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荣国府的财务与人事制度
在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里,王熙凤将尤二姐骗入了荣国府,并派丫头善姐看住她。有次尤二姐想要些头油,善姐就说,怎能为这点小事去麻烦王熙凤:
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妯娌姊妹,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他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那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他。我劝你能着些儿罢。
不少读者曾真的以为荣国府的银钱全由王熙凤“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但这只是善姐唬骗尤二姐的话,如何能当真。譬如说,预备元春省亲并建造大观园时耗银数以万计,这笔预算外的巨额开支由贾赦、贾政、贾珍等人与赖大等大管家共同讨论决定,王熙凤连参加讨论如何筹划安排的资格都没有,实际上她对这方面的情形也不了解,于是只能坐等会议结果而已。又小如月钱,它由帐房按预算发出,负责二门内发放的王熙凤“不过是接手儿”,如何发放有祖宗定下的“旧例”管着,具体则是帐房操作,各人也清楚自己的“分例”,“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王熙凤做主,她只能在发放时间上做些手脚。贾琏与王熙凤确实掌管着相当数目的银钱,但绝不是荣国府的全部流动现金,这一点作者在第七十二回里交代得尤为清楚。为筹办贾母八十大寿,贾琏王熙凤掌管的银钱都使了,但还有元春和南安府的礼及几家红白大事得应付,于是只好央求鸳鸯从贾母处弄些金银家伙去当钱。但此时银库并未枯竭,“也还有人手里管得起千数量银子的”,只是贾琏无法向其挪借。这里的“有人”,是指总管房的大管家。原来,荣国府的各项开支都有预算,一旦确定后就专款专用,管家事的主子并无权挪用管家掌管的银钱。如帐房按预算每月发放月钱,这笔钱涉及府内所有人的利益,谁都不敢挪用;厨房大部分食材由庄田供给,但保存不易又每日都须消费的新鲜蔬菜等得现买,这笔钱也挪用不得,其他一些管理机构掌握预算的使用也同样如此。因此贾琏向鸳鸯告贷后就无法当年归还,而必须要等到年末庄田缴租后重订预算。贾琏借贷是八月,而荣国府九月就可收春租。作者在第六回就写明周瑞负责“春秋两季地租子”,贾琏所说的“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指的也当是春租。贾琏告诉鸳鸯九月份可有笔收入进账,但他却说要等到年底得了银子才“赎了交还”。这证实了全年收支预算早已定好,贾琏无法挪用九月的收入,而只能寄希望于来年的预算。
细读全书就可发觉,荣国府流动现金的调度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次如迎接元春省亲这类无例可循的重大开支,由长一辈主子与大管家讨论决定,类似的事件其实并不多见。第二层次则是日常单调重复的开支,由总管房按祖宗定下的“旧例”调度,作品中常见的重要开支有两项:一是每日的伙食费。正如王熙凤所说:“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房支去,或要钱,或要东西。”大观园厨房操办园内主子及贴身丫鬟的伙食,每日就可支“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由于各人的分例难得变动,主子没有必要为这开支分心。荣国府所需的米肉等主要靠实物地租,但新鲜菜蔬却得现买。大观园厨房管四五十人的饭菜,仅购买新鲜菜蔬每日就得花一吊钱,鸡蛋的消费也较可观,遇到市场紧缺时,“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这些都须得用银子现买。照此粗略推算,荣国府四百来人一年在伙食上因向外购买需动用的现金大约总得四五千两银子。
