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代理治家团队的确立
令李纨代理自己治家是合乎情理之事,但王夫人却是满心的不情愿。荣国府最先是贾母管家,后来她将权移交给自己的儿媳妇王夫人,王夫人若要交权,那对象应该是自己的儿媳妇李纨,可是她找来的却是自己的内侄女、贾赦的儿媳妇王熙凤。《红楼梦》故事开始时,贾赦与贾政已分房而居,兄弟分家后,哥哥那儿“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摆布”贾政家事的却是贾赦的儿媳妇王熙凤。曹雪芹时不时地提醒读者注意这一错位安排:第十三回里贾珍向邢夫人请求让王熙凤操办秦可卿丧事,邢夫人的回答是“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子家,只和你二婶子说就是了”。邢夫人在人前话说得很平和,但私下里就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恨,第六十五回里兴儿就曾转述她的话:“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第六十一回里平儿曾劝谏王熙凤:“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王熙凤盘点谁可以帮忙管家时,否定迎春的理由就是“不是这屋里的人”,她当然清楚自己管理贾政一房的家事在合法性上有点问题。至于合法的接班人李纨,则被寡妇“只宜清净守节”的理由排斥了。第三章里曾分析过,贾兰是贾政一房的长房长孙,按封建宗法制度,他应是当然的继承人,可是王夫人属意的则是宝玉。倘若让李纨出来管家,等到日后继承人问题无可回避时,王夫人与宝玉就将处于不利的地位。按照王夫人的计划,是先由王熙凤帮忙处理家务,等到宝玉成亲后,再将权移交给宝玉的妻子。如今王熙凤突然病了,推出李纨管家实是迫不得已之事。
正是出于深深的疑虑,王夫人让李纨管家时的授权就与王熙凤大不相同。王熙凤名义上也是协理,实际上是基本握掌全权,许多事可以自行决断,而对于李纨的协理,王夫人却是加了不少限定。在第五十五回里任命时,王夫人已明确宣示了方针大计:首先,她主掌大权,“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张”,李纨的协理权限被限定于“家中琐碎之事”;其次,协理的时间只有一个月,“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他”;再次,即使是“家中琐碎之事”,李纨仍不可独自处理,须得是“探春合同李纨裁处”,理由是担心李纨“未免逞纵了下人”。李纨素有“厚道多恩无罚”的名声,众人听说李纨出山的消息“各各心中暗喜”,即使李纨没有主观上的意愿,她的仁厚行权在客观上会起到笼络那些管家媳妇,施恩于下人效果,从而形成自己的势力,王夫人必须预先就做防范。以上三条中,第二条未能做到,一个月后王熙凤因为“着实亏虚下来”,仍需疗养,还是无法出来管事,她“一直服药调养到八九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此时,王夫人又请宝钗参与协理家事,她虽是荣国府以外的人,却是自己信任的外甥女,经过这次调整,形成了李纨、探春与宝钗共同理事的架构。王夫人的防范措施不可谓不周密,李纨是聪明人,又有积年的经验,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因此在协理期间,她基本上仍是以“问事不知,说事不管”的状态以避风险。
推出探春是防范李纨的措施之一,这一人选确定前,王夫人必定有过一番盘点分析。书中没有描写王夫人如何做出这一决定,但在第五十五回里,可以看到王熙凤在做同样的排队筛滤,她将想到的九个人排来拨去,得到的结论和王夫人一样:“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就身份而言,她“是咱家的正人”,若论才干,她“心里嘴里都也来的”,王熙凤甚至还自认不如她:“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当然,更重要的是,探春尽管是赵姨娘所生,却已得到了王夫人的信任。王熙凤看得很清楚:“太太又疼他,虽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书中没有出现过王夫人如何疼爱探春的描写,但王熙凤与王夫人关系密切,又善于捕捉人的心思,她透过“面上淡淡的”表象做出“太太又疼他”的判断,不会是随意的猜测。探春本人也感受到了王夫人的态度,故而有“太太满心疼我”之语,她清楚地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敏感的赵姨娘自然也有觉察,亲生女儿向王夫人倾斜使她很愤怒,便指责探春“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这些人的判断都指向一个事实,即王夫人信任探春。
