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门房

荣国府有许多门，如大门、仪门、二门、后门、侧门、角门等等，这里“角门”是指整个建筑物的靠近角上的小门，也泛指小的旁门。建造了大观园后，自然又增添了许多门。除了院落的院门以及各屋的房门之外，那些门的出入状况涉及荣国府与大观园的安全，都有专人管理看守。这也是个重要的管理机构，我们不妨称之为门房。

门房第一次出现，是第三回里写林黛玉初到宁荣街时之所见：“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接着黛玉又看到了荣国府，它就在稍往西的街对面，规格完全一样，“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林黛玉的轿子“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这是因为除了极尊贵的人物来临或重要的仪式举办，正门方能开启。书中第二次写到荣国府的大门，是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她见正门前“簇簇轿马”，便不敢过去，等蹭到角门，“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这次作者没写他们的衣着，但想必也是和宁国府那些人一样“华冠丽服”，因为大门是全府的重要门面，看门者虽只是低等级的奴仆，但他们的衣着涉及荣国府的气派，难怪脂砚斋在此处会批上“为侯门三等豪奴写照”一语。后来，刘姥姥按指点绕到后街上的后门，那儿也很热闹，“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刘姥姥进了后门方见到了周瑞家的，后来她离府，也是“仍从后门去了”。这些描写表明，什么样的人能进什么样的门都有个讲究，门房的职责之一，便是维护这一秩序。

俗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荣国府门房的架子也非同一般，他们看到刘姥姥这样的农村老太太，自然是“都不瞅睬”，而一般的官儿想进荣国府，也须得在外门房留下买路钱。在第六十回里，柳家的嫂嫂送给柳家的茯苓霜时说:

这是你哥哥昨儿在门上该班儿，谁知这五日一班，竟偏冷淡，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儿有粤东的官儿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

书中对外门房的描写极少，而上面的叙述又透露了不少信息。首先，柳家的掌管着大观园厨房，而她哥哥是外门房当值者之一，作者再次显露了那些奴仆的亲戚朋友在各处任职的状态，荣国府不断地将那些家生子儿相互婚配，最后必然产生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其次，外门房当值制度是五日一轮换。再次，柳家的哥哥那五日当班恰巧“竟偏冷淡”，只有“粤东的官儿来拜”，此语隐含的意思是平日里来荣国府求见的官员还不少。到荣国府钻营拉关系有效验，来拜见的官员才会络绎不绝，而且是来自全国各地；倘若来者多是碰壁而归，那谁个还愿上门，门房也不会只是埋怨这五日“竟偏冷淡”了。最后，那“粤东的官儿”一共带来了三篓茯苓霜，而三分之一竟成了孝敬门房的买路钱，平日里直接奉上红包者想必也有。日常持久，门房上人的灰色收入不会是小数，而他们的工作又较清闲，这可以刘姥姥的眼见为证：那些人都“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

荣国府的大门通常不开，人们一般是经角门、边门或后门进出，那儿当然也都有人当值看守。荣国府的后门与大门正相对，大观园建造后，这后门成了大观园的后门，关于这一点，作者在第六十八回里有明确交代。王熙凤骗尤二姐入府事不能张扬，故而“那些跟车的小厮们皆是预先说明的，如今不去大门，只奔后门而来”，紧接着作者又写道：“下了车，赶散众人。凤姐便带尤氏进了大观园的后门”。相比较而言，后门进出不像走大门那样容易引人注意，若是为了较隐秘的事进出，人们一般选择后门。第十二回里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上了当的贾瑞就是经后门赴约。第十九回里，宝玉未向任何人报告就私下里去袭人家探望，他带上茗烟，也是“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第四十三回写王熙凤过生日，宝玉却先偷偷地去郊外祭奠金钏儿，他早一日就吩咐茗烟：“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一个跟着。”回城后，他“仍从后门进去”。类似的事同样发生在第五十一回：晴雯病了，按规定应出大观园疗养，宝玉却将她留在怡红院，并吩咐一个老嬷嬷，“传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这是宝玉违规操作，不愿让更多人知道的缘故。若按正规行事，就得上报总管房去请医生，而且得有“两个管事的头脑带进大夫来”，第五十六回里的请医生，就是“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这是表示对医生的尊重，如果将他们从后面带进来，大夫会感到他们受到了轻慢。

