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帐房、银库与买办房
在荣国府内,帐房、银库与买办房是直接与银钱流通相关的管理机构,只要是用“官中的钱”向外采购物件,其流程就必定要经过这三个机构。为防止财务弊端,它们的管理不得由一人同时兼任。据书中的介绍,林之孝分管帐房,银库的主管是吴新登,对买办房的主管虽未提及,但根据分人管理的原则,他似应是总管房的另一个大管家单大良。分人专管为防止财务作弊构筑了篱笆,可是只要账房、银库与买办房三家相互默契,利益均沾,这一篱笆还是能较轻松地逾越。具体操作流程是买办房采购时虚报,银库认可发出银子,帐房审核通过入账,最后是大家利益分成。遇见一次性数额较大的特例,就将它分解为若干较小的开支,多次重复这一过程,贾琏让林之孝用“官中的钱”支付鲍二二百两银子,就是采用了这一方法。荣国府设立的管理机构不少,但就没有监察或审计部门,这一职能实际上由贾琏、王熙凤承担了,可是贾琏自己也在作弊,那自然就无法可想了。贾琏能立即想到这种作弊方式,表明这早已是荣国府的痼疾,而长年累月的积聚,“官中的钱”的流失就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就这三个机构的功能而言,帐房是凭借上帐手段控制府内与经济相关的大小事件,在第十一回里可看到,为庆贺贾敬生辰,诸王爷、国公与侯爷共十余家纷纷送来寿礼,都是“先收在帐房里”,由帐房登录上账。这虽是在写宁国府,荣国府的情形也当如此。不过,书中提及帐房时,更多是与银钱有关的事项,府内众人关心的月钱,就是由帐房发放。书中提及月钱都是说王熙凤在发放,而在第三十六回里王熙凤追述往事时说:“先时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王熙凤陈述了原先二门内诸人的月钱都由帐房发放的事实,而且每次都不能按时,总要拖延些时日。拖延当然要引来众人抱怨,后来帐房就每月按时将二门内诸人的月钱统一交给王熙凤,由她负责按各人的标准发放,所以王熙凤说“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即她无权更改各人的领取标准。王熙凤声称她负责此事后,“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他们呢”。作品中关于王熙凤拿众人的月钱放债,拖延了发放时间,以及袭人、秋纹催问何时发放月钱的描述,证明了她是公然撒谎,只有蒙在鼓里的王夫人才信以为真,但也有可能她是装着信以为真。由此可以推测,王熙凤说帐房决定“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这多半也是谎言。相对于荣国府的庞大开支,两吊钱实是些微小数,帐房犯不着为此做得罪人的事,何况月钱标准是祖宗定下的“旧例”,若无主子批准,帐房不敢擅自妄为。此事很可能是王熙凤提出,帐房执行,只是遇上王夫人查问,王熙凤便解释说是“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对王熙凤的这一行事风格,作者在第六十五回曾借兴儿之口作了归纳:“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错了,他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王熙凤扣减姨娘丫鬟的月钱是出于对赵姨娘的厌恶,而赵姨娘不肯驯服地忍受,更使她愤恨不已:“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
月钱是逐月发放,领取节例、年例是逢年过节时,帐房固然是到时操作,但这笔钱它早就预留,不至于到时发生发不出的危机。又如厨房每天消耗的新鲜蔬菜与鸡蛋得向外购买,全府四百人全年的开销不是小数,这笔钱也得预留。第五十六回提到探春改革的成就之一,是“各处笤帚、撮簸、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都可自给自足,“不用帐房去领钱”,看起来仿佛各处有何需要都可到帐房开销,但这样必然会导致开支混乱的状态。实际上府内诸事都由相应的机构分管,帐房对它们一年的开支也都做好预算,保证专款专用。各管理机构的负责人都清楚自己可动用的银两数额,连大观园小厨房负责人柳家的都知道她每天购买新鲜蔬菜的预算是一吊钱。帐房负责的是账面上的预算,银子则都在银库,各管理机构需要时前去支取。银库当然也清楚预算情况,一旦哪家预算用完,它就有权拒付。这样的事在第七十二回里发生过,当时贾琏的预算用完了,“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可是“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贾琏无法可想,只得央求鸳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搬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贾琏对鸳鸯说:“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谁都没有“胆量”将自己的预算挪用给贾琏开支,因为自己分管的那一摊的运转就可能因银钱缺乏而停顿,须知贾琏得等到收租帐房重做预算后方可归还,这就是他所说的“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的意思。