二是月钱。荣国府内不论主子还是奴才,都有自己对应的等级,月钱数量由其等级决定,这是祖宗定下的“旧例”早就规定了的,逢年过节时的节例、年例也同样如此,总管房只要到时令帐房、银库造册分发即可。只是由于帐房的人不便进二门,那里的月钱或节例、年例才统一交给王熙凤分发。据作品里的介绍,二门内月钱总数约三百两。二门外管家与奴仆众多,月钱的总数少说也得翻倍,即荣国府一年在银钱上的开销得有万余两,若加上新鲜菜蔬、鸡蛋等伙食方面必要的开支,两项总数得有约二万两。此外,还有许多开支书中没有也无必要一一载明,因此粗做推算,总管房可调度的现金恐怕不会少于三万两。数量如此巨大的现金在流通过程中,难免会留下不少可上下其手的空间,林之孝帮贾琏作弊贪污二百两银子,那只是区区小数而已。
日常非单调重复的开支,由贾琏、王熙凤负责调度,调度时主要是“按例行事”,但可有一定的伸缩性。第二十二回中贾琏与王熙凤讨论该如何给薛宝钗过生日时透露出,“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贾琏认为薛宝钗生日的操办无须讨论,“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这也是按例办事,“那林妹妹就是例”。当王熙凤告诉他贾母对薛宝钗生日特别关注时,贾琏便立即改口:“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这便是调度时伸缩性的表现。贾琏、王熙凤调度的范围很广泛:过年过节及主子生日的开销、婚丧大事的筹划及请客送礼、向宫内进贡等。第十四回描写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之繁忙时,又插叙了不少避不开的事务,如缮国公诰命亡故,那就需要打祭送殡,当然送礼是少不了的;西安郡王妃过生日,那就得送寿礼;镇国公的夫人生了长男,预备贺礼是必须的;此外又有王熙凤的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须得准备带往父母之物;而迎春正又染病在床,每日请医服药等事也得操劳。作者的本意是通过头绪纷繁的各事务的处理,以显示王熙凤的才干,而这些事务的处理,无一不隐含着银钱的调度。银钱调度的依据是什么,又怎样调度?综合书中各回中相关描写,我们可对此做一梳理。
是否该调度银钱或该调度多少,王熙凤主要是按例行事,什么事该按什么例,在一般情况下她大致都有个数目,有时也以此为基础做变通处理。如第五十五回里赵姨娘兄弟死了,她就立即能想起赵姨娘是里面收的,即是“家生子儿”,其父母也是贾府的奴才,按例应赏银二十两。不过她又表示“再添些也使得”,因为赵姨娘是探春的生母,她愿意给探春这个面子。王熙凤当然也会遇上不清楚前例的情形,这时她身边的吴新登媳妇等人就会“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王熙凤调度银钱是靠对牌,对牌一半在银库,另一半在王熙凤手里。这有点像古代调动军队的虎符,很可能就是受此启发而发明。动用对牌支钱有两种情况。一是她下令办某事,但需花钱多少她只有大概的数目,这时总管房或相关管家就按其指令开出帖子,写明何物购多少,应用银若干。王熙凤审核后同意,就命身边小童彩明收帖登记,并将对牌交来人去支银。银库验牌后发出银钱,该人再将银钱交买办外出购物。事办完后,持牌人将对牌与买办购物用银多少的证明,即书中所说的“回押”交还王熙凤,此时王熙凤再开始处理下一项事务。第十四回里有关于这一过程的具体描写:
(王兴媳妇)连忙进去说:“领牌取线,打车轿网络。”说着,将个帖儿递上去。凤姐命彩明念道:“大轿两顶,小轿四顶,车四辆,共用大小络子若干根,用珠儿线若干斤。”凤姐听了,数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记,取荣国府对牌掷下。王兴家的去了。
凤姐方欲说话时,见荣国府的四个执事人进来,都是要支领东西领牌来的。凤姐命彩明要了帖念过,听了一共四件,指两件说道:“这两件开销错了,再算清了来取。”说着掷下帖子来。那二人扫兴而去。
凤姐因见张材家的在旁,因问:“你有什么事?”张材家的忙取帖儿回说:“就是方才车轿围作成,领取裁缝工银若干两。”凤姐听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记。待王兴家的交过牌,得了买办的回押相符,然后方与张材家的去领。一面又命念那一个,是为宝玉外书房完竣,支买纸料糊裱。凤姐听了,即命收帖儿登记,待张材家的缴清,又发与这人去了。
