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二 全北齊文卷二

楊愔《文德論》：“古今辭人，皆負才遺行，澆薄險忌，惟邢子才、王元景、温子昇彬彬有德素。”按此見《魏書·温子昇傳》。《傳》又稱子昇：“外恬静與物無競，言有準的，不妄毁譽，而内深險，事故之際，好預其間”；則愔於子昇，未爲具眼。《北齊書·楊愔傳》：“然取士多以言貌，時致謗言，以爲愔之用人，似貧士市瓜，取其大者”，此亦聽言取貌之一例歟。章炳麟《國故論衡·文學總略》篇謂“文德”之説發於王充，楊愔“依用” 之而章學誠“竊”焉；即指此《論》。紫朱相亂，淄澠未辨，一言以爲不知矣。“文德”見於《經》如《易·小畜》、《書·大禹謨》、《詩·江漢》、《論語·季氏》等者，皆謂政治教化，以别於軍旅征伐；《左傳》襄公八年：“小國無文德而有武功”，並立相形，猶《穀梁傳》定公十年之言“有文事必有武備”，厥義昭然。自漢以還，沿用最廣，如《後漢書·張綱傳》：“廣陵賊張嬰，朝廷不能討，綱單車赴慰之曰：‘今主上仁聖，欲以文德服叛’”，又《馬融傳》：“俗儒世士以爲文德可興，武功宜廢”，又《袁紹傳》：“不習干戈，……咸以文德盡忠”；張衡《東京賦》：“文德既昭，武節是宣”；蔡邕《薦皇甫規表》：“論其武勞，則漢室之干城，課其文德，則皇家之心腹”；楊泉《物理論》：“高祖定天下，置丞相以統文德，立大司馬以統武事，爲二府焉”；或以 “武”、或以“干戈”、或以“討”，與“文德”對稱，均左氏之遺意。《全後魏文》卷四八袁飜《安置蠕蠕表》：“或修文德以來之，或興干戈以伐之”，又卷五四慕容紹宗《檄梁文》：“恢之以武功，振之以文德”；《全北齊文》卷四魏收《爲侯景叛移梁朝文》：“所務者息民，所存者文德，豈復以擒將威敵，漂杵溺驂，爲功于一時，示武於千載？”；又與楊愔時代相接之例也。然《左傳》僖公二十七年：“一戰而霸，文之教也”，《正義》：“謂是文德之教，以義、信、禮教民”，又二十八年：“晉於是役也，能以德攻”，杜預註：“以文德教民而後用之”；襄公二十七年：“兵之設久矣，所以威不軌而昭文德也”；皆謂“武功”之於“文德”，如跡之於本、果之於因，事兩殊而道一貫，《左傳》哀公元年伍子胥言越 “十年教訓”，吴其爲“沼”，《荀子·議兵》篇論“武卒”、“鋭士”不能敵“齊”以“禮義教化”之兵，此物此志。理致深永，而“文德”之意義未改。

【增訂三】先秦兵家者流持論最近《左傳》所謂“文教”而能 “戰霸”者，當爲《尉繚子》。其《戰威》篇云：“古者率民必先禮信而後爵禄，先廉耻而後刑罰，先親愛而後律其身”；《兵令上》篇云：“兵者，以武爲植，以文爲種，武爲表，文爲裏。”此等言説與《荀子〃議兵》相出入矣。

王充《論衡》屢道“文德”，用意異乎《易》、《詩》、《左傳》等，又不同於楊愔《文德論》。充之旨略如《論語·顔淵》：“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愔之旨則如《論語· 憲問》：“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論衡·佚文》篇：“《易》曰：‘大人虎變，其文炳，君子豹變，其文蔚’，又曰： ‘觀乎天文，觀乎人文’；此言天文以文爲觀，大人君子以文爲操也。……《五經》、《六藝》爲文，諸子傳書爲文，造論著説爲文，上書奏記爲文，文德之操爲文——立五文在世，皆當賢也。造論著説之文，尤宜勞焉”；此處“文德”之“文”非著書作文之“文”，乃品德之流露爲操守言動者，無“德”不能見諸“文”，有“文”適足顯其“德”。《書解》篇：“夫人有文質乃成。…… 出口爲言，集札爲文。