歌，其辭曰：‘形生有極，嗜欲莫限。達鼻耳，開口眼；納衆惡，拒羣善。方寸地，九折岅，爲人作險易，頃刻成此蹇。……’”按羅隱《夜泊義興戲呈邑宰》：“溪畔維舟問戴星，此中三害有圖經；長橋可避南山遠，却恐難防是最靈！”；謂人號“萬物之靈”，而其惡甚於水之蛟、山之虎，即仲氏所歎“人最爲劣”也。《禮記·月令》：“季夏之月，其蟲倮”；鄭玄註：“象物露見，不隱藏，虎豹之屬，恒淺毛”，孔穎達《正義》：“《大戴禮》及《樂緯》云：‘鱗蟲三百六十，龍爲之長；羽蟲三百六十，鳳爲之長；毛蟲三百六十，麟爲之長；介蟲三百六十，龜爲之長；倮蟲三百六十，聖人爲之長。’”鄭註未當，孔疏尤乖。《月令》謂時氣温暖，“蟲”皆“露見”不潛伏，非言衣毛之深淺有無，鄭妄舉虎豹爲“倮”之例；下文“孟秋之月，……其蟲毛”，鄭註：“狐貉之屬”，蓋以狐貉爲“毛”之例，强生分别，一若虎豹孟秋不“毛”而狐貉孟夏不“倮”者！孔疏所引，見《大戴禮·易本命》，亦見《孔子家語·執轡》，即《孟子·公孫丑》所謂：“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乎其類，拔乎其萃。”“其蟲倮”者，此季之“蟲”，出穴而不匿居也；“倮蟲”者，“蟲”之無毛羽、鱗、介者也。“其蟲倮”指凡百禽獸蟲豸，而“倮蟲”專指人，以區别於四蟲，猶《荀子·非相》云：“人之所以爲人者，非特以二足而無毛也”，或柏拉圖云：“人者，兩足而無羽毛之動物也” （Plato had defined Man as an animal，biped and featherless）。仲氏曰：“裸蟲三百，人最爲劣”，誤解“倮蟲”之義，遂不啻言：“人三百中，人最爲劣”，語病而理誖矣。《孟子·盡心》：“萬物皆備於我矣”，施彦執《北窗炙輠》卷下記周正夫釋之曰： “所謂‘狠如羊、貪如狼’、‘猛如虎’、‘毒如蛇虺’，我皆‘備’ 之”；李治《敬齋古今黈》卷二亦曰：“焉知‘萬物’之中，不有至惡者存乎？”劉䬠補輯傅山《霜紅龕全集》卷二七《雜記》謂 “最龐最毒者人”，蛇、狐、虎、狼、豬、狗、梟之類，“人中莫不有，而獨無蜂蟻。”惡備則爲“最劣”矣。此亦西方古説，柏拉圖即言人性中有獅，有多頭怪物，亦復有人，教化乃所以培養“人性中之人”（the man in man）。或謂稱狼貪、獅狠、狙狡（des loups ravissants，des lions furieux，malicieux comme un singe），皆人一面之詞，推惡與禽獸而引美歸己（C’est déjà unechose plaisante que vous donniez aux animaux，vous confrères，ce qu’il y a de pire，pour prendre pour vous ce qu’il y a de meilleur），人之凶頑，遠越四蟲；或謂獅不可犯，虎牙凶利，然尚不及人狂怒時之可怖（Gefährlich ist’s den Leu zu wecken，/Verderblich ist des Tigers Zahn，/Jedoch der schrecklichste der Schrecken，/Dasist der Mensch in seinem wahn）；此言人性之惡甚於禽獸也。或謂人兼驢之淫與豕之饞（sunt homini cum sue atque asino com- munes），兼猴之淫與虎之暴（Move upward，working out the beast，/And let the ape and tiger die）；抑且有歷數鳥獸蟲豸，舉凡虎、獅、熊、狼、狐、馬、牛、貓、豬、犬之殊類各種（deslévriers d’attache，des dogues acharnés，des chiens qui aboient souvent et qui mordent quelquefois，des chiens de jardinier），猴、孔雀、鸚鵡、鵲、鶖、梟、蛇、蝦蟆以至蜘蛛、蜂、蝶、蠅、蚤蝨之屬，人無不有其倫比；此言人性之惡奄有禽獸也，所謂“萬物皆備於我”者非歟？

