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李纨的经济筹划及后来

诗社活动是《红楼梦》前八十回中的重要内容之一，从探春初办海棠社到黛玉重建桃花社，曹雪芹花费了相当大的篇幅描写几次诗社活动的全过程，借此展现了宝玉、黛玉、宝钗、湘云与探春等人的才华，丰富了对他们的性格刻画。在阅读这些篇章时，读者对此都有充分的领略，但诗社的“社长”李纨的表现，却常被置于遭忽略的角落。作者其实并没有忽略她，通过对诗社活动的描写，李纨的形象同样在丰满起来，这其中也包括她的吝啬小气，以及征收钱财手法的笨拙。大观园中诗社的出现始于探春的发起，这是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里的故事。探春一时兴起，发帖子召集大家来到秋爽斋吟诗闲聊。事毕，大家“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而这些“酒果”，自然是东道主探春准备的。在这次活动中，大家商议组建诗社，李纨毫不谦让地说，“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她还宣布“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地点就在她的稻香村，因为“我那里地方大”。可是，尽管是社长兼东道主，李纨却拿定主意不出一分钱。果然，在第四十五回里，我们看到李纨带着公子、小姐们去找王熙凤索取活动经费了。由于这是拿“官中的钱”做好人的事，王熙凤便答应“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李纨带着众姐妹临走时还留下一句话：“咱们家去罢，等着他不送了去再来闹他。”钱不送来，这件事就没完，这五十两银子自然由自任社长的李纨掌管。可是经费有了，诗社的活动却因故一再拖延，一直到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诗社活动的时间才总算定了下来。到临开社之时，李纨将众人召集到稻香村开筹备会议，并在最后提出了活动经费的问题，核心要点是要收费，标准是“每人一两银子”：

（李纨）：“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宝钗等一齐应诺。

当时除李纨外有十人，李纨明确说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人因是客人等缘故无须出钱，而后面所说的“你们四分子送了来”中的“你们”是指谁并不明确，但按实际情况，收费的对象应该是宝钗、宝玉、探春和黛玉，大家都知道史湘云手头拮据，李纨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要她缴费，却又不干脆把她列入免缴之列。李纨说每人一两，连她自己共五人，算得的总数却是“五六两”，很可能是将湘云缴与不缴的两种情况都考虑在内。从善意的角度猜测，这可能是照顾湘云的自尊心，但考虑到前面湘云举办菊花社时，她的东道费用全都是宝钗支付，我们有理由怀疑李纨故意讲出对不上号的数字，是在暗示宝钗这次仍然替湘云缴费。在后来的诗社活动中，湘云最为活跃，众人所联的诗句中，“独湘云的多”，她丝毫没有因有否缴费的心理障碍而扭捏窘迫，由此可以推测，她的费用仍是宝钗代缴了。细心的读者应该记得，就在前不久，王熙凤刚刚答应了拨出五十两银子做诗社活动的费用，正因为做过这次好人，第五十回当众人在芦雪庵举办诗社活动时，不识字的王熙凤还特地冒雪赶到，在大家联句前她还提出“我也说一句在上头”的要求，联句的首句“一夜北风紧”就是王熙凤的，她是活动的赞助者，自认为理应占据首位。可是王熙凤没有料到，李纨收进那五十两银子后却不动用，而是另要向大家收取活动经费。王熙凤宣布拨五十两银子做诗社活动经费时，那些公子、小姐们都在场，但谁都不好意思问这笔钱的去向，而只是对李纨另又收费的要求“一齐应诺”。

接下来的诗社活动是在芦雪庵，而非李纨先前承诺的稻香村，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里有详细描述。大观园里并没有收取场地费一说，那些公子、小姐们吃的、喝的都是厨房里拿来的，包括那块新鲜的鹿肉，即使标准比平日的伙食分例高些，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整个活动过程中似乎并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纵观《红楼梦》中的几次诗社活动，秋爽斋咏海棠时大家“略用些酒果”是探春掏腰包，菊花社吃蟹饮酒的费用是由宝钗代湘云支付，黛玉重建桃花社时在潇湘馆“预备了几色果点”，也不曾向人收过一文钱，唯独李纨召集大家详细指示如何缴费，而且为多收一两银子也煞费心机。在芦雪庵的活动并没有花费众人缴来的五六两银子，至于从王熙凤那儿拿到的五十两银子更是无须动用。