大观园的后门直接通向大街，大观园里的人为图方便，也就从此门进出，外面的人要拜访大观园里的人，也是选择后门。第三十七回里，袭人派人“到小侯爷家与史大姑娘送东西去”，就是让他们“从后门出去”；而贾芸想见宝玉，也是“在后门只等着”，他后来送两盆海棠花给宝玉，同样是送到后门，由后门上的婆子与小厮送到怡红院。通向大街的后门当然有人把守，既防止外面的人擅入，同时也不让园中的婆子与丫鬟随意外出。这里有“值日的婆子”，另又有“该班的小子们”，是“天天有四个”，他们除了看守门户外，还得“预备里面差使”，袭人就曾吩咐“叫后门小子们雇辆车来”。当派这些人干活时，袭人允诺“回来你们就往这里拿钱”，后门上的婆子与小子送来海棠花后，袭人便“秤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告诉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来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吃罢。”开始时，那两个婆子“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受”，因为按规定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可是园内诸人为了自己的事不受滞碍，都愿意给他们小费。这钱是赏赐，属于合法的外快，而为了增加收入，后门当值者同时也干违规的勾当。在第七十四回里可以看到，入画的哥哥得到赏赐，生怕吃酒赌钱的叔叔婶子花了，便“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让入画保管，结果此事在抄检大观园时被发现了。“私自传送”可是不小的罪名，其后果也很严重，正如王熙凤所说：“这个可以传递，什么不可以传递。”当追查传送人时，“后门上的张妈”露出了水面，连惜春都知道，“他常肯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这是公然地利用职权收取好处，给园内安全造成了隐患。干这类事的不只是张妈，第七十二回里提到，潘又安之所以能私自入园与司棋约会，前提是“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贾母在第七十三回里曾指出“门户任意开锁”可能造成的严重恶果：“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这类事一旦被发现就会遭到严惩，因此第七十七回里宝玉想偷出后角门去探望晴雯，门上的婆子就“百般不肯”，她担心“我还吃饭不吃饭！”他们清楚干这种事的严重性，直到宝玉“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才算是愿意通融了。只要有钱，那些门上当值者还是愿意甘冒风险赚取外快。

相比之下，二门的把守要严得多，因为二门内居住的是主子以及他们身边的丫鬟。作品第三回描写林黛玉初进荣国府的过程时，实际上已提到了二门，只是没用这个词：

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上文中的“垂花门”，指的就是二门，它是内宅与外宅的分界线。从进了荣国府到走近二门，其间有相当的距离，外宅范围内是下人的活动区间，许多管理机构也设置在这里。此区域内并不是谁都可以任意走动，那些轿夫“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就得“歇下退出去”，另换“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而他们将轿子抬到垂花门后也得“退出”，由婆子陪黛玉进门。这既是一种礼仪，同时也是保护二门内安全的措施。

二门将主子居住的内宅与外界隔绝开来，府外人哪怕是至亲好友，也只能走到二门口停下，请当值者通报，得到允许后才能入内，第六回里贾蓉求见王熙凤、第十六回里贾蓉与贾蔷求见贾琏，都是先经由二门上的小厮通报，得到批准后方能入内。贾琏夫妇掌管家务，众管家经常要向他们请示汇报，但即使是大管家如林之孝家的，她也须得“至二门上传进话去”。各种事务头绪繁多，特别是第十六回中贾琏夫妇处理得疲乏了，“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等明日料理”。至于管家之下的奴仆，除了在二门内服役的婆子媳妇，其他人都不得进入二门。茗烟是宝玉的亲信，在第十六回里可看到，他要找宝玉，也只能“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第二十六回里又可看到“焙茗在二门前等着”，他要见到宝玉，都得靠人通报。到了夜晚，二门当值者不再向内通报，若遇上紧急情况，则是叩响云板，这是悬于木架上两端云头状的扁形铁板，敲击它可传递信息。第十三回里写秦可卿死讯的传递，便是“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凤姐惊醒”。

荣国府原先只有一个二门，大观园建造后，它的正门里也有个二门，它的功能与先有的二门相似。第二十八回里焙茗为向宝玉禀报冯紫英请客事，先是跑到原先的二门找了个婆子请求通报，那婆子很惊讶：“宝二爷如今在园子里住着，跟他的人都在园子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焙茗发现自己糊涂了，便“一径往东边二门前来”，这便是大观园的二门。作品中写到与大观园相关的二门时，一般都是指这扇门。第三十九回里写道，“二门上的小厮”向宝玉报告：“老太太房里的姑娘们站在二门口找二爷呢。”贾母住在二门内，她的丫鬟怎么会在二门口请求通报？原来，上文中的“二门”是指大观园的二门，即使是贾母的丫鬟，到了这里也需要请求通报。