……夫文德，世服也。空書爲文，實行爲德，著之於衣爲服，故曰：德彌盛者文彌縟，德彌彰者人彌明，大人德擴其文炳，小人德熾其文斑，官尊而文繁，德高而文積。……非唯於人，物亦宜然：龍鱗有文，……鳳羽五色，…… 虎猛毛紛綸，龜知背負文，四者體不質，於物爲聖賢。……人無文德，不爲聖賢。……棘子成欲彌文，子貢譏之”；此處“文德” 之“文”始兼指著書作文，子貢譏棘子成語即“文猶質也”云云，《三國志·蜀書·秦宓傳》：“君子懿文德，采藻其何傷”，亦正“德盛文縟”。《自紀》篇：“行與孔子比窮，文與揚雄爲雙，吾榮之。……名不流於一嗣，文不遺於一札，官雖傾倉，文德不豐，非吾所臧。德汪濊而淵懿，知滂沛而盈溢，筆瀧漉而雨集，言溶㵠而泉出，……乃吾所謂異也”；此處“文德”之“文”則專指著書作文，即上文“或戲”所謂：“幽思屬文，著記美言。” 然不論“文”之爲操行抑爲著作，無不與“德”契合貫穿；“大人”、“小人”，具有何德，必露於文，發爲何文，即徵其德，“文”、“德”雖區别而相表裏者也。楊愔《文德論》殘闕不全，觀見存數句，用意如魏文帝《與吴質書》：“古今文人多不護細行”（參觀論《全梁文》簡文帝《誡當陽公大心書》），其曰“負才遺行”，猶云“有文而無德”，是“文”與“德”不必相表裏而合一，却常相背離而判二矣。楊之於王，翩其反而。《全梁文》卷一二簡文帝《昭明太子集序》詞筆瀾翻，羅列其孝親、愛士、好學等“十四德”，掉尾餘波，方及其文曰：“至於登高體物，展詩言志”云云；謀篇寓意，若曰：“有此德必有其文，備陳其德則於文無待覼縷”，庶幾有當王充“文德”之義歟。章學誠之 “文德”，厥旨又别。《文史通義》内篇二《文德》：“古人……未嘗就文詞之中，言其有‘才’、有‘學’、有‘識’，又有文之 ‘德’也。凡爲古文詞者，必敬以恕。……敬非修德之謂，…… 恕非寬容之謂……。知臨文之不可無敬、恕，則知文德矣”；内篇五《史德》：“德者何？謂著書者之心術也。”楊愔之“德”祇是學誠之“修德”，具愔所謂“文德”之人未必有學誠所謂“文德”。愔主文士平日之修身，學誠主文士操觚時之居心；生平修身端重，無竊婦貪財等輕薄“遺行”者，下筆時偏激而失公平、詭隨而乖良直，固比比皆是爾。學誠宗尚宋明性理，習聞提撕省察、存誠居敬，故於《易》“修詞立誠”之教，能切己入裏如此。閻若璩《潛邱劄記》卷五《與戴唐器》之一一：“昔人云：‘諛墓文字須黑夜作’，以喪心也”；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四四《文説》：“水心應酬文字，半屬可删。吾故曰：‘儒者之爲文也，其養之當如嬰兒，其衛之當如處女。’”暗室不欺、守貞不字之文，則學誠所謂有“德”也。王充籠統，楊愔粗疏，豈可與此並日而語哉。章炳麟徒欲榮古虐近，未識貌同心異，遽斥曰“竊”，如痴兒了斷公事，誣良爲盜矣。是以《易》、《詩》、《左傳》之“文德”兩字同義，疊成一詞，指稱一事，猶言“文或德”，可簡爲“文”以配“武”或“德”以配“力”。王充、楊愔之“文德”分指二事，猶言“文與德”或“文、德”，特王之“文”與“德” 兩者長相依不倍，而楊之“文”與“德”兩者輒各行其是。章學誠之“文德”又僅指一事，猶言“文之德”，如今語之“文學良心”、“藝術貞操”。《文心雕龍·原道》：“文之爲德也大矣”，亦言“文之德”，而“德”如馬融賦“琴德”、劉伶頌“酒德”、《韓詩外傳》舉“雞有五德”之“德”，指成章後之性能功用，非指作文時之正心誠意。