李纨不像王熙凤那样与贾府有着亲上加亲的关系、又拥有治理家务的实权以及纵横捭阖的能力，书中说她“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同时又通过一些细节描写她以点点滴滴的方式聚敛钱财，这看似有点矛盾，李纨的苦心却不难理解：她的儿子贾兰尚还年幼，眼前虽是衣食无虑，但荣国府经济衰败的阴影她已有所感知。面对这一大趋势她无能为力，为保证儿子日后的前途，她唯一能做的是自己在经济上尽可能地做好准备，主要途径则是月钱与年例等的积攒。自己的钱决不用在他人身上，这可以说是她奉行的铁定原则。在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里，贾母提出大家凑分子给王熙凤过生日，各人自报数额。当李纨报出银十二两时，贾母忙说：“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王熙凤要讨贾母高兴，又为在李纨前做好人，便提出“大嫂子这一分我替他出了罢了”。照理说，庆贺别人生日送礼理当自己掏腰包，十二两银子对李纨来说又是区区小数，至少口头坚持一下说自己出这一分子是理应之事，可是李纨此时就是一声不吭，能省下十二两银子也是好的。这件事到头来最合算的还是王熙凤。在场众人都知道李纨这十二两银子由王熙凤代出了，贾母等人很赞赏她的这番“义举”，可是等到尤氏到王熙凤处取银子时，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尤氏问：“都齐了？”凤姐儿笑道：“都有了，快拿了去罢，丢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当面点一点。”说着果然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说你肏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凤姐儿笑道：“那么些还不够使？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给你。”尤氏道：“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断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儿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尤氏笑道：“你一般的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说着，把平儿的一分拿了出来，说道：“平儿，来！把你的收起去，等不够了，我替你添上。”

作者描写这段故事时将李纨与王熙凤结合在一起，同时写出了这两人吝啬钱财的一面，结果则是王熙凤占了上风，既赚得仗义疏财的好名声，又获得贾母等人欢心，实际上又没拿出一文钱。李纨的心机，显然比王熙凤差了许多。

细细算来，曹雪芹描述李纨小气吝啬之处还不少，甚至还写了她如何想方设法多积攒些钱。不过，大家对于李纨都较为体谅，作品中也鲜见对她的微词。这是因为李纨并不像邢夫人那样“婪取财货为自得”，也不像王熙凤那样以侵犯他人利益的方式聚敛财富，她只是未雨绸缪，为日后做准备，而且一次次的数量都较微小。李纨的儿子贾兰尚还年幼，荣国府却已开始由盛而衰。早在贾珠死后，联结李纨与日益衰败的荣国府的纽带就较为脆弱，她不能不考虑“树倒猢狲散”的可能性，而经济上预做准备，是她唯一可以采取的应急手段。日后的温饱与儿子长大后做官，这都只能靠每月的月钱以及年例的积累，她又怎能不小气。贾府衰败后各人的境遇都很狼狈，贾兰却是例外。最后能争取到“到头谁似一盆兰”的结局，李纨预先的精细筹划是十分重要的原因，而在前八十回里，这些都是以李纨的小气与吝啬的方式来表现的。