王熙凤手里的对牌只有一个,因此必须等前一人事毕缴回后,王熙凤才能让下一人领牌支钱,上文中“待王兴家的交过牌”后,张材家的才能开始办事;王熙凤也不是一下子就将待审事项全部处理完,而是等前一人领取对牌后,才审核下一人的帖子。如果多制作几副对牌,事务处理的效率可明显提高,但这样容易造成混乱,被人乘乱作弊。秦钟曾提出过疑问:“倘或别人私弄一个,支了银子跑了,怎样?”王熙凤的回答是:“依你说,都没王法了。”确实,管家奴仆并没胆量私制对牌,他们宁可钻其他空子,如帖上数目多开一些。但虚报数不能过大,否则王熙凤就会看出破绽而不发对牌,上文中荣国府的“执事人”被驳回“扫兴而去”,估计就属于这种情况。
动用对牌的第二种情形是直接赏人或拨款给某事的经办人,这时就只需王熙凤发出领票与对牌即可支钱。如第二十四回里王熙凤委贾芸管大观园内种树裁花事务就属这种情形:
(贾芸)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
第二十三回里贾芹因掌管小和尚小尼姑的事务领取银子也属于这种情形:
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两个,感谢不尽。凤姐又作情央贾琏先支三个月的,叫他写了领字,贾琏批票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二三百两。
这次贾琏还画了押,原因就是先支三个月是破例,否则,银库恐怕就有权拒发。夏太监派人来打秋风时,王熙凤令旺儿媳妇“不管那里先支二百两来”,旺儿媳妇却说“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这固然是做戏给小太监看,但王熙凤无权任意乱支确是实情,她毕竟得按例行事,并不能独断独行。王熙凤与贾琏共同管理家务,尽管在安排贾芹与贾芸的工作时已显示了其间的强弱之别,但他们之间毕竟存在着互相掣肘的关系。第二十二回里为料理宝钗十五岁的生日,王熙凤担心提高规格后“不告诉明白你”而被见怪,而贾琏却表示“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同时,贾琏、王熙凤虽监察着帐房与银库,但反过来帐房与银库也在一定程度上以祖宗定下的“旧例”制约着他们。分而治之,互相牵制,这就是荣国府的财务制度,不过那些本该互相牵制的人串通作弊的事还是发生了。
“对牌”一词在书中首次出现是在第十三回里,当时王熙凤受委托办理秦可卿丧事,“贾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宁国府对牌出来”。这表明宁国府只有一副对牌,荣国府的情形也当如此,根据书中第十四回、第二十三回与第二十四回中的描述,荣国府是贾琏、王熙凤夫妇掌管对牌,而第五十五回里王熙凤因病休养,李纨与探春代管家务,此时对牌就到了李纨手中,读者可看到她的使用:处理赵国基抚恤金时,李纨指示仿不久前袭人母亲去世之例,赏银四十两,前来请示的吴新登媳妇“忙答应了是,接了对牌就走”。如前所述,对牌的使用方法是前一人事情办了缴回后,才能将对牌给后一人去银库支银。可是府内需要支取银两的事务颇多,对牌以这样的方式周转效率太低,容易误事,而且无论贾琏、王熙凤夫妇或是李纨、探春,都不可能整天就应对批领票与发放对牌。动用对牌是为了从银库支取银两,而书中那几次对牌使用的描写,都是非常规事项的处理。对于不断重复的常规事项,如厨房每日得支取银两购买新鲜蔬菜与鸡蛋之类,就无须去动用对牌的程序,因为那些机构的开支与一年的总计都有预算控制,银库对此也十分清楚,因此只要各机构执事者在预算内批了领票,银库就可以发放。这样处理,既可避免事事都要动用对牌而产生的效率低下,同时也减轻了王熙凤等人不胜其烦的负担,荣国府对牌的使用应该是采用了这种模式。
至于荣国府的用人方式,那也是祖宗按照封建等级制度定下的。各个主子各该使多少丫鬟小厮,这些奴仆等级又如何,这些都有严格的规定。贾母等级最高,她可使八个月银为一两的大丫头;邢、王夫人次之,各能使四个大丫头;年轻主子只能使二等及以下的丫头。作品在第三回里就介绍说,迎春等姐妹的待遇便是“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姨娘则只能使两个三等丫鬟。不过也有例外,宝玉不仅借用了贾母的大丫鬟袭人,而且还有七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丫鬟及十个小厮。曾有人以贾环与宝玉不同的待遇来论证贾环因庶出而受到歧视,其实这是个误解。第三十六回里王熙凤曾特地声明:若将袭人干脆调归宝玉,就“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宝玉使的人多“是老太太的话”,是贾母因宠爱宝玉而破了例,“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就物质待遇而言,贾环并未因庶出而遭歧视,这些书中都是写明的,况且迎、探二春甚至贾琏都是庶出,他们在物质待遇上也并没受到任何歧视。贾环受歧视只是主子间互相排挤倾轧的缘故,而且即使这样,贾环的“分例”并未因此少了些什么,这可由探春所说的“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证明。