王夫人信任探春却不露于形色,原因就在于探春是赵姨娘所生。在封建社会里,妻与妾历来是相互争斗的对立面,许多时候更是剑拔弩张、水火不容,王夫人与赵姨娘的相处也不例外。庶出子女遭正妻嫌弃是历来的常事,他们常会对嫡出子女造成某种威胁,而在《红楼梦》中,赵姨娘的儿子贾环的作为尤为恶劣,他对宝玉竟是“每每暗中算计”,一有机会就立即付诸行动。第二十五回里,贾环“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目的是“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这次他没有得逞,“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第三十三回里,贾环暗中向贾政进谗言,诬陷宝玉强奸未遂,“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下令将宝玉“堵起嘴来,着实打死”,甚至是“要绳索来勒死”,如果不是贾母与王夫人及时赶到,真不知宝玉会是怎样个结局。以上两次是曹雪芹明写贾环如何加害宝玉,其实还有一次,也应是贾环作的案。也是在第二十五回里,赵姨娘央求马道婆作法害死宝玉与王熙凤,马道婆见有银子与欠契,便“满口里应着”。书中写道:
(马道婆)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
马道婆作法成功,“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若非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及时赶到破解魇魔,赵姨娘的“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愿望就会实现。曹雪芹的这段描写中留下一个疑团没有点破:究竟是谁将那些纸人纸鬼偷偷地掖在宝玉的床上?如此机密的大事一旦外泄,后果不堪设想,知情与作案者不可能超出赵姨娘与贾环母子两人。此时宝玉住在大观园的怡红院内,那里服侍的丫鬟与婆子有二十余人,赵姨娘前往太引人注意,鬼鬼祟祟地在宝玉床上做手脚更无可能,而贾环有弟弟的身份,比较容易找到作案的机会。从第六十回里贾环说赵姨娘“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来看,由贾环出面闹出的事端还真不少,故而王夫人斥骂他是“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可是对于探春,王夫人的看法却截然不同,用第五十五回里王熙凤的话说,是“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个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那么,究竟是什么缘故使探春能得到王夫人的认可呢?
探春在书中首次出场是在第三回,当时迎、探、惜三姊妹与刚来到荣国府的黛玉相见,作者对探春的描述用了二十八个字:“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她初一亮相,就给人以非凡的感觉。探春第二次出场,要等到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中元春省亲命众人赋诗时,作者着重写了宝玉、黛玉与宝钗,但也没忽略探春:“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脂砚斋在此批道:“只一语便写出宝、黛二人,又写出探卿知己知彼,伏下后文多少地步。”读者再次看到探春,已是第二十二回中众人制作灯谜时,她的“风筝”谜中有“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之语,与第五回中她的判词“千里东风一梦遥”相呼应。在这一回里,探春除了应答贾政一声“是”外,并无其他言语,但此回中有两条关于探春的批语却十分重要。一是脂砚斋批道:“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另一条是畸笏叟的批语:“湘云、探春二卿,正‘事无不可对人言’芳性。”两位批者都知道后面的故事如何进展,他们的批语让读者预知后来探春对荣国府的重要性以及她爽朗的性格。
有了以上铺垫,我们终于在第二十七回中看到了对探春的正面描写,她将宝玉拉到一旁说起了悄悄话:
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候,或是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些来。”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这些。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象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读者由上面的描写看到了这对兄妹关系的亲密,以及探春的雅好,这段文字同时又透露了一个信息,即探春对自己的月钱已拥有自主权。第三十六回里王熙凤向王夫人汇报姨娘的月钱是二两时,又补充说道:“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这意味着贾环的月钱一直是由赵姨娘领取,而探春在先前也应是如此。等搬进大观园的秋爽斋后,月钱自然应是直接发给她。可是入住大观园是第二十三回里的事,在第二十七回里,探春已在说“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由那“又”字可知,她并非第一次攒钱,而上次攒的是托宝玉买了“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泥垛的风炉儿”一类物品。这一细节表明,早在搬进大观园之前,探春已从赵姨娘手中争得了使用月钱的自主权,而且有计划地攒钱。虽说是小小年纪,她已有了经济独立的思想,以及初步的理财意识。
上文的最后提到探春为宝玉做鞋一事,作者又抓住这个话题继续展开。宝玉告诉探春,为了这事,“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此语触及了探春心中的疙瘩,她的反应十分强烈:
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象了!还有笑话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顽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
前面的二十六回曹雪芹已洋洋洒洒写了二十余万字,可是涉及探春的文字一共也只有三百余字,都是一些铺垫,正如第二十二回中脂砚斋的批语所言:“此处透出探春,正是草蛇灰线,后文方不突然。”在这一回里,作者只是行文中带到探春而已。直到第二十七回探春的故事才正式开始,比宝玉、黛玉、宝钗与湘云都迟了很多。作者让探春一出场就发表长篇大论,当含有让读者明了自己创作这个人物形象基调的意图。在探春的那段话中,“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等语最引人注目,在她的伦理纲常观念里,王夫人才是她的母亲,而自己的亲生母亲则是等级较高的奴才,故而在第五十五回里,她会对赵姨娘说,“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至于血缘上的舅舅赵国基,她自然更是不认:“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们不能责怪探春绝情,她浸淫于封建伦理思想中成长,这样的观念已根深蒂固。这是在封建社会里占统治地位的观念,贾府当然也不例外。在第六十回里可以看到,面对赵姨娘摆出主子架势的训斥,芳官就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作反驳,根本不承认她是主子。自己是庶出而非嫡出,这是探春平生最大恨事,她坚定地奉封建伦理观念为圭臬,只认王夫人是母亲,这一做法自然赢得了贾母与王夫人的欢心,而她的母亲赵姨娘绝不能接受。赵姨娘批评探春“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所谓“根本”,就是她才是母亲,而赵国基是舅舅。探春听了赵姨娘那番话“气的脸白气噎”,她哭着反驳道:
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
第五十五回里围绕赵国基事件的描写,是对第二十七回里探春那些话的具体阐述,探春始终立足于封建伦理的制高点,维护了自己主子的尊严,这也是她在荣国府内巩固地位的根本之道。
第二十七回里探春说那段话,起因是她攒钱托宝玉买东西以及替宝玉做鞋,这两件事都引起了赵姨娘的愤怒:贾环是探春的同母兄弟,可是探春却明显地偏向同父异母的宝玉。探春对赵姨娘愤怒的反应也是愤怒,斥之为“阴微鄙贱的见识”。她声明,与宝玉走得近的原因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是“随我的心”,而并非贾环是庶出的缘故。探春的话应该是她真实思想的反映,贾环在书中也确实讨人嫌。第二十五回里王夫人骂他是“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第五十五回里王熙凤轻蔑地将他比喻为“燎毛的小冻猫子”,而第六十七回里赵姨娘说林黛玉对他们母子是“正眼也不瞧”。