在败落之后，贾府诸人的境遇无疑问地都很糟糕，脂砚斋在第十九回中的批语说宝玉甚至沦落到“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的境地，但此时李纨母子却是个例外。由第五回《红楼梦曲》中的那首《晚韶华》可知，贾兰后来当了官，“威赫赫爵禄高登”，李纨因此也受到诰封，“带珠冠，披凤袄”。贾府败落后，李纨具有帮助别人的经济实力，但贾府诸人都需要帮助，要李纨普降甘霖显然是强人所难，作者也不会因为李纨没有这样做而指责她。《晚韶华》批评李纨道：“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这一指责的成立需有这样的前提，即需要帮助的不是因败落而面临困境的贾府诸人，而是有人遇上了很大麻烦，此人与李纨有相当亲近的关系，在曹雪芹的写作计划中应受到读者的同情，此时不向他伸出援手，就必定会遭到舆论的谴责。在第五回的判词与曲子里，我们确实可找到符合那些条件的人和事，那就是巧姐。巧姐的判词是：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在这段判词旁，《石头记》甲戌本有双行夹批：“非经历过者，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从这段批语可以看出，巧姐在贾府败落后的故事，是作者或脂砚斋在实际生活中曾有过的一段难忘的经历，而并非向壁虚构的产物，只可惜曹雪芹还没来得及将它写出来。关于巧姐的曲子《留余庆》是这样写道：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在高鹗所续的后四十回里，是贾环、贾芸、贾蔷以及王仁等人乘贾政、贾琏等人都不在家时，骗得邢夫人同意，要将巧姐说给外藩做偏房，以便从中赚取银钱。由于邢夫人是巧姐的亲祖母，王夫人、平儿与巧姐得知这消息后，急得只会哭，却想不出解救的办法。在此时，恰好刘姥姥来到贾府，她悄悄地带走了巧姐，使她逃过一难。最后是刘姥姥解救了巧姐，这在判词与曲子中都有较明显的说明，高鹗的安排可以说是符合曹雪芹的原意，但与判词和曲子相对照，高鹗杜撰的贾环、贾芸、贾蔷以及王仁为赚取银钱坑害巧姐的情节却有着明显的漏洞。首先，在高鹗所写的故事里，出主意算计巧姐，又鼓动邢夫人赞同的都是贾环，他在整个过程中一直起着最恶劣的作用。高鹗在故事中以贾芸、贾蔷与王仁来印证曲子中“狠舅奸兄”，但既然贾环是罪魁祸首，曲子中为什么丝毫不提及这位叔叔呢？其次，靖藏本《石头记》中脂砚斋在第二十四回有段批语：“‘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甲戌本第二十六回中也有段畸笏叟的眉批：“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红玉（即小红）后来与贾芸结亲，他们在贾府被抄家后还去狱神庙探望过王熙凤与宝玉，这说明在曹雪芹的计划中，贾芸在贾府被抄没后的举动还很“仗义”，这与高鹗所写的贾芸参与陷害巧姐明显地相矛盾。第三，曲子里说的是“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意思是批评“狠舅奸兄”不愿拿钱出来“济困扶穷”，而并不是说他们故意设计算计巧姐。巧姐曲子中的那句话，正好与李纨曲子中“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相对应，而此时贾府诸人中，也只有李纨、贾兰在经济上有能力解救巧姐。高鹗写“狠舅”是王仁，这估计没错，因为巧姐只有这样一个亲舅舅，可是他将贾芸、贾蔷写成“奸兄”却没有任何依据，而且还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其实，这里“爱银钱忘骨肉”的“奸兄”，应该是指贾兰，当然也是在批评他背后决策的李纨。

现在，我们可以来解释李纨判词的最后两句：“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从字面上看，这两句是说“冰”与“水”作无意义的互相妒嫉，结果是白白地给世人做谈资笑料。李纨一生的行为举止以柔顺著称，因此判词中的“水”无异议地该是用来比喻李纨。基于以上的分析，我们知道那“冰”是喻指王熙凤。第五回中王熙凤的判词旁有一幅画，画的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雌凤”是喻王熙凤的名字，而“冰山”有不牢靠，遇阳光会融化的含义，同时也可理解为在比喻她的为人。在《红楼梦》中，王熙凤做过的唯一的一句诗，便是“一夜北风紧”，也给人以寒气凛冽之感。一旦明确“冰”是比喻王熙凤，那么也就可明白“如冰水好空相妒”一句，是在喻指久已心存芥蒂的李纨和王熙凤之间的关系。这也应该是后来王熙凤的女儿巧姐身陷危难，李纨却不愿援手相助的重要原因吧，当然，这也与李纨已养成的小气吝啬的习惯有关。正由于有这些原因，李纨最后在第五回的曲子里受到了作者“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的严厉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