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家庙与南京房产管理
以上所列是荣国府内一些主要的管理机构,而在荣国府外,至少还有两处需要管理。首先是家庙铁槛寺,以及与荣国府关系密切的水月庵(即馒头庵)、水仙庵与地藏庵等寺庙。“铁槛寺”首现于第十二回,贾瑞死后先是“三日起经,七日发引”,接着便是“寄灵于铁槛寺”。此后在第十四回、第六十三回与第六十九回里,秦可卿、贾敬、尤二姐死后灵柩都是送往铁槛寺,而第二十三回里,王熙凤明确地将铁槛寺称为“咱们家庙”,而当时该寺的住持是“色空”。正由于是家庙,所以第五十八回会写到每年清明,宁国府与荣国府要“备下年例祭祀”,“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曹雪芹在第十五回里对铁槛寺的来历有番介绍:“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好为送灵人口寄居。”脂砚斋在这番话后还十分感慨地批云:“大凡创业之人,无有不为子孙深谋至细。”显然,铁槛寺是宁国府与荣国府共有的家庙。铁槛寺的命名也有讲究,第六十三回里岫烟告诉宝玉,妙玉认为“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宝玉听了岫烟的转述,如醍醐灌顶:“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妙玉引用的诗句出自范成大《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于是与铁槛寺对应,书中又有个馒头庵,作者在第十五回里解释道:“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可是脂砚斋在此处的批语却引用了范成大的那句诗,即该庵命名的真实含义与铁槛寺相仿。第七回里惜春见水月庵的住持净虚(第七十七回里住持已换为智通)一到,余信家的就赶上来与她“咕唧了半日”,于是就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原来,掌管各庙月例银子的余信拖延不发,净虚等不及了上门催讨。惜春的问话还表明,水月庵每月都领取月例银子,书中未明言它是荣国府的家庙,但定期可领取香火钱,至少两者间有特殊的密切关系。第四十三回里茗烟将水仙庵称为“咱们家的香火”,水月庵性质应与它相同。地藏庵也向荣国府领取月例银子,所以往来同样密切。第七十一回里可看到“袭人、宝琴、湘云三人同着地藏庵的两个姑子正说故事顽笑”,而第七十七回里将蕊官与藕官带走的,正是地藏庵的住持圆心。
第七回提到“各庙月例银子”,这“各庙”里是否包括铁槛寺?作者对此未做交代。当年宁、荣二公修造铁槛寺时,已经安排了“香火地亩布施”,收来的地租应该能维持铁槛寺经济方面的运转。当然,为了表示施舍大方,每月再给铁槛寺发放月例银子也完全可能。尽管是自己的家庙,但荣国府并不过问铁槛寺经济运行的具体情况,尊重它的相对独立性。迎接元春省亲时,宁、荣二府曾买来二十四个小和尚、小道士,元春省亲后,荣国府议决,将这批人安置在铁槛寺,以备“娘娘出来就要承应”。为了不增加铁槛寺管理上的麻烦与经济上的开支,王熙凤委派贾芹专管此事,并拨给专款。三个月的供给就是“白花花二三百两”。这些银子当然不会全用在小和尚、小道士身上,贾芹“夜夜聚匪赌钱,养老婆小子”,也得靠这笔钱开支。
荣国府外另外需要管理的是远在南京的房子。第三十三回里宝玉挨打后,贾母对贾政赌气道:“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此语暗示了荣国府在南京有房产,而在第四十六回里作者又两次明确写道,鸳鸯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贾赦则说“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因此可以将鸳鸯的父母叫来。看管房产本来就是个闲差,而且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南京,更可无拘无束。第四回里薛姨妈一家进京,薛蟠提出需先派人去打扫收拾薛家在京中的房舍,因为“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这种弊病连薛蟠都清楚,应该是当时的通病,荣国府在南京看房产的那几家奴仆,估计也不会放过这种谋利的机会。
以上介绍了荣国府的二十多个管理机构,它们都是作者在作品中明确提及,只不过相关信息散见于各回,须勾稽、梳理、归纳与分析,方能勾勒其面目及运转体制。书中没有提及的管理机构或许还有,但已提及的就足以使人惊叹其数量之多与分工的细致,须知荣国府的主子总共只有十多人。他们为了维持奢靡的生活与驱使奴仆的需要,设立了庞大的管理机构和与之相适应的管理制度。这套机构与制度的出现,不仅艺术地再现了大地主大贵族家庭生活的真实,而且也使全书情节的发展建立在严整结构的基础上,从而能有条不紊地展现这个封建大家庭生活的各个侧面。尽管书中有这么多人,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们都属于分条块管理的框架之中,于是情节的发展读起来就没有杂乱无章、漫无头绪的感觉。
然而,这套管理机构与制度只存在于前八十回中,而在后四十回里,除个别的如门房、厨房外,其他的管理机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前八十回经常出现的“分例”一词,在后四十回里仅出现过一次,那些财务、人事方面制度也不再提起,荣国府内秩序井然的现象也就跟着消失了。其原因就是后四十回为别人所续,而续书者对当时封建大贵族家庭生活的熟悉程度无法与曹雪芹相比,他续书时只顾得上故事情节与前八十回相关内容的接续,而忽视了或不知晓这些情节的发展应建立在某种经济管理结构的基础上,于是他续书时就无法在这方面顺着前八十回的交代接续而下。如果硬要写出宏大的生活规模而缺少一套严整的管理机构与制度,故事情节的进展就必然会显得松散杂乱,《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呈现于前八十回的这套管理机构与制度,对于作者描述的故事并非可有可无的内容,而是故事本身必不可少的有机组成部分。试想,如果缺少了月钱发放制度,那么王熙凤与赵姨娘的冲突以及与李纨的矛盾,王熙凤的挪用月钱放债,王夫人提升袭人为准姨娘的举措等等,一系列故事将无法着笔;如果缺少了关于门房的描述,荣国府内许多争斗或弊端的起因就无从谈起;而如果缺少了厨房,围绕它展开的好多故事都得从书中消失。排列那二十多个机构,可以发现它们在故事发展的过程中都有类似的作用,只是相对应内容的篇幅各有大小而已。而且,这套管理机构与制度使荣国府三四百个奴仆各有归宿,各有职责,人多而不乱,尽管他们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但作者仍可井然有序地从容着笔。
这套管理机构与制度的存在,不仅使《红楼梦》的创作结构十分完善,曹雪芹借助它,还写出了既不是主子但又有别于一般奴仆的管家阶层。这些管家自己也是没有人身自由的奴仆,但他们管理欺压下层奴仆时却也是颐指气使,同时又盗取主子钱财而自肥。缺了他们,庞大的管理机构就无法运转,主子们穷奢极侈的生活将随之难以维持,荣国府将成为杂乱无序的所在,而《红楼梦》也成不了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杰作。更何况这些管家中的赖大等人,从社会地位、家中的资产与经营管理方式等来看,似已成为新兴资产阶级的前身。曹雪芹当然不会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忠实地勾勒出这幅生活画面,可让读者们去观察、思考和判断。
曹雪芹并没有在《红楼梦》故事中安排单独的篇章呆板生硬地介绍这套管理机构与制度,而是依据生活的原样,将它们与人物、情节有机地融成一体。每个机构或制度在书中的出现都是那么自然,而随着矛盾的发展与激化,荣国府那套较为严整的管理机构与制度已悄悄地在读者心目中树立起来,从而对荣国府生活的理解逐步趋向完整。仅就这一点,我们又一次看到了曹雪芹的精细与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