唐人言“文德”，或復專指能文章，無與於蓄道德，如《全唐文》卷三一五李華《登頭陀寺東樓詩序》：“舅氏謂華老於文德，忘其瑣劣，使爲敍事”；卷三三二郭子儀《上尊號表》：“學貫九流，觀書過於乙夜；文高五始，逸興麗於《秋風》，此陛下明昭之文德也”；卷三八八獨孤及《檢校尚書吏部員外郎趙郡李公中集序》：“公與蘭陵蕭茂挺、長樂賈幼幾勃焉復起，振中古之風，以宏文德。”諸“文德”胥指文詞，李華言 “老於文德”，與卷三八〇元結《大唐中興頌》：“刻之金石，非老於文學，其誰能爲？”，正是一意，斯又詮“文德”者所未辨矣。章學誠雖標“文德”，以術業專攻，遂偏重“史德”。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一三：“才、學、識三長，足盡史乎？未也！有公心焉、直筆焉”；學誠之“德”蓋以一字括“公心、直筆”。然 “文德”寧獨作史有之哉？求道爲學，都須有“德”。《荀子·正名》：“以仁心説，以學心聽，以公心辯；不動乎衆人之非譽，不冶觀者之耳目，不賂貴者之權勢，不利傳僻者之辭”；即哲人著書立説之德操也。竟陵王子良、梁武帝篤信輪迴，而范縝無鬼，不改神滅之論；昭明太子、簡文帝特賞陶潛，而劉勰、鍾嶸談藝，未嘗異目相視；皆“不賂貴人之權勢”可謂“文德”。一切義理、考據，發爲“文”章，莫不判有“德”、無“德”。寡聞匿陋而架空爲高，成見恐破而詭辯護前，阿世譁衆而曲學違心，均 “文”之不“德”、敗“德”；巧偷豪奪、粗作大賣、弄虚造僞之類，更鄶下無譏爾。黑格爾教生徒屢曰：“治學必先有真理之勇氣（der Mut der Wahrheit）”；每歎兹言，堪箋“文德”。窮理盡事，引繩披根，逢怒不恤，改過勿憚，庶可語於真理之勇、文章之德已。苟達心而懦，則不違心而罔者幾希。十七世紀英國一哲人嘗謂：“深思劬學，亦必心神端潔。吾欲視道德爲最謹嚴之名辯”（The studious head must also bring with it a pure heart and a well-rectified spirit. I could almost say that Ethics is the best Logic）；正如才、學、識，尚須有“德”也。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Heidelberger Einleitung”，Felix Meiner，I，5－ 6；“ Anrede an seine Zuhörer bei Eröffnung seiner Vorlesungen in Berlin ”， Ausgewählte Texte，hrsg. R. O. Gropp，I，48.

John Norris，quoted in J. H. Muirhead， Platonic Tradition in Anglo-Saxon Philosophy，87. Cf. C. S. Peirce，Collected Papers，ed. C. Hartshorne and P. Weiss， VI，5：“T here is an ethics indissolubly bound with it［ logic］，－ an ethics of fairness and impartiality－ and a writer who teaches，by example，to find arguments for a con- clusion he wishes to believe，saps the very foundations of science by trifling with its mora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