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解不开的疙瘩是推动情节的暗线
王夫人嫌弃李纨,这种婆媳不和的故事生活中实是常见,读者并不会以此为奇,可是王夫人同时又排斥贾兰,甚至赶走他的奶妈,这就使人难以理解。王夫人再不待见李纨,贾兰毕竟是她的亲孙子,而且幼弱的他还失去了父亲。贾兰的父亲是贾珠,生前也曾受到王夫人的百般宠爱,从情理上说,这位祖母应该善待贾珠的遗孤才对,可她宠爱宝玉的同时却在排斥贾兰。贾兰虽年幼,对其间不和谐的关系却也有朦胧的感觉,李纨“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的心态连宝玉都知道,贾兰当然不会毫无知觉。在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里,贾兰表现出了自己的感情倾向。金荣等人与宝玉、秦钟在课堂上闹起了纠纷,旁及贾菌,砸来的砚台“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贾菌忍不住要向金荣等人反击,贾兰硬拦住他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饶是自己的亲叔叔受到欺负,贾兰却置身事外,认为“不与咱们相干”,这其间情感上的隔膜显而易见。平日间,贾兰受到母亲李纨的告诫想必不会少,他当然知道贾环是王夫人极其嫌恶的庶子,可是在书中可以看到,他基本上都是与贾环同进同出,这也是一种态度的表示。
在《红楼梦》故事开始前,贾兰的父亲贾珠已经去世,作者在第二回里借冷子兴之口介绍道:贾珠十四岁即已进学,他在“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方面显然要比宝玉强得多。后来贾珠的名字只在两回里出现过,一是第二十三回里,写贾政看到宝玉,“忽又想起贾珠来”,由此及彼,“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因为“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虽只有寥寥几句话,却将宝玉日后是贾政、王夫人的依靠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楚。贾珠名字第二次出现是在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遭笞挞”,当时宝玉遭贾政狠命毒打,王夫人见状哭喊“苦命儿”时,“忽又想起贾珠来”,她“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贾政闻言,“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王夫人伤心痛哭,是因为心爱的宝玉遭毒打,而她哭时的诉说,同时也透露了她平时的思虑:“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母以子贵,王夫人在荣国府的地位如何,儿子宝玉的状况可以说是决定性因素。如果贾政与宝玉都不在了,王夫人将立即遇上两组致命性的对手。一组是赵姨娘与贾环,他们早就在处心积虑地盘算着,在第二十五回里,先是贾环“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后来赵姨娘又欲置其于死地,她央求马道婆魇咒宝玉与王熙凤,而且还明言其目的:“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倘若不是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及时地出手干预,赵姨娘的奸谋就差点得逞。第二组对手是李纨与贾兰,他们的潜在威胁更是致命的。贾珠是荣国府贾政一支的长房,贾兰是长房长孙,他们到时握掌大权是受封建礼法保护的名正言顺之事,即使贾政去世后宝玉仍然健在,王夫人要与李纨、贾兰相抗衡仍然是十分艰巨之事。
在历代的封建大家庭里,抢夺继承权的争斗屡见不鲜,史书或野史里这方面的记载也时常可见。这是封建大家庭里无可回避的重大问题,而曹雪芹在描述时的处理有点特别,除了第二十五回里赵姨娘与贾环加害宝玉是正笔描写外,其他的全都作为暗线伏笔处理,因此偶然较直接地涉及时,读者还可能会一时弄不清作者叙述的意图,这较典型地表现于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中的描述。