在荣国府经济每况愈下的背景下,大管家林之孝曾对这种制度提出了异议:“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但他的建议传至王夫人耳中后被断然否决,因为这种用人规矩不仅关系到荣国府的气派与主子的尊严,而且也是森严的封建等级制度的主要表现形式之一,不到迫不得已之时,主子决不愿有任何改动。林之孝提出裁减各房用人数,其目的是为了节缩开支,因为他是荣国府财务的负责人,这建议同时还透露出另一信息,即林之孝还掌管着荣国府奴仆的人事权。不过他的权力只限于二门外,二门内由他老婆林之孝家的负责,即他夫妻俩负责对全府奴仆的监察以及对他们的赏、罚与调动。
监察奴仆并不轻松,遇上主子外出,如第五十八回里所写的贾母、王夫人等人因老太妃去世都“入朝随祭”时,林之孝家的就在大观园内巡视个不停,“恐丫鬟们年青,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约束”。夜晚她还得巡夜,以防上夜的人“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但她监察时并不秉公办事,她的两姨亲家竟在大观园开设赌局,这连探春都知道了,但一直在巡夜的她却听之任之,不做干预。在第七十一回里还可看到,林之孝家的对王熙凤不满虽不敢公开表示,但在处理两个婆子对尤氏不恭事件时,她故意挑唆小丫鬟向邢夫人一房求情,结果导致邢夫人当众让王熙凤难堪。
根据平日的监察,林之孝夫妇到时就向主子提出赏罚名单,而单身小厮与丫鬟的婚配,初选名单也是由他们先提出。据第七十回里的描写,这似是每年年终做的事,这年林之孝开的名单里,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满二十五岁的小厮可以得到婚配,这也算是主子的恩典,同时也可达到“孳生出人来”增加家奴的目的。大丫鬟与管家的子女由贾母、王夫人与王熙凤亲自过问,其余一般的奴仆如何指配主子就不屑管了,因此林之孝夫妇手中就有很大的分配权,而他们平素对二门内的丫头也确实留心,像林之孝虽几年不见彩霞,却清楚地知道她“越发出挑的好了”。第二十六回里宝玉病愈时也有个赏人名单,这也是林氏夫妇开列的。他们不得不把自己的女儿小红列在下等以示公正,因为她只是三等丫鬟;而为了奉承赖大,他们又把应列为中等的晴雯开在上等,因为她是赖嬷嬷孝敬给贾母的。在惩罚下人时他们可不心慈手软,不过这又得看对什么人。彩儿的娘仅仅因“嘴很不好”,就决定将她驱逐出府,而自己两姨亲家开设赌局则可放任不管。荣国府里发生了玫瑰露被偷的事件,为了推卸责任,林之孝家的不查明真相就硬要将柳家的与五儿说成是偷玫瑰露的贼,免得“每日凤姐儿使平儿催逼他”。从王熙凤传令严厉惩罚柳家母女来看,林之孝家的汇报不实显而易见。在第七十一回里还可看到,对于得罪尤氏的两个婆子,尽管自己被召来以前已被捆进马圈,林之孝家的却愿设法解救她们,不管她的主观目的如何,但客观结果则是加剧了邢夫人与王熙凤的矛盾。在人员调动方面,林氏夫妇也常是秉私处理。林之孝家的起用秦显家的接管大观园厨房,就不仅是为了安插亲信,而且也是希望常有炭、柴、米等物的进帐。王熙凤要林之孝家的“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她却“一般答应着”拖着不办,其原因多半是想充分利用这机会,就像金钏儿死后王熙凤要等下人将礼送足后再去与王夫人讨论哪个丫头该升级一样。