编造预算与监察执行情况是帐房的常规工作,平日里只要与银钱相关的事,也都属于帐房的分管范围。在第五十六回里,探春将大观园分片包给一些婆子分管,还允诺收益归包干者。可是有个问题她绕不过去:“若年终算帐归钱时,自然归到帐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探春是主子,她可以无所顾忌地推行新政而不理会帐房,尽管此事“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里有气,只说不出来”,可是对那些承包者来说就不同了:“你们年终去归帐,他还不捉弄你们等什么?”或松或紧,解释权全归帐房,而这关系到各人的具体利益,这个机构谁敢小视?难怪秦显家的刚到大观园厨房上任,首先要办理的事务之一,就是“打点送帐房的礼”。
帐房在作品中首次出现是第八回:“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估计是一次财务会议刚结束。这也是银库在作品中首次出现。帐房负责会计,银库分管出纳,只要是银钱流动,这两个机构就缺一不可,它们同时出现是情理中事。相比之下,银库的功能比较单一,它后来在书中还出现过两次,相关描述清楚地介绍了它日常工作的情形。一是第二十三回被委以分管那些小和尚小道士的贾芹,交上贾琏画过押的领票与对牌后,“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一是第二十四回里,分管大观园种树的贾芸从贾琏、王熙凤处拿到领票与对牌后,“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贾芹去银库领取银子后,还“随手拈一块,撂予掌平的人,叫他们吃茶罢”。作者描写的这一细节既刻画了贾芹顿时富起来的心态,同时也显示了人们对银库人员敬畏奉承的心理,银库的那些人就是凭此获取合法的外快。贾芹与贾芸这两次都是为非常规事务支取银两,不仅要有批押的领票,而且要有对牌为凭证。至于府内常规事务,各管理机构按预算执行,它们支取银两,就只需要执事者批字画押的领票即可。当然,支取必须在预算之内,倘若超支,银库就有权拒绝发放,也就是说,它同时负有监察预算执行的职责,由第六十回的介绍可知,在银库管账的是钱槐的父母,即赵姨娘的兄弟及其媳妇。在执行过程中,银库还需要经常与帐房对账。
与吴新登一起走出帐房的还有买办钱华,说明参加财务会议的还有买办房。买办房是与帐房、银库业务联系最为密切的机构,凡是动用“官中的钱”采购物品,都是由买办房负责操办。第十四回里王兴家的要购买车轿网络,她支取银钱后不是自己外出购买,而是交与买办房办理,回复王熙凤时不仅缴对牌,同时还有审核“得了买办的回押相符”的程序。第五十六回里平儿介绍说,各房购买头油脂粉的钱,都是“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与我们的”。厨房每日需要的新鲜蔬菜与鸡蛋,也是由买办房统一采购,第六十一回里柳家的提到鸡蛋短缺时就说,“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要承担全府的采购事务,买办房的成员应该不会少,现在明确知道的有两人,一是钱华,脂砚斋批注道,这名字是“钱开花之意”,他能参加帐房、银库与买办房的联席会议,估计应是买办房的首领;另一人是金文翔,他妹妹是贾母身边的鸳鸯,凭着这层关系,他在买办房的地位不会低,他的媳妇也因这一关系成了浆洗房的首领,不过鸳鸯很瞧不起她,骂她是“九国贩骆驼的”。买办房每日都要经手现金往来,从中渔利的机会也多,就拿头油脂粉来说,买来的都是伪劣商品,自己赚取差价。不过,买办毕竟是奴才,他能揩主子的油以肥己,但其人身自由乃至死活掌握在主子手里,第四十六回里贾赦训斥金文翔时就警告道:“仔细你的脑袋!”
由于是管理银两往来,帐房、银库与买办房是荣国府管理层中最重要的三家机构,它们对相关的“旧例”,即财务制度的执行是防止弊端的保障,可是一旦它们串通作弊,事态就严重了,而这恰恰发生了。第四十四回里,贾琏吩咐林之孝将本应自己支付的二百两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就是典型的一例。主子们清楚其中的弊端,却不想解决,也无力解决。像宝玉就完全不识星戥,连一块银子大概有多重也弄不清楚;在第十六回里贾蔷被派往江南采购,但他“不过是个坐纛旗儿”,并不懂如何讲价钱会经纪,未必清楚那些买办中饱私囊的手段,也不会去认真监督防范,因为他自己将此次出差也看作是充实钱袋的好机会,贾琏就提醒过他,下江南采购,“里头大有藏掖的”。主子和奴才都在设法将“官中的钱”转化为自己的私产,他们甚至还互相串通勾结,这样的大家族焉得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