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二 全隋文卷一六

盧思道《勞生論》。按“設論”之體略如《答客難》、《解嘲》，而憤世疾俗之甚，彼出以婉諷者，此則發爲怒駡，遂兼《廣絶交論》與《晉紀總論》之命意。隋文壓卷，端推此篇，參觀《史記》卷論《孟嘗君列傳》。論中痛斥世態之“諂諛讒佞”，即思道《北齊興亡論》寫和士開等事所質言之者，如：“噉惡求媚，舐痔自親，……近通旨酒，遠貢文蛇，艷姬美女，……金銑玉華”，即《興亡論》：“或送婢妾，或進子女，筐篚苞苴，烟聚波屬。……折枝舐痔，輕者進賄賂，甚者結婚姻。”

盧思道《北齊興亡論》。按《太平廣記》卷二五三《盧思道》（出《啓顔録》）：“思道爲周、齊《興亡論》，周則武皇、宣帝，咸有惡聲；齊［則］高祖、太上，咸無善言。……東宫曰：‘爲卿君者，不亦難乎！’”此篇記和士開事特詳，多《北齊書·恩倖傳》所未道。如《北齊書》僅云世祖與之“親狎”，《論》則曰： “一面之後，便大相愛悦，恒在卧内，同食共寢，淫穢之事，無所不爲”；乃知“恩倖”真爲《史記》、《漢書》立《佞幸列傳》之本意也。《論》言世祖：“龍攢在殯，淚不承臉，大后之喪，亦不哀哭”；《北齊書》祇於《婁后傳》記其“不改服，緋袍如故”。《論》曰：“士開葬母，傾朝追送，諂諛尤甚者，至悲不自勝”，即《勞生論》所謂“詐泣佞哀，恤其喪紀”。哭爲古人死喪節文之一，不必有淚，具見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一三《哭爲禮儀説》；然哭而闌干兩頰、龍鍾雙袖，自足徵情意之親密，亦即示禮儀之隆重。《三國志·魏書·荀彧傳》裴註引《平原禰衡傳》記衡曰：“文若可借面弔喪”；夫“弔喪”獨曰“借面”者，無哀情而須戚貌，方爲知禮，荀彧必生成愁眉苦臉如所謂“哭喪着臉”、“喪門弔客面相”耳。齊世祖不哭無淚，既盡滅骨肉之情，復全失臣子之禮也。送和士開母喪之客悲不自勝；《魏書·恩倖傳》記王叡之喪，親故“衰絰縞冠”以送者千餘人，“皆舉聲慟泣，以要榮利，時謂之‘義孝’”；《朝野僉載》卷五記高力士喪母，左金吾大將軍程伯獻、少府監馮紹正二人“直就喪前披髮哭，甚於己親”；禮貌厚而若哀情深也。《宋書·劉德願傳》記世祖所寵殷貴妃薨，“謂德願曰：‘卿哭貴妃若悲，當加厚賞。’德願應聲便號慟，撫膺擗踊，涕泗交流，上甚悦。……又令醫術人羊志哭殷氏，志亦嗚咽；他日有問志曰：‘卿那得此副急淚？’志時新喪愛姬，答曰：‘爾時我自哭亡妾耳’”；《魏書·慕容廆傳》慕容熙妻苻氏死，制百官哭臨，“令有司檢有淚者爲忠孝，無淚者罪之，於是羣臣震懼，莫不含辛以爲淚焉”；一賞一罪，殊事一致，均明知其性情所無，而衹求其禮貌之有且過也。《南齊書· 鬱林王紀》：“文惠皇太子薨，昭業每臨哭，輒號咷不自勝，俄爾還内，歡笑極樂”，《南史·齊本紀》下作：“文惠太子自疾及薨，帝侍疾及居喪，哀容號毁，旁人見者莫不嗚咽，裁還私室，即歡笑酣飲，備食甘滋。……武帝往東宫，帝迎拜號慟，絶而復蘇”；此盡禮以自文不情，與北齊世祖心同貌異也。《檀弓》記縣子曰：“哭有二道：有愛而哭之，有畏而哭之”；慕容羣臣之哭，主威可畏也，鬱林之哭，不無人言可畏在。英人諷刺小説寫一國，其俗人死，戚友不唁不弔，以匣盛精製假淚爲賻儀（they send littleboxes filled with artificial tears），視誼之親疏，自雙淚至十五、六淚不等，喪主得之累累粘著頰上以志哀（stuck with adhesiveplaster to the cheeks of the bereaved）；“禮儀”之哭泣，何異乎此！參觀論《全齊文》王秀之《遺令》、《全梁文》王僧孺《與何炯書》。

Samuel Butler，Erewhon，ch.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