二门是要害所在，它在贾琏夫妇的直接管理之下。第六十五回里兴儿曾告诉尤二姐：“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这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旺儿是王熙凤的心腹，第六十七回里他面对王熙凤查问贾琏偷娶尤二姐事时说：“奴才天天在二门上听差事，如何能知道二爷外头的事呢。”这回答印证了兴儿他们在二门当值的说法，而“听差事”一语，说明他们的职责不仅是看守二门，同时还要听候二门内人的使唤，在大观园二门当值的人也同样如此。在第四十回里，为了准备园内的家宴，需要从缀锦阁里搬些高几，李纨就“令婆子出去把二门上的小厮叫几个来”。第四十二回里鸳鸯给刘姥姥送行时，也是吩咐“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出去”。甚至王熙凤要惩罚下人，也是让二门当值者动手，第四十四回里她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当二门内没有使唤时，那些当值者其实也较空闲，第二十八回里焙茗在二门外等候宝玉时，就看到“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呢。在第三十九回里，又可看到在二门口当班的小厮们经常编造理由请假，他们不敢找王熙凤或贾琏，就去纠缠好说话的平儿。平儿为此事弄得很头疼：“你们倒好，都商议定了，一天一个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缠。”

外人不得随意进入二门，而二门内的丫鬟也不得随意出门，这时可以成为中介的看门者的地位就显得重要了。王熙凤在第七十四回里提到二门内的丫鬟“或借着因由同二门上小幺儿们打牙犯嘴”，她们的目的就是想处好关系，需要时就可图得便利。利用内外诸人希望通过二门交往沟通的需求，那些当值者就可借助自己的职权赚取好处，荣国府各扇门的情况都大抵如此。第六十一回里那个看门的小厮概括得很清楚：门内外许多人都有这需求，“只要我们多答应他些就有了”。有的小厮提出的条件并不高，第六十一回里看门的小厮只是要求柳家的“好歹偷些杏子出来赏我吃”，如果不答应，造成的麻烦却会不小：“日后半夜三更打酒买油的，我不给你老人家开门，也不答应你，随你干叫去。”

各扇门的开关与把守涉及安全大事，荣国府对此不可谓不上心，特别是老太妃死后，贾母、王夫人等人离府随朝祭祀时，作者在第五十九回里特地写道，赖大下令“将两处厅院都关了，一应出入人等，皆走西边小角门。日落时，便命关了仪门，不放人出入”，大观园“前后东西角门亦皆关锁”，只有通向王夫人与薛姨妈住处的两扇门，因在内院，没有关锁。可是通往薛姨妈住处的角门却被宝钗锁上，而且“钥匙要了自己拿着”。她在第六十二回里向宝玉解释道：“这几日七事八事，竟没有我们这边的人，可知是这门关的有功效了。”由宝钗这番话可以知道，尽管门都关上了与外界隔绝，但府内却是事端不断，宝钗的锁门只是保证薛姨妈一系人不涉及在内而已。作者没具体介绍那“七事八事”的内容，但正如贾母在第七十三回里的概括，这些事十有八九是由耍钱吃酒而生发，这恰是荣国府历来的痼疾，早在第四十五回里一婆子就向黛玉坦承：“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后来，夜间当值者耍钱吃酒争斗的态势超出了主子能控制的范围，借用第七十三回里探春向贾母汇报的话，是已“渐次放诞”。同时，管理更加懈怠，第七十一回里尤氏发现，尽管已过了时辰，“园中正门与各处角门仍未关”。尤氏好心代为干预，当值的两个婆子因尤氏是宁国府的人，管不了她们，便仍“只顾分菜果”，甚至还说出“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边人去。我们这边，你们还早些呢”之类的话，嫌尤氏多管闲事，气得尤氏的丫鬟大叫：“嗳呀，嗳呀，这可反了！”这件事涉及宁国府与荣国府的关系，接着又加剧了王熙凤与邢夫人的矛盾，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这一系列矛盾原本存在，是当值者懈怠不按时关门事件，将它们引爆激化了，而对直接引发抄检大观园事件的那只绣春囊，王熙凤就怀疑它是经由“二门上小幺儿们”而传递进大观园。各门的当值者利用职权谋利，导致管理懈怠是必然趋势，傻大姐拾到绣春囊则是偶然的，而偶然性与必然性的交叉，使荣国府掀起了惊天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