在第二十三回里,身为父亲的贾政将两个儿子做比较,评价是宝玉“神彩飘逸,秀色夺人”,而贾环则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书中似乎只有宝钗没表现出对贾环的鄙恶,第二十回写她“素习看他亦如宝玉,并没他意”,也愿意带他一起玩,明明是贾环耍赖,宝钗却指责受委屈的莺儿“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第六十七回里她拿薛蟠带来的东西送礼,贾环也同样有一份,“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赵姨娘见状“心中甚是喜欢”,她的评价是“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会做人”三字可谓抓住了真谛。那么,探春对自己的同母兄弟的态度又如何呢?第二十七回里那段话已显示了她的倾向,可是曹雪芹在书中却从来不写探春与贾环的对话。这对同母姐弟必然会有许多接触,第五十八回里也写到,探春虽在秋爽斋另住,却“不时有赵姨娘与贾环来嘈聒”。可是究竟怎样“嘈聒”,他们谈论了些什么,曹雪芹对此有意不着一字,他再次运用“不书”手法,留下空白让读者去思索。
第二十七回那段话中还透露了探春与赵姨娘之间经常发生争论。那些争论都是些琐碎小事,如探春为宝玉做了双鞋,但没给贾环做,探春攒了钱给了宝玉,“倒不给环儿使”之类,但所涉及的却是在荣国府的人事纷争中站队的大问题。在赵姨娘看来,探春与贾环都是她所生,三人间有着天然的联系,如果精诚抱团,就可形成荣国府内谁都不可小觑的势力,而且他们可较容易地得到贾政的支持,若果能如此,无论是王夫人还是王熙凤,都不能对这团体随心所欲地打压。可是,自己是姨娘所生,这是探春最大的心结,她只认王夫人为母亲,决不干“拉扯奴才”的事,这也是赵姨娘与探春矛盾不断的原因。赵姨娘的一贯情绪,以及探春的立场与态度,王夫人与王熙凤当然是心知肚明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些关于赵姨娘与探春的矛盾以及探春在经济方面留心的描述,也是在为后面探春治家做铺垫,诚如脂砚斋在此回的批语所言:“这一节特为‘兴利除弊’一回伏线。”第三十七回里探春创办海棠社,这是大观园里结社吟诗之始,脂砚斋再次批道:“结社出自探春意,作者已伏下回‘兴利除弊’之文也。”了解曹雪芹写作计划的脂砚斋反复提醒读者注意:“敏探春兴利除宿弊”等几回,是全书中探春最出彩的篇章,而此前曹雪芹关于探春的描写,都是为高潮来临而在各个方面预做铺垫式的准备。
将探春与赵姨娘、贾环,以及与王夫人、王熙凤、宝玉等的关系交代清楚,是那些预备性描写的重要内容,她与赵姨娘、贾环的关系已如前所述,而王夫人如何评价探春,书中没有直接描写,而王熙凤在第五十五回里的赞誉却是溢于言表:“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探春唯一的先天不足,只是“没托生在太太肚里”。通过长期的观察,王熙凤认定探春心里却事事明白,才干不输于自己,而且她又“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心腹,又是她的内侄女,她们对探春的评价完全一致,王熙凤甚至还说,探春虽为赵姨娘所生,但王夫人实际上视她如同己出,只是公开场合不做表露而已。我们有理由猜测,推出探春代理治家,是王夫人与王熙凤共同商量的结果。
王夫人视探春如同己出,反过来探春也时常为王夫人着想。在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里,鸳鸯向贾母泣诉贾赦强要她做屋里人一事,贾母闻言震怒,并迁怒于坐在一旁的王夫人:“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弄开了他,好摆弄我”。受到了冤枉指责,“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妹妹,“反不好劝的了”,而“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话,早带了姊妹们出去”。贾母震怒之下,屋里无人敢为王夫人辩解,而出面打破僵局帮王夫人摆脱困境的,正是已被李纨带至屋外的探春: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曲,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犹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象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他。”
