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些半奴半主们
《红楼梦》故事的铺开描述是始于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在说明为何要从刘姥姥起笔时，作者解释道：“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这里所谓的“并无个头绪”，是指要有条不紊地反映出荣国府丰富的生活内容，确定写作线索并非易事，而不是说生活在荣国府的人整日家乱哄哄地过日子。实际上，我们阅读作品时，可以发现那儿生活的展开相当有序，这首先得感谢曹雪芹高超的叙事手法，其中包括他展现荣国府生活画卷时，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点点滴滴且又自然地交代了府内诸人的等级划分、处理日常事务的管理机构与制度，这正是荣国府生活能基本有序地展开的可靠保障。
关于府内诸人的等级划分以及管理机构与制度的描述，是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不仅使读者能了解到荣国府生活的全貌，同时又具有保证情节有序推进的作用。可是，如果将这些内容做大篇幅的集中介绍，其冗长枯燥会引起读者的反感，而且这样的写作方式会破坏情节描写的节奏，《红楼梦》也就不像一部小说了。这些内容既不可少同时又不可做集中介绍，于是曹雪芹采取了依循创作的原则，随着情节发展的需要不时有所透露的方式，于是这方面的呈现显示出散见于作品各处的形态。曹雪芹早年曾经历过封建大家族的繁华岁月，对这方面内容是了然于胸，在铺叙故事需要时便可随手拈来，与他同时代的读者对此也有直接或间接的感性了解，尽管在阅读过程中是点点滴滴地接触，实际上却有一定程度的框架式把握。这一便利条件对于今日的读者来说已不再具备，而这方面的了解又是理解作品的重要前提，于是就需要对那些内容做全面的综合考察，方法是从作品中勾稽相关的描写，进而将它们按专题归类进行分析。当这一工作完成后，可以发现这方面的内容十分丰富，曹雪芹透露的相关信息，足以搭建成相当完整的构架，而等级制度以及对它的维护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将众人划分为不同等级，是维系封建统治的重要的制度上的保障，荣国府的情况也不例外。那里约四百人首先被分为两大块：主子与奴才。主子是指自贾母而下的诸人，他们按辈分等标准又分为不同层次，即使是同一层次的人也会有差别。如同是未婚的公子小姐，实际上存在着正出与庶出的差异，而贾姓主子与客居者如林黛玉与薛宝钗，他们的境况也不尽相同。居住于荣国府的主子不到二十人，其他都是服侍他们的没有人身自由的奴才。奴才的来源分两类，除一些如袭人、晴雯等人是从外面买来的外，其余都是“家生子儿”，即府内奴才所生的子女。一旦为奴，其子孙就都是奴才，荣国府每年都要为小厮与丫鬟指婚，其目的是奴才的再生产，因为“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大管家林之孝曾提议“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即给他们以人身自由，但这侵犯主子权益的方案根本不会被采纳。书中唯一的例外是赖大的儿子赖尚荣，作者在第四十五回里写道，他“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这是赖家“熬了两三辈子”才获得的恩典，故而赖嬷嬷要教诲他：“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
荣国府近四百名奴才也按等级划分，第六十二回中叙及平儿过生日时就写道：“上中下三等家人来拜寿送礼的不少。”对照书中的描写，可知上等家人是指赖大、林之孝等大管家，中等是各管理机构的执事者，下等人数最多，他们分属各管理机构，府内各种粗笨活都由他们承担。丫鬟也分为三等，一等丫鬟有鸳鸯、袭人等，晴雯、紫鹃则属于二等，三等丫鬟人数最多，小红、坠儿等都是。这些丫鬟分属各房主子，而主子能使唤什么等级的丫鬟以及数量是多少，则是按其等级有所不同。除大小管家外，这些奴才中还有些特殊的群体。如个别丫鬟被主子收为“屋里人”，即成为妾，书中称其为“姨娘”。她们的地位优于一般奴才，所生的子女也是主子，但其本人身份仍是奴才，故而王熙凤骂赵姨娘“也不想一想是奴几”，芳官也不客气地对赵姨娘说“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奶妈的地位也较特殊，她们“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此外，各房的大丫鬟可代主子行使权力指挥奴仆，其生活也较娇贵，故而下人们称其为“副小姐”。
荣国府近四百名奴才中，位于上等的管家、丫鬟以及奶妈、姨娘等构成了性质与地位相似的阶层。为了保证荣国府奢华生活有序地持续，主子赋予这些人一定的分管权力，他们可以调度乃至责罚一般的奴才，颇有些主子的架势，但这并没有改变他们是奴才的实质，其人身自由仍握掌在主子手里。这些人可称为“半奴半主”，书中有时称他们为“半个主子”“二层主子”或“奴字号的奶奶们”。荣国府生活的有序展开离不开他们，而要考察《红楼梦》所描写的经济生活，对这些人的了解分析也是必不可少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