【增訂四】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二二《五毒篇》：“南蟲毒頭北蟲尾，以類名䖵總爲虫，五者潛行疾如鬼。……嗚呼！之蟲螫人遇所觸，謀及乃心禍斯酷，世間無如倮蟲毒！”海湼詩中託爲熊詆人曰：“汝號稱善類而勝於吾儕者，豈不以汝膚革滑潤不毛耶？彼蛇亦具此美，初非汝所獨有。人類乃兩足蛇耳”（Menschen，seid ihr etwa besser/Als wir andre，weil eu’re Fell/Glatt und gleissend？Diesen Vorzug/Müsst ihr mit den Schlangen teilen. /Menschenvolk，zweibein’ge Schlangen.－Heine，Atta Troll，Caput V. op. cit.，Vol I，p. 361）。蓋隱取柏拉圖語點化。

“蠢爾一概，智不相絶”；“絶”、懸絶也，謂人莫非冥頑不化，無愚智之分也，故承之曰：“孰痴孰黠？”“周孔徒勞”兩句謂儒家教化不克奏功，“法術之士”四句謂法家洞察儒術之誤，言外謂必以嚴刑峻法治之耳。“方寸地”四句以山徑之險惡喻心地之險惡，即《莊子·列禦寇》託孔子言“凡人心險於山川”。劉峻《廣絶交論》： “狙詐飈起，谿谷不能踰其險”；顔之推《觀我生賦》：“諫谮言之矛戟，惕險情之山水”；劉禹錫《竹枝詞》：“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自居易《太行路》：“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峽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孫樵《出蜀賦》：“譎山詭崖”；均其意。

【增訂三】劉蜕《文泉子》卷一《弔屈原辭》：“水之浪兮，人之波瀾。浪可平兮，人心不可平。波瀾翻兮，孰測其情！水之深兮不曰深。”正所謂“長恨人心不如水”耳。薛能《行路難》：“何處力堪殫，人心險萬端。藏山難測度，暗水自波瀾。對面如千里，迴腸似七盤”；齊己《行路難》：“驚波不在黤黮間，小人心裏藏奔湍。七盤九折寒崷崪，翻車倒蓋猶堪出；未似是非唇舌危，暗中潛毁平人骨”；均不外此意。

發揮更暢者，如《子華子·晏子問黨》：“心胸之間，其容幾何？然而歷陸嶔嶇，太行、雁門横塞之。靈臺之關，勺水之不通，而奚以有容？嗜欲炎之，好憎冰之，炎與冰交戰焉”；《全唐文》卷八〇一陸龜蒙《馬當山銘》：“言天下之險者，在山曰太行，在水曰吕梁。合二險之爲一，吾又聞乎馬當。……怪石憑怒，跳波發狂，日黯風勁，摧牙折檣，幸而脱死，神魂飛揚。殊不知堅輪蹄者夷乎太行，仗忠信者通乎吕梁，便舟檝者行乎馬當。合是三險而爲一，未敵小人方寸之包藏”；劉子翬《屏山全集》卷一三《讀〈平險銘〉寄李漢老》：“官侯鑿平劍浦灘，游子不歌行路難。……惟人性天同廣胖，横目立見分庭壇。紛敷蔽翳榛葦萑，騰逃鬱屈猿蛇蚖。……千崖百瀨中繞蟠，覆溺嵬岸糜堅完。…… 浮思一縱坂走丸，不極不止巧力殫”；趙孟頫《松雪齋文集》卷六《夷齋説》：“今夫天下之險，無踰於水。水之險則有吕梁灧澦，若江若河，以至於海，而水之險極矣。然舟楫既具，人力既盡，則若履平地，其或至於顛覆，蓋有幸不幸存焉耳。若夫人心之險，又非水之能喻也；談笑而戈矛生，謀慮而機穽作，不飲而醉，不酖而毒，……險之禍可勝言哉！”；方中通《陪集·陪古》卷一《九龍灘記》尤肆詭：“心無形，險形萬怪所從出；方寸聚天地古今之險，猶綽綽然。余甚憫，將求一物勝之，使退而讓名於其所勝也。聞閩灘多險，遂造焉。……灘皆險，險之最，爲九龍灘焉。……以灘之險，盡殺人如此，而猶有所謂‘龍猴’者駕之，是安得擅天下險名？而人心之險，固非天人所可挽回萬一也！嗚呼！何從而求夫險勝人心者！”