曹雪芹在这一回里描写贾府的中秋家宴,其时不仅荣国府诸人在场,连宁国府的贾珍夫妇也赶来参加。席间,宝玉、贾兰与贾环先后都写了诗。对于宝玉的诗作,“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吩咐“该奖励他”,于是贾政赏他两把海南带来的扇子。贾兰写诗后,“贾政看了喜不自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不过身为祖母的王夫人却没有任何高兴的表示。至于贾环的诗,贾政读后“不悦”,因为“词句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接着,他将宝玉与贾环两人一起批评:“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气总属邪派,将来都是不由规矩准绳,一起下流货。”可是,没想到贾赦对贾环的诗却有强烈的反应:
贾赦乃要诗瞧了一遍,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
先前宝玉与贾兰作诗,贾母都吩咐贾政奖赏他们,这会儿贾环作诗,贾母与贾政尚无反应,贾赦当即“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贾母与贾政偏爱宝玉与贾兰,而贾赦则偏要奖赏贾环。就在贾环作诗前,贾赦刚讲了个笑话暗讽“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贾母听后甚为不悦。此波尚未平息,贾赦又故意奖赏贾环,这多少含有不满意贾母与贾政只奖赏宝玉与贾兰的意味。接着,贾赦更当着全家族的面,讲出一番使众人大吃一惊的话:
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
“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这可是全府不宜公开议论,但大家却十分关注的分量极重的话题。所谓“世袭的前程”是指荣国公这个爵位,而那个“定”字,意思竟是荣国公这个爵位,将来必定是由贾环来继承。贾政想来是闻言大惊,他赶紧用话截住,不让贾赦继续发挥下去,他也必须出面阻止,须知全家族的人都在场,如果围绕这个敏感且有点危险的话题展开议论,不知会引出怎样的矛盾。贾赦为何要在中秋家宴上当着全家族突然提起“世袭的前程”的归属?如果略去这几十个字,曹雪芹关于中秋家宴的描写也很成功,可是他刻意写上这个完全可以不写的细节,而且经过十年修订与五次删改后仍然保留着,这显然是值得探究的问题。
在封建时代,帝位或爵位的继承按嫡长子继承制运作。就拿荣国府来说,当年贾源被册封为荣国公,贾源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贾代善死后,“长子贾赦袭着官”,这是作者在第二回所做的交代。可是贾赦之后荣国公的爵位该由谁承袭,这倒是个比较麻烦复杂的问题,所谓麻烦复杂,是因为曹雪芹没有将贾赦的儿子贾琏的身份交代清楚。作者在第二回里借冷子兴之口介绍说,贾赦有两个儿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可是在书中的其他地方,贾琏都是被称为“琏二爷”,他显为贾赦一房的老二,这与冷子兴的介绍有点对不上号。而且,贾琏是老二,那老大是谁?他在书中为何又了无踪影?围绕贾琏还有个问题:他究竟是嫡出还是庶出?贾赦的正妻是邢夫人,贾琏并非她所生,邢夫人在第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懦小姐不问累金凤”里训斥迎春时讲得很清楚:“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她同时还对着迎春批评贾琏道:“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由邢夫人的话可以推测,贾琏和迎春一样,也是贾赦的“跟前人”所生,只是两人不同母而已。总之,不可能是嫡出,更不可能是嫡出的长子,如果他是嫡长子,那么贾赦再不喜欢他,也无法阻止由他继承荣国公的爵位,因为这是嫡长子继承制明确规定的,贾赦对贾环说出“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前提便是贾琏不可能承袭,这应是荣国府的主子们心知肚明的事实。
