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戏房
荣国府的戏房是为迎接元妃省亲而设置,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介绍道,贾蔷“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并赶在元春省亲前“演出二十出杂剧来”。后来戏房就由贾蔷负责,“总理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戏房所在处为原安置薛姨妈一家的梨香院,此时“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该回中还透露了个信息:“又另派家中旧有曾演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们——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这意味着荣国府原本有过戏房,后来撤销了,当年演戏的众人如今已是“皤然老妪”,则表明先前戏房的设置是数十年前的事。
荣国府日常生活中离不开看戏,“戏”字在前八十回出现了两百余次,似可说明那些主子们看戏之频繁。在戏房设置之前,书中已有多次看戏的描写,而且都是和喝酒并写。第七回里写到王熙凤在宁国府玩牌,“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于是后来就有第八回里贾母“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的情节。第十一回里宁国府庆贺贾敬的寿辰,请大家喝酒的同时还“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此处“十番”是指用乐器合奏的套曲。第十四回写办理秦可卿丧事,宁国府从外面请来“两班小戏并耍百戏的”。第十六回里写突然“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传旨,此时荣国府为庆贺贾政的生辰正置办戏酒,唬得贾赦、贾政等一干人“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夏太监突然到来,原来是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
戏房设置后的首场公开演出是元妃省亲之时,太监一声吩咐“快拿戏目来”,贾蔷就“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元妃点了《一捧雪》中的《豪宴》、《长生殿》中的《乞巧》、《邯郸梦》中的《仙缘》与《牡丹亭》中的《离魂》。脂砚斋在此处提示道,这四出戏依次预示了贾家之败、元妃之死、甄宝玉送玉与黛玉之死,他又批云:“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戏房的首场演出十分成功,据说是“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并能“作尽悲欢情状”。元妃极为赞赏,对龄官尤加褒奖。后来元妃还将荣国府的戏班叫进宫演唱,第三十六回里龄官拒绝为宝玉演唱时就说:“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除了偶尔进宫演出外,戏房在元妃省亲后转入平时排练、需要时演出的常态。第二十三回里,作者描写了林黛玉听到戏房里女孩子演习《牡丹亭》的情形。此时梨香院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黛玉听了“十分感慨缠绵”,“不觉点头自叹”,而听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觉心动神摇”,待听到“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这是历来红学研究者喜欢引用的经典描写,这一回的回目就叫“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在第四十三回里,贾母让大家凑分子给王熙凤过生日,“共凑了一百五十两有余”,由尤氏负责操办。尤氏表示这些钱远超实际需要,“头等,戏不用钱,省在这上头”,她的计划是让府中的戏班来演出。王熙凤感到这些钱不花白不花,便提出:“咱们家的班子都听熟了,倒是花几个钱叫一班来听听罢。”这里“都听熟了”四字,表明戏房的演出任务还真不少,而演员只有十二个,排出的节目也有限,王熙凤要求换换口味也可以理解。不过,她的要求很可能含有攀比的意思,第二十二回里宝钗过十五岁生日就没动用府内的戏班,而是向外“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当时贾母“蠲资二十两”,交与王熙凤“置酒戏”,王熙凤还半开玩笑地反问:“这个够酒的?够戏的?”可见外面叫个戏班来花费不会小。给王熙凤过生日时,贾母实际上也是在援引给宝钗过生日之例,表示可以请外面的戏班子,“凤丫头说那一班好,就传那一班”。第五十四回写元宵节家宴时,荣国府请来了外面的戏班子,也是小演员担纲,唱的是《西楼》。贾母听罢意犹未尽,便吩咐道:“叫他们且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了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给他们瞧瞧。”于是下人赶紧“往大观园去传人”,这是书中唯一一次写到外面与府内戏班子的同台竞艺。贾母关照自家的戏班子,前面演唱的是“有名玩戏家的班子”,“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她让芳官唱《寻梦》,让葵官唱《惠明下书》,“只用这两出叫他们听个疏异罢了”。
戏房里十二个演员都是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荣国府从苏州买来时她们的年龄更小。这些人的日子过得要比府内那些丫鬟艰辛得多,持续的排练与演出自不必说,她们还要忍受额外的盘剥。为了照料这些女孩子的生活,府里给每人指定了个干娘,而这些小演员较优厚的“分例”,其中相当部分竟被干娘拿回家了。藕官离开戏房后,还对当日遭盘剥的情形念念不忘:“别的东西不算,只算我们的米菜,不知赚了多少家去,合家子吃不了,还有每日买东买西赚的钱。”第三十六回里描写了掌管戏房的贾蔷与小旦龄官的恋情,作者的本意是突出宝玉对情缘认识的深化:“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但他同时也写出了那些女孩子对自己生活境遇的愤恨与无奈,“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为了给龄官取乐,贾蔷花了一两八钱银子买了只“玉顶金豆”与扎有小戏台的鸟笼,扔些谷子就能“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龄官触景生情,立即给贾蔷脸色看:“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在那些女孩子的心目中,这戏房就是个“牢坑”。
离开“牢坑”的日子出现在第五十八回,当时老太妃死了,朝廷下令“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在会商如何处理时,王夫人表示:“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这例的。”由王夫人的最后一句话可知,早年荣国府也设有戏房,后来估计也是因朝廷的旨意而撤销,王夫人的主张是按“旧例”行事。可是那些女孩子“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因为回去后很可能再次被卖,“所愿去者止四五人”。于是,那些“不愿去者分散在园中使唤”:
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与宝玉,将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将小生藕官指与了黛玉,将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将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将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茄官去。当下各得其所,就如倦鸟出笼,每日园中游戏。
戏房里十二个女孩子的名字在作品中都先后出现过,后来菂官去世,新补者未留名字。与上文所述各人归宿做比对,可发现离去者是龄官、宝官、玉官与那新补者。龄官对贾蔷有所爱恋,否则她不会连续在地上画写那许多“蔷”字(第三十回夸张地说“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可是她依旧决然地选择离去,也许在她看来,何止是戏房,整个荣国府就是一个“牢坑”。
果然,留下来的女孩子并未能逃脱悲惨的命运。多年与世隔绝的学戏生涯已使她们较难融入正常的生活,尽管宝玉等人“皆知他们不能针黹,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但她们率性而为的言行难免会招来不少怨恨,其中芳官等人还与赵姨娘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待到抄检大观园事件爆发,王夫人在第七十七回里下令:“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这些干娘凭空得到了谋财的机会,“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与王夫人磕头领去”。芳官、藕官与蕊官的最后抗争是“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而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于是出家成了她们的归宿。至此,荣国府戏房的故事算是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