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荣国府内是怎样的分配制度?
荣国府内实行的是供给制,不论主子奴仆均是如此,只是各人供给的等级不同而已。在《红楼梦》中,有两个词经常出现,一是祖宗定下的“旧例”,一是“分例”,前者是指贾家前辈传下来的各种规章制度,后者则是指各人的等级待遇。供给制是荣国府的祖宗定下的“旧例”,实行时是各人按级别享受自己的“分例”,而这个供给制,覆盖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分例”一词最早出现在第二十七回,赵姨娘抱怨探春替宝玉做鞋而不给同母兄弟贾环做,探春登时沉下脸来反驳:“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此处的“分例”是指衣裤鞋袜的发放。第三十六回里王熙凤向王夫人报告道,一等丫鬟是“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这是指月钱的发放。第五十五回里可以看到,“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这是指一个通房大丫头的伙食标准。作品中关于吃的“分例”描写得相当多,有些重要的情节就是围绕着吃而展开。
曹雪芹在第六回里交代,荣国府“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他们的吃饭问题全由厨房负责。荣国府在二门内原先只有一个厨房,在第五十一回里,经王熙凤提议,并得到王夫人、贾母的赞同,在大观园内又新设了一个小厨房:
王夫人笑道:“这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倒便宜。吃些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风,压上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后园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单给他姊妹们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房里支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贾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一个厨房多事些。”凤姐道:“并不多事。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
从此,在大观园厨房就餐的人,他们的“分例”,即伙食供给关系便从大厨房转了过来。在第六十一回里,迎春的丫鬟司棋派人去吩咐厨房:“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掌管大观园厨房的柳家的听了这话不乐意了,这些丫鬟已经是“每日肥鸡大鸭子”地享用,如今还要点菜倒换口味。她埋怨说:“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就在发牢骚的时候,柳家的提到了大观园小厨房每日分到的“分例”的数量:“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荣国府各人所吃的“分例”,有着森严的等级差异。级别最高的是贾母,第六十一回里介绍说,“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现算”。由第七十五回的描写可以知道,贾母吃的是特供的红稻米,即御田胭脂米,同时除了自己的“分例菜”外,各房还得各孝敬一样菜给她。一个老年人哪里吃得了这许多,她常叫人陪她一起吃,或自己吃完后再叫一些人接着吃。在第七十五回里,我们看到探春与宝琴在陪贾母吃饭,接着吃的则是服侍贾母吃饭的尤氏、鸳鸯、琥珀与银蝶,贾母则是“负手看着取乐”,还说:“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
按王夫人的级别,吃饭该是怎样的待遇呢?关于这点作品中未具体描写,我们只知道有次她孝敬给贾母一碗椒油莼齑酱。关于王熙凤的“分例菜”,曹雪芹在第六回里借初到荣国府的刘姥姥之眼作虚写: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
由“碗盘森列”四字,可以想见王熙凤“分例菜”之多。到了平儿这一级别,第五十五回里介绍说,这位通房大丫鬟是“四样分例菜”。至于一般丫鬟,她们的“分例菜”自是更等而下之,而她们之间,又有一等、二等与三等之分。
不同等级的人的伙食都有相应的“分例”标准,厨房准备时自然不敢违例,不过分量与质量却会有多少与好次之分。对丫鬟等下人,克扣是公开的秘密,即使是主子,恐怕也难逃此例,只是程度有所不同而已。厨房对有些人也会做超标准供应,关键看对象是谁。如第六十二回里柳家的就给怡红院的小丫鬟芳官开小灶,送去了“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这标准超得够厉害了,仅论其数量,芳官与宝玉、春燕一起吃了都还有剩余;晴雯要吃芦蒿,柳家的就“忙的还问肉炒鸡炒”,亲自动手烧好后,又“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服侍主子也不过如此。对宝玉身边受宠的丫鬟们如此奉承,原因就在于柳家的想把自己的女儿柳五儿送进怡红院当差,这样她便可享受各种“分例”的供给,“家里又从容些”。可是对没有特殊关系或需要的丫鬟,那克扣就免不了,矛盾也因此而发生。