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 全晉文卷九二

潘岳《射雉賦》。按《文選》載宋徐爰此《賦》註，有云： “晉邦過江，斯藝遂廢。”徵之《晉》、《宋》兩《書》，殊非情實；郝懿行《晉宋書故》斥徐“身居恩倖”，此乃“欺飾之諛言”，或窺其隱。然徐既以“廢”射雉爲佳事而貢“諛”，則註此賦得無甘冒不韙、導君禽荒耶？郝氏之説尚未爲愜心貴當焉。

《射雉賦》：“睨驍媒之變態。……野聞聲而應媒。”按徐爰註：“媒者、少養雉子，至長狎人，能招引野雉，因名曰‘媒’”；又：“恐吾游之晏起”，徐註：“游、雉媒名，江淮間謂之‘游’；游者，言可與游也。”張雲璈《選學膠言》卷六引《西京雜記》： “茂陵文固陽，本琅邪人，善馴野雉爲媒，用以射雉。”元稹《雉媒》詠此而致慨：“都無舊性靈，反與他心腹，置在芳草中，翻令誘同族”；白居易《和〈雉媒〉》更昌言：“豈惟鳥有之？抑亦人復然”；黄庭堅《大雷口阻風》：“鹿鳴猶念羣，雉媒竟賣友。” 爲“媒”不惟馴雉，他鳥亦有之。段公路《北户録》：“雷、羅数州收孔雀雛，養之使極馴擾；於山野間，以物絆足，傍施羅網，伺野孔雀至，則倒網掩之無遺。……按《説文》曰：‘率烏者，繫生烏以來之，名曰㘥’，《字林》音‘由’；《淮南萬畢術》：‘雞鸺致鳥’，註：‘取雞鵂，折其大羽，絆其兩足，以爲媒’”；柳宗元《放鷓鴣詞》：“徇媒得食不復慮，機械潛發罹罝罦；破籠展翅當遠去，同類相呼莫相顧”；陸龜蒙《鶴媒歌》：“偶繫漁舟汀樹枝，因看射鳥令人悲。盤空野鶴忽飛下，背翳見媒心不疑；媒閑静立如無事，清唳時時入遥吹。徘徊未忍過南塘，且應同聲就同類。……窺鱗啄藻乍低昂，注定當胸流一矢。媒歡舞躍勢離披，似諂功能腰弩兒。……君不見荒陂野鶴陷良媒，同類同聲真可畏！”是烏媒、鵂媒、孔雀媒、鷓鴣媒、鶴媒都有。《離騷》：“吾令鴆爲媒兮”，王逸註：“鴆、惡鳥也，毒可殺人，以喻讒賊”；陸龜蒙所歎“陷”同類之“良媒”，是鶴而爲鴆者，雉、烏、孔雀等媒，亦莫非“鴆媒”也。西方古詩文有歷舉人行事之類禽獸者，其一爲賣同類使落網羅，有若鳧媒（de canards privés，quitrahissent leurs semblables，et les attirent dans les filets）；或諷世謂雀遭媒誘落網，復作媒以誘他雀，祇爲口腹，不計同類生死（Nicht zu weit von meinem Singen/Liegen Netze und falsche Schlingen；/Die für mich hier hat gelogen，/Hat mich，wie ich euch，betrogen. /.../Die da will，die mag verfliegen，/Dienicht will，die lass sich kriegen；/Wann nur ich die Kost erwer-be，/Gilt mir’s gleiche，wer verterbe）。當世英語逕呼諜倀爲 “鴿媒”、“鳧媒”（stool pigeon，decoy duck），又白居易所歎“抑亦人復然”矣。《全唐文》卷六二五吕温《由鹿賦·序》：“遇野人縶鹿而至，問之，答曰：‘此爲由鹿，由此鹿以誘致羣鹿也。……此鹿每有所致，輒鳴嘷不飲食者累日。’予喟然歎曰：‘虞之即鹿也，必以其類致之；人之即人也，亦必以其友致之。……鹿無情而猶知痛傷，人之與謀，宴安殘酷，彼何人斯！’”；宋祁《筆記》卷中謂吕《賦》“由”字當依《説文》作“㘥”。實則潘岳賦中“吾游”之“游”，亦即“㘥”字，徐註望文生義。蓋獸亦有媒，非僅禽鳥，鹿之“鳴嘷不食”，殆愈於鶴之“歡舞躍”乎。

【增訂三】《秋澗大全集》卷一《鶴媒賦》則言相誘不必“同類”，有“以鶴取鹿”者：“鶴本善類，與物無忮。……詐以摽鹿，遂戕彼命。是則鶴之善，人則用而險之，反有過於機穽也。鶴了不知，鹿終弗悟，歲供庖廚，皆鶴之故。”蓋“媒” 未必非“善類”，作倀助虐而己“了不知”；此意前人所未道，亦復洞察物情人事也。

《射雉賦》：“鯨牙低鏃，心平望審，毛體摧落，霍若碎錦。” 按韋應物《射雉》：“野田雙雉起，翻射斗迴鞭；羽分繡臆碎，頭弛錦鞘懸”，便平鈍無生氣；韓愈《雉帶箭》：“衝人決起百餘尺，紅翎白鏃隨傾斜。將軍仰笑軍吏賀，五色離披馬前墮”，物態人事，紛現紙上，方駕潘賦不啻過之。“鳴雄振羽，依於其冢，㨛 降邱以馳敵，雖形隱而草動。”按描畫緻貼；余見西方詩文中兩處設譬，取象與此酷肖。但丁寫原人亞當光氣繚繞，視之不真，猶獸覆布下，人祇覩布動，不見獸形（Tal volta un animal cover-to broglia，/sì che l’affetto convien che si paia/per lo seguir che face a lui la’nvoglia）；弗羅貝寫女主角讀父（Théodore Rouault）來書，别字滿紙，而頗達情志，如雞雛之形半爲棘圍所蔽，而啁唽之聲可聞（Les fautes d’orthographe s’y enlaçaient les unes aux autres，et Emma poursuivait la pensée douce qui caque- tait tout an travers comme une poule à demi cachée dans une haie d’épines）。物色相似，而以賦爲比，風味似更隽永也。

La Rochefoucauld，Réflexions diverses，xi，op. cit.，309.

Logau：“Eine Lockfinke”，op. cit.，62.

Paradiso，XXVI. 97－9，La Commedia divina，Ricciardi，1103.

Madame Bovary，I. x，Conard，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