事情涉及王夫人,探春不想置身事外,她在“窗外听了一听”,便果断地进屋为“母亲”声辩,而探春一说,贾母立即发现自己怪错人了,她先向薛姨妈为王夫人平反:“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接着又让宝玉代自己向王夫人认错:“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全靠探春的一席话,王夫人的危机才得以化解。毫无疑问,王夫人心中必定十分感激探春,只是作者对此没有任何描述,估计王夫人仍和以往一样“面上淡淡的”。不过,四个多月后,探春就接到了协同李纨理家的任命。这固然是因为王熙凤生病出于无奈的举措,同时也充分显示了王夫人对探春的认可与信任。这一决定当然要得到荣府最高领导贾母的同意,书中对此虽未做交代,却在别处描写了贾母对探春的格外眷顾,借用第七十一回里鸳鸯对探春的话来说,是“如今老太太偏疼你”,不过鸳鸯说这话的本意是提醒探春当心由此而产生的负面效应。贾母生日那天,南安王太妃提出要见贾府那些孙女们,可是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中,贾母只让探春出场,她特意关照王熙凤:“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邢夫人眼见“贾母又只令探春出来,迎春竟似有如无,自己心内早已怨忿不乐”。作者在这里所用的“又”字表明,这类事的发生并非偶尔的一次。在孙女辈中,贾母对黛玉与探春特别疼爱,而且还毫不掩饰,她身边的人自然都看在眼里。赖大家的得到了些水仙与腊梅,就只送给了宝琴、黛玉与探春。贾母对宝琴异常喜爱,甚至要来荣府做客的她与自己“一处安寝”,黛玉更是贾母的“心肝儿肉”,无须赘言,而迎春、探春与惜春三姊妹中,赖大家的只送给探春,正是她熟知贾母好恶的反映。赖大家的是荣府的大总管,她的行为自然是众管家的风向标。
王夫人以探春牵制李纨的意图很快得到了实现。书中描写代理治家期间的第一件大事,是赵姨娘兄弟赵国基的抚恤金该是多少。这本来是按府中“旧例”操办的简单事,姨娘若是“家生子儿”,其亲人去世只该得银二十两;若是“外头的”则是四十两。可是王夫人听了吴新登媳妇的汇报却不做明确表态,因为前不久袭人母亲去世是得银四十两。袭人确是从府外买来的,可是她的身份毕竟还只是丫鬟。王夫人视她为宝玉的“屋里人”,也按姨娘标准发放月钱,但这是王夫人自掏腰包,别人无话可说,如今四十两抚恤金却是在动用“官中的钱”。自己破例在先,遇上赵姨娘的事就不大好处理,于是她便要吴新登媳妇“回姑娘奶奶”,借此观察李纨与探春的态度:李纨不可信任,而探春正是赵姨娘的亲生女儿。果然,李纨一改“说事不管”的作风,立即指示仿袭人母亲之例赏银四十两,其意直指王夫人的心病。李纨的指示很快被探春纠正,她坚持府中“旧例”,只赏银二十两。袭人至多只是“准姨娘”,赵姨娘可是办过正式手续的妾,她当然要为自己“连袭人都不如了”前来争论。探春面对生身母亲的不满仍维持原议,这时李纨的“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一语,名为劝说,实是又将矛头引向了王夫人,同时也触及了探春“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的底线,故而气得探春直说李纨“糊涂”。这番争执传至王夫人耳中,她对李纨的不信任会加深一层,同时也会为自己选中探春而欣慰。
在王夫人原先的盘算中,王熙凤将息一个月后便可重新管事,李纨与探春协理家务只是短暂的临时安排,可是没料到王熙凤由于“着实亏虚下来”,还将长期疗养。此时王夫人又请出宝钗参与协理,宣称的理由是担心“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故而委托宝钗帮忙“照看照看”,而深层次的原因恐怕是对李纨与探春较长时间地理家实在不能放心。至此,李纨、探春与宝钗共同理事的架构正式形成,其中李纨因名分最高而为三人之首,但她得不到王夫人的信任,故而仍拿定“问事不知,说事不管”的主张;宝钗虽似客卿,但她是王夫人的外甥女,和王熙凤一样与王夫人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因而最被信任,也只有她从王夫人那儿得到明确指示:“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他们不听,你来回我”,即被赋予直接上奏权。可是,就在宝钗协理家事期间,王熙凤对她做出了评定:“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三人架构中两人的态度如此,探春的作用便被凸显。曹雪芹用了相当篇幅描写她的治家与经济改革,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安排王熙凤生病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为探春提供了施展才华的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