仲氏託爲荀子與其弟子問答，蓋以《荀子·性惡》篇反復申明：“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僞也。”

【增訂三】荀子“僞”字猶西語“人爲”，所以别於“天然”。如波德萊亞云：“罪惡出於天然本性；道德反是，出於人爲，超越天然”（Le crime est...originellement naturel. La ver- tu，au contraire，est artificielle，surnaturelle－Baudelaire：“Éloge du Maquillage”，Oeuv. comp.，“la Pléiade”，912）。竊謂“artificiel”即“僞”字確詁，亦堪爲的譯。

然憤世疾俗，大乖荀子本旨，即韓非亦無此激厲。《荀子·性惡》曰：“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故“聖王”於人，“化師法”，“道禮義”，俾成“君子”；仲氏則昌言教化之爲唐捐，周、孔之爲徒勞。《韓非子·守道》曰：“立法非所以備曾、史也，所以使庸主能止盜跖也；爲符非所以豫尾生也，所以使衆人不相謾也”；以曾、史、尾生别於盜跖、“衆人”，未嘗視如邱貉；仲氏則畫一齊觀，概同“蠢”類。取《荀子·性惡》而充極至盡其説，復示法家主張如《商君書·説民》、《開塞》所謂“法勝民”、“以刑治”者，實本於性惡之論；推因得果，對病下藥。要言不煩，於學派之脉絡淵源，如指諸掌。仲氏聲塵寂寞，詞賦雕蟲小技，本篇又小技中之小者，而發覆破的；考鏡學術，具此識力，正復不多。西方古人言性惡則爲政主專制保守，言性善則爲政主自由進步，言性惡則乞靈於神明，言性善則自立於人定；其脉絡淵源之大校，亦資參驗同異也。