不过,林之孝夫妇在处理这类事务时受到了很多约束。首先,他们得按祖宗定下的“旧例”行事,不能违规操作,自搞一套,他们手中的权力不小,但女儿小红进大观园服役时只是三等丫鬟的原因就在于此。其次,他们做出的各项决定须得报主子批准或事后追认。在一般情况下,主子也总是首肯的,如第六十二回里林之孝家的要撵彩儿的娘出园,代管家事的李纨与探春就都认同她的处置。但也有例外,如王熙凤因不愿得罪探春和宝玉,就不同意撤换柳家的,硬是将已上任的秦显家的拉下。再次,林氏夫妇卷入了主子间的争斗。林之孝家的与赵姨娘“扳厚”;王熙凤下令处罚两个婆子时,她又设计让邢夫人出面反对,王熙凤热心地为旺儿之子迎娶彩霞张罗,林之孝却公开表示不赞成这门婚事。这一切都加深了王夫人、王熙凤这一系主子对他们的不信任感。抄检大观园时,王夫人干脆撇开了总理大观园事务的林之孝家的,而是委派自己与王熙凤的几个陪房,她们才是最可信任之人;王熙凤将林之孝的女儿小红留在自己身边,看中小红口齿伶俐办事简断确是主要原因,但此举动含有对林氏夫妇笼络与控制的意味也是很明显的。总之,主子用种种方法控制着林之孝夫妇,并通过他们去控制监察全府的奴仆。
主子让林氏夫妇处理一般的奴仆人事事务,但自己却保留了最后批准权,有时还直接出面处理,不让管家架空自己。在赏罚管家、奴仆以及派人管某机构或事务等关键问题上,主子更是自己决定,不让管家插手。在第四十五回里,王熙凤下令将周瑞的儿子撵出荣国府,丝毫不给周瑞夫妇面子,就是主子处罚管家的一例。王熙凤下令后,“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这短短的一句话,不仅透露出管家们相互庇护的隐情,同时也写出了主子不愿让管家们自己决定处罚管家这类事的原因。大丫鬟金钏儿被逼自杀后,按例可有一个丫鬟升级顶替。这时王夫人房中丫鬟们的家长展了激烈的角逐。他们纷纷送礼给王熙凤,“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以图谋取这一两月银的缺。他们送礼给王熙凤而不送给林之孝夫妇,这也证明了决定奴仆升级权确在主子手里。
某机构或某事分派何人管理,更是只有主子才能决定。贾芹分管家庙铁槛寺,贾芸负责大观园内的植树,他们都由王熙凤与贾琏商议后指派。那些旁系子孙中谁能得到照顾与恩惠,关键在于对王熙凤的奉承得法,而那些差使都是可“弄些银钱使用”的肥缺。王熙凤又破例让贾芹预支三个月的供给,“白花花二三百两”,贾芹顿时阔绰起来,他“随手拈一块,撂予掌平的人,叫他们吃茶罢”。第五十三回里贾珍训斥贾芹时说,他领了差使后,在铁槛寺“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而他之所以有钱,就是因为“这些和尚的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除了旁系子孙外,也常有奴仆被选中分管某事,这是主子笼络控制奴仆的主要手段之一。第五十六回里,探春与宝钗决定将大观园土地分片承包出去,承包者可获取种植产出的红利。闻知消息后,众婆子趋之若鹜,而探春与宝钗的做法是先“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做筛滤,入选者都是她们“素昔冷眼取中的”,而标准则须是“本分老诚”。这是荣国府历来的用人原则,它在向奴仆们宣告,俯首帖耳就可得到好差使,反之就得受惩罚。赖家可算是正面的典型,赖氏家族“熬了两三辈子”,一贯地忠心耿耿,所以赖大才当上了大总管。周瑞的儿子则是反面的例子,尽管他母亲是王夫人的陪房,属心腹亲信,父亲被安排在分管春秋两季地租的重要岗位上,平时宝玉外出诸事也由他负责。在众奴仆中,他可算是大有背景之人,可是一旦恃醉顶撞主子,就照样要被撵出府去,即使后来有赖嬷嬷说情,也仍被打了四十棍。宁国府的情形同样如此。焦大曾舍命救过主子,有莫大的功劳,可是居功自傲的他对主子不恭,就被拖到马圈里,“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后来焦大在书中再未出现,估计是宁国府采纳了王熙凤的建议,“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了。总之,怀柔与镇压兼使,这是主子的一贯手法,也是他们祖传的用人家规。
荣国府的这套奴仆管理制度维持了百年之久,但不能使荣国府得到永久的安宁。随着各种矛盾的发展与激化,终于“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即使贾母亲自出面整饬或王夫人抄检大观园都无济于事。《红楼梦》故事的时代环境是封建社会晚期,而荣国府内实行的却是奴隶制度,尽管作品反映的状况是清初特殊的历史条件所造成,但与时代的严重脱节使荣国府无法长期地维持现状。此时的奴隶制度本身就是腐朽的与反时代的,奴仆们“都作起反来了”,正是被压迫者对这制度的必然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