不过,贾赦对贾环说的这番话也颇使人费解,贾环是赵姨娘所生,贾赦当然知道贾环既非“嫡”又非“长”,世袭前程无论如何落不到他头上。可是贾赦明知如此,为何还要这样说?贾赦是长房长子,又是现任的荣国公,他在爵位继承问题上有相当的发言权,但即使如此,他也无法让既非嫡出又非长子的贾环当上荣国公。如今他明知如此还非要这样说,其实是另有目的在。首先,他是趁着众人中秋节聚会时提出世袭问题,当时自贾母而下,荣国府的人悉数在场,连宁国府的贾珍诸人也都在座,现任的荣国公贾赦是当着全家族的面提出了十分严肃的问题。其次,贾赦提出贾环,实际上是点明了贾赦一房并无适合的人选,故而只能在贾政一房里考虑。荣国府的一些人应该盘算过这个问题,贾母、王夫人心中的人选应是贾宝玉,而贾赦当着他们的面提出贾环,言下之意便是贾宝玉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这一手法贾母已经用过,在第二十九回里她当着薛姨妈、薛宝钗等众人面,拜托张道士为宝玉找对象,实际上是委婉地表示宝钗并不在她的考虑之列。贾母的关注点是委婉地排斥宝钗,张道士是否为宝玉找对象其实她并不在意;同样,贾赦那番话的关键是排斥了贾宝玉作为承袭荣国公的人选,他提出贾环其实只是虚晃一枪而已。如果说贾环不符合条件,那么贾宝玉同样也有麻烦,他虽是嫡出,却非长子,相比之下,作为贾政一房的长房长孙贾兰,他是最恰当的人选。嫡长子继承制,是中国古代一夫一妻多妾制下维系宗法制的核心制度之一,历史上朱元璋在太子朱标死后属意于皇长孙朱允炆就是较典型的一例。不过朱元璋这样处理给后人带来了麻烦,他去世后不久,皇四子朱棣起兵“靖难”,推翻了建文帝的统治。
贾兰承袭爵位最为名正言顺,但贾宝玉也不是没有一争的希望,如果现在就挑明这层关系,鉴于荣国府内复杂的人事关系,保不定会闹出一些什么事端来,于是曹雪芹让贾政赶紧截住贾赦的话题,也没再写诸人的反应,他们肯定都是只当没听到似的一声不吭,其中有些人的想法却是不问可知。王夫人肯定是希望由自己儿子宝玉世袭,而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李纨也绝非愚妇,她必将全力维护自己和儿子贾兰的权益。因此,王夫人与李纨并非是一般的婆媳不和,她们之间实有根本的利害冲突。而且,即使撇开前程世袭不论,还有个问题横亘于她们之间:一旦贾政去世,这一房该是谁当家?是宝二爷,还是贾兰?按理应是长房长孙贾兰接手,此时宝玉就得分房另住,面临这样的窘境,王夫人将情何以堪?打一个不很恰当的比方,同治帝死后,慈禧太后找的继承人是光绪帝,但他是作为咸丰帝的嗣子登基,而不是替同治找了个嗣子继位。倘若替同治找了个嗣子继位,那慈禧便是太太后而非太后,她也无资格再垂帘听政。光绪帝作为咸丰帝的嗣子登基,这使得同治的皇后阿鲁特氏的处境十分尴尬,慈禧根本不去考虑这一点,何况她本来就不喜欢阿鲁特氏。
在《红楼梦》中,只有在第七十五回里涉及荣国公爵位的继承问题,其他地方都没有相关文字的描写,但这不等于问题不存在。实际上自贾珠去世后,宝玉与贾兰在客观上已形成竞争的态势,他们本人当然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却是他们的母亲王夫人与李纨心中的疙瘩,而且这已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一条暗线。这对婆媳在有意无意之间展开了暗中斗法,处于弱势的李纨长时间地以守相待,第四回里介绍说:“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脂砚斋对这段话批道:“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实罕见者。”李纨抚养的贾兰是荣国府唯一的嫡派长孙,这也是她可以“越理生事”的资本。可是她却采取了“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的策略。脂砚斋称李纨此时的待人处事原则是“实罕见者”,似乎有点不自然,而李纨在大观园选住的稻香村,也被作者借宝玉之口批评为不自然,“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李纨选择的行事准则看起来消极无为,其效果则是赢得了贾母、贾政诸人的尊重与同情,第三十五回里宝玉曾评论道:“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的一样看待。”就连王熙凤身边的人,对李纨也表示钦重,兴儿称她是“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平儿也说“大奶奶是个菩萨”,这种几乎一边倒的赞扬性舆论,客观上构成了保护李纨母子的屏障。李纨的谋略是成功的,在第五回里作者就通过“到头谁似一盆兰”暗示读者,贾府其他诸人的最后结局都较狼狈,唯有在李纨庇护下的贾兰成为例外,而在贾府败落前,身为婆婆的王夫人虽属强势的一方,但伦理道德的约束与舆论的牵制使她有所掣肘,不能随心所欲地为难李纨。不过,有一点王夫人还是坚持做到了,即她尽可能地阻止李纨染指荣国府的管家权。倘若让李纨管家,一旦贾政去世,贾政这一房的家主就必然是李纨所辅助的贾兰,到时王夫人与贾宝玉这对母子的地位势必急遽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