在第六十一回里,迎春房里的丫鬟莲花儿就当面责问柳家的:“你就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曹雪芹没明写丫鬟的“分例”遭克扣的事,但他将掌管厨房写成了大家争夺的肥缺,如果只有职责而没有好处,谁会去争夺?负责二门内事务的林之孝家的利用职权撤掉柳家的大观园厨房的差使,换上自己的人秦显家的。秦显家的进驻大观园厨房后首先“接收家伙米粮煤炭等物,又查出许多亏空来”:“粳米短了两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个月的,炭也欠着额数。”接着秦显家的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打点送林之孝家的礼,悄悄的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在外边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又打点送帐房的礼”。她造成了更大的亏欠,这自然只能从平日各人的“分例”中克扣,就连主子都难以幸免,谁都知道他们的实际饭量与“分例”标准有着明显的数量差。秦显家的只管了一顿饭就被赶了出去,因为柳家的有怡红院做后台,很快又恢复原职。
荣国府中各人的穿着也是按“分例”供给。在第二十七回里赵姨娘埋怨探春为宝玉做了双鞋,而没给自己的同母兄弟贾环做。探春反驳时就说道:“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这句话指明各人衣着都有“分例”,而最后提到的“人”,是指“针线上的人”,原来各主子还有专门的“针线上的人”为他们缝制衣服。丫鬟们的衣服,也是由荣国府统一发放。第七十七回里王夫人撵晴雯出大观园时,曾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好给丫头们穿”,她这样处理时感到理直气壮,因为这些衣服都是荣国府统一供给的,尽管归丫鬟们使用,但所有权仍在主子手里,属于府内的财产。后来袭人悄悄地派人将那些衣物给晴雯送去,作者在第七十八回里写道,晴雯死后,她“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晴雯留下的衣物首饰就价值三四百两银子,这与第三十九回里刘姥姥所说的二十多两银子够一户庄稼人过一年相比,实是相当大的一笔资产。这段描写还让读者知道,荣国府内丫鬟所戴的戒指首饰之类,同样也是统一供给。在第三十二回里,史湘云向袭人等人赠送戒指,袭人感谢时说:“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这里竟已是礼轻人意重的意思,戒指的价值在袭人眼里已算不了什么了。由于同样的原因,第五十二回里坠儿偷虾须镯事发时,麝月就感到很不理解:“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
在荣国府里,主子的衣物也是统一发给。在第三回里,刚到荣国府的林黛玉就发现,迎春、探春与惜春三姐妹出来相见时,“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在第四十五回里,王熙凤曾半开玩笑地警告李纨,你别来耽误我的正事,“误了别人的年下衣裳无碍,他姊妹们的若误了,却是你的责任”。这说明过年前,荣国府里要统一发放一次新衣服。在第七十三回里还可以看到,迎春的奶妈赌博输了钱,就偷偷地将迎春的攒珠累丝金凤拿出去当钱还赌债。小姐的首饰不见了,贴身丫鬟有责任,因此绣桔急着要迎春出面催讨:
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呢。问司棋,司棋虽病着,心里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内暂放着,预备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只是脸软怕人恼。如今竟怕无着,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
由这段描写可以知道,攒珠累丝金凤并不只是迎春独有,而是小姐们每人都发了一只,出席中秋节家宴时很可能会要求大家统一着装。小姐、太太们的首饰衣物累积下来可有多少呢?我们可由晴雯做一推算。晴雯自十岁进荣国府到十六岁死去,总共不到六年的时间里,“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即平均每年约六十两银。在第七十二回里,大管家林之孝针对府内的经济困难而提出相应的对策,裁员是其中重要的一条:“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这里指的是一、二等的大丫鬟,如果每个主子少使唤两人,总计约可裁员二十人,这些人仅每年发放衣履簪环这一项,荣国府就可省下约一千二百多两银子,这可是相当大的一笔开支,若再加上月钱与伙食开支就更可观,但这个主张被一心维持主子体面的王夫人否决了。晴雯还只是荣国府里的一个二等丫鬟,其耗费已经如此,至于主子,其数量自然要远比她高得多。同在第七十二回里,当王熙凤谈到经济困难时,旺儿媳妇说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了。”总之,在荣国府供给制的各项开销中,主子奴才衣履簪环“分例”的支出应是最大的一项。