《荀子》言“善者僞也”之“僞”，即“人爲”之“爲”；清經生如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二七《跋〈荀子〉》、王念孫《讀書雜志·史記》六《淮南、衡山傳》、段玉裁《説文解字·僞》字註、郝懿行《曬書堂文集》卷二《與王伯申侍郎論孫卿書》，考釋備矣。平步青《安越堂外集》卷六《書潛研堂〈荀子跋〉後》則謂此論已發於黄震《黄氏日鈔》，因歎“近人於宋儒書，實未能徧觀而盡識”，又言楊倞註《荀子》早引其緒。平氏之言是也。《黄氏日鈔》卷五五《〈荀子〉後辯》：“‘僞’者、人爲之名，而非詐僞之謂。……其意專主習而不主性，其説遂墜一偏。而又古今字義漸變不同，如古以‘媚’爲深愛而後世以爲邪，古以‘佞’爲能言而後世以爲諂。《荀子》之所謂‘僞’，殆類《中庸》之所謂‘矯’。”余觀葉大慶《考古質疑》卷三引王安石説字諸例，有：“人爲之爲‘僞’”，亦必於《荀子》能得正解。然《臨川集》卷六六《禮論》析理更密：“嗚呼！荀卿之不知禮也，其言曰：聖人化性而起僞。……夫斵木而爲之器，服馬而爲之駕，此非生而能者也。故必削之以斧斤，直之以繩墨，圓之以規而方之以矩，束聯膠漆之，而後器適於用焉。前之以銜勒之制，後之以鞭策之威，馳驟舒疾，無得自放，而一聽於人，而後馬適於駕焉。由是觀之，莫不劫之於外而服之以力者也。然聖人捨木而不爲器，捨馬而不爲駕者，固亦因其天資之材也。……夫狙猿之形非不若人也，欲繩之以尊卑而節之以揖讓，則彼有趨於深山大麓而走耳。雖畏之以威而馴之以化，其可服邪？以謂天性無是而可化之使僞邪？……故曰：禮始於天而成於人。天則無是而人欲爲之者，舉天下之物，吾蓋未之見也。”此可與徐積《節孝先生文集》卷二九《荀子辯》合觀，所謂：“且人之性既惡矣，又惡知惡之可矯，而善之可爲也？”是以荀子尚二本，而仲氏始一貫也。安石斲木、服馬之喻，取象實出《莊子·馬蹄》之匠人善治木、伯樂善治馬一節，而樹義又隱申《孟子·告子》之“順”抑“戕賊”杞柳之 “性”以爲桮棬一節。亞理士多德亦言人之美德既非全出乎性，亦非一反乎性，乃適性而繕，結習以成（Neither by nature norcontrary to nature do the virtues arise in us；rather we are adap- ted by nature to receive them，and are made perfect by habit）。《荀子·禮論》：“性者，本始材朴也；僞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僞之無所加，無僞則性不能自美。性僞合，然後聖人之名一”；倘 “合”非并合之“合”而爲適合之“合”，則安石無所置喙矣。《性惡》篇言“化性起僞”，有“良劍”不“砥厲”則“不能利”、“良馬”無“轡”“策”善“馭”則不能“致千里”之喻，蓋亦知木刀枉加砥厲之功而跛鼇難收轡馭之效也；本地風光，安石胡不即以其矛攻其盾乎？《論語·公冶長》：“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淮南子·齊俗訓》：“柱不可以摘齒，筐不可以持屋，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鉛不可以爲刀，銅不可以爲弩，鐵不可以爲舟，木不可以爲釜”；《楞嚴經》卷一：“猶如煮沙，欲成嘉饌，縱經塵劫，終不可得”；寒山詩：“蒸砂擬作飯，臨渴始掘井；用力磨碌磚，那堪得作鏡！”（參觀《五燈會元》卷三南嶽懷讓：“磨磚不能作鏡”）；韓愈《题木居士》之二：“朽蠹不勝刀鋸力，匠人雖巧欲何如！”與安石所謂“因其天資之材”而“劫之於外，服之以力”，歸乎一揆，亦造藝者之常談。王充《論衡·率性》篇則助《荀子》張目，謂：“僞者人加知巧，亦與真者無異”，以術士消石作玉、隨侯以藥作珠爲例；亦見漢人於《荀子》所曰“僞”，已早兼作“詐僞之‘僞’”解，錢大昕、王先謙輩未之考也。

Diogenes Laertius，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VI. 40，“Loeb”，II，43.

Republic，588 b ff.；cf. W. Jaeger，Paideia，tr. G. Highet，II，353.

La Bruyère，Les Caractères，XII，119，Hachette，388 ff..

Schiller：“Das Lied von der Glocke”，Werke，hrsg. L. Bellermann，I，275.

Aulus Gellius，The Attic Nights，XIX. ii，“Loeb”，III，358；Tennyson，In Memoriam，cxviii. Cf. Thoreau，Walden：“Higher Laws”，“Modern Library”，197－8 （an animal in us）.

La Rochefoucauld，Réflexions diverses，xi“ Du Rapport des Hommes avec les Animaux”，Oeuvres，“Les Grands Écrivains de la France”，I，307－10.

Cf. A. O. Lovejoy，Reflections on Human Nature，2－9（the theological doctrine of man’s essential badness），15－8（man’s inner corruption and perversity）.

Nicomachean Ethics，Bk. II，ch. 1，The Basic Works of Aristotle，T he Ran- dom House，952.

Cf. H. Focillon， Vie des Formes，48（les matières comportent une certaine destinée ou une vocation formelle）；B. Bosanquet，Three Lectures on Aesthetic， 14 ff.，58 ff.；L. Pareyson，Estetica：Teoria della Formatività，2a ed.，32 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