除了日常的衣食开销之外,荣国府供给制中还有各式各样的“分例”。如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里,平儿提到小姐奶奶们每个月有二两银子买头油脂粉,“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与我们的”。只不过买办弄来的都是伪劣商品,叫其他人去买,仍是如此,因为“他买了好的来,买办岂肯和他善开交,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买办了”,于是小姐奶奶们另拿钱再买。公子们到家塾去读书,每年也有八两银子“吃点心或者买纸笔”的分例。协助李纨治家的探春认为,这些分例“重重叠叠,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便提出革除,她要求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话虽说得斩钉截铁,但改变“分例”毕竟不是小事,需要得到批准。探春的革新也增加了新的“分例”,她让婆子们分别承包各块园地,产出的花木水果供府内诸人享用,“每日里各房皆有分例”。增加新的“分例”时,探春同样要求平儿去向王熙凤汇报:“再细细问你奶奶可行可止。”
以上所说的都是常规的分例,而遇上一些非常规的事件,也由荣国府的供给制负责处理。第五十一回写到晴雯生病的事。宝玉不愿晴雯搬回家去住,便违反规定让她留在怡红院里,并偷偷地请医生来治病。看完病后该给医生出诊费,这时作者通过宝玉与老婆子的对答,介绍了荣国府里看病制度:
老婆子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这理。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去倒容易,只是这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来的,这轿马钱是要给他的。”宝玉道:“给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门户的礼。”宝玉道:“王太医来了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并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大趸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这人新来了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去。”
由这段对答可以知道,主子或奴仆生病后,只要报告了总管房,那么看病就无须自己掏腰包,医生的出诊费由自管房每年统一总付。荣国府里又设有药房,供各人抓药。这就是说,荣国府里上下人等生病,从看病到吃药,费用全都由供给制包了。不过,若像宝玉这样绕过总管房私自请医生,那就得自掏腰包付费。
供给制覆盖了府内各色人等生活上的方方面面,但人们还是难免会有分例之外的享受要求,这时就需要缴纳费用,方能使要求得到满足。在第六十一回里柳家的提到这样一件事:“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探春与宝钗是较自觉地遵守规定,换了王熙凤,她就要利用职权谋取私利了。在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里,宝玉挨打后想吃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作者写道:
(王熙凤)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凤姐儿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作,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托赖连我也上个俊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说的大家笑了。凤姐也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我还孝敬的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的帐上来领银子”。妇人答应着去了。
宝玉在疗养期间吃这汤属分例,无须付费,王熙凤却吩咐厨房做十碗大家一起吃,这就越过了分例规定。尽管贾母十分喜爱王熙凤,但此事涉及府内规定的执行,便用玩笑的形式表示反对:“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以奉承贾母为第一要务的王熙凤于是马上改口,说这笔钱由她负责出。
上面两个例子都是在分例之外享受,因此都要交钱,这实际上是荣国府内一项重要的财务制度。可以想见,生活奢华的荣国府每日都须有大笔的银钱在周转,这个大家族如果没有一套较严整的财务制度,那么府内诸人就很容易地陷入明争暗抢“官中的钱”的纠纷,荣国府经济也会很快地由混乱走向崩溃。为防止这类事件的发生,那许多祖宗定下的“旧例”便被制定出来。曹雪芹创作时不可能用很大的篇幅来集中介绍相关的祖宗定下的“旧例”,否则《红楼梦》就不是小说,而成了一本财务手册。不过,曹雪芹毕竟在这样的大家族里生活过,他知道这套制度的存在,也清楚它是如何运转执行,甚至还了解其中的弊病。因此他在创作时,这方面的内容便成了那许多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他笔下的那些人物的活动,也就有了个经济生活的基础,从而更真实,也更符合生活的逻辑。曹雪芹是随着情节的进展,不时地透露或介绍某些经济细节,而将其综合梳理,则可较系统地了解荣国府内这台经济机器的构造及其运转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