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荣国府的月钱制度
荣国府内实行的是供给制,府内上下人等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按季节换的衣服,每天的饭菜,甚至各人的首饰都有相应的“官中”支出的“分例”,即按各人的级别供给,他们日常过活自可无忧。可是,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他们在府内或府外与人交往时,有时总免不了要花钱。荣国府的祖宗早就考虑到这点,并定下了月钱制度,这是荣国府供给制中十分重要的一项“分例”,故而书中有时也特指为“月例”。在曹雪芹所写的《红楼梦》前八十回里,作者在第三回里就开始提到月钱,那是林黛玉刚进荣国府时,作品中写她听到王夫人的第一句话便是在问王熙凤:“月钱放过了不曾?”第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中,在紫菱洲为攒珠累丝金凤而引起的那场风波中,人们也提到月钱,这是前八十回中最后一次提到月钱。曹雪芹在故事的进展过程中曾多次写到月钱,而且每提到月钱总会生发出一些事件,或发生一些矛盾和纠纷,或显示作者的寓意。如第三回中王夫人的发问,让读者明白了家事虽由她主管,但具体操作却由王熙凤负责的现状,这也是为后面王熙凤不按时发放月钱做伏线;而第七十三回中关于月钱的争论,既写到下人与主子的矛盾,同时又“发邢夫人之私意”,强化了她“婪取财货为自得”的一面。由此可见,月钱在曹雪芹的写作计划中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而究其原因,则是月钱在荣国府这个大家族的生活中起着不可忽略的作用,也难怪府内许多人都十分关注每个月的这笔收入。
当然,在荣国府里也有个别的主子不关心月钱,其中最典型的是贾宝玉。在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狼药”里,宝玉让人请了胡大夫给晴雯看病,因当时袭人不在,面对“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该如何付大夫一两银子的出诊费竟难倒了宝玉,不是没有钱,而是他对何为“一两”毫无概念:
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你倒成了才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算这些做什么!”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识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外头台矶上,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再拣一块小些的罢。”麝月早掩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罢。”
虽在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里,宝玉曾向柳湘莲抱怨过“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但实际上由于在荣国府的特殊地位,他并不在乎钱,所以才会出现不识星戥的笑话。相比之下,他的妹妹探春对月钱就很重视,她在第二十七回里对宝玉说:“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候,或是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些来。”这十来吊钱,就是靠每月发的月钱攒的,她托宝玉外出购物已不止一次。探春拿月钱托宝玉买东西还引起了风波,她告诉宝玉,她的生母赵姨娘为此还埋怨她,先是说“没钱使,怎么难”,后见探春不搭理,又直截了当地指责她,为什么攒的钱给了宝玉,“倒不给环儿使呢”。这些细节描写写出了探春对月钱的关注,以及她在经济方面的独立意识。可是对宝玉来说,一切需要用钱的事务都有袭人负责操办,他没有也没有必要去关心这类俗事。比如说,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里写道:贾芸送两盆白海棠给宝玉,先让小子送到大观园门口,再由婆子送到怡红院,接收的袭人则封了六钱银子赏那抬花来的小子们,又拿了三百钱给园内的婆子打酒吃。这些事宝玉都不知道,这类俗事他也根本不愿过问。赏钱给为自己服务的人,这在荣国府里是个惯例,如在第二十六回里,佳蕙奉袭人之命给林黛玉送茶叶,黛玉就抓了两把钱给她,在第四十五回里,宝钗派婆子送洁粉梅片雪花洋糖给黛玉,黛玉就命人送几百钱给这婆子买酒吃,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读者通过这句话中的“又”字,可以知道这样的事曾多次发生。这类细节描写在作品中多次看到,说明荣国府内盛行着小费制度,而那些公子小姐并没有其他收入,赏下人的小费就得靠月钱来支付。
对奴仆与丫鬟来说,月钱在生活中的重要性就骤然增加了许多。金钏儿死后,王夫人房中该补一个每月一两银子分例的丫鬟,为谋求这个职位,好几家人都向王熙凤送了礼。在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里,刘姥姥有一句话可帮助我们理解,他们为什么如此看重每月只有一两银子的月钱。当时刘姥姥看到荣国府里一顿饭用了二十多两银子,就说,“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在第五十九回里,宝玉的丫鬟春燕就说得更具体:“幸亏有了这园子,把我挑进来,可巧把我分到怡红院。家里省了我一个人的费用不算外,每月还有四五百钱的余剩”,这“四五百钱的余剩”指的就是月钱。在第六十回里,柳五儿托芳官帮忙,想谋得一个正式编制进怡红院服役,其中的重要原因便是“添了月钱,家里又从容些”。对下人们来说,他们很看重月钱这笔收入。
客居荣国府的主子,个别的因家境较为贫寒,也很看重这月钱。在第四十九回里,邢岫烟随父母投奔邢夫人,因贾母留她住在大观园里,食宿便由王熙凤安排。邢岫烟是邢夫人的侄女,王熙凤与婆婆邢夫人又素来不和,于是她便决定,“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儿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烟”。邢岫烟可以享受荣国府的供给制,照理说应是衣食不愁了,可是第五十七回里我们却看到,她竟把冬衣典当了,以至于天冷了还穿着夹衣。这是什么原因呢?邢岫烟告诉宝钗:“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这里的姑妈是指邢夫人,二姐姐指迎春。邢岫烟住在迎春那儿,常得拿钱给紫菱洲的妈妈丫头们“打酒买点心吃”,因为“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手里的钱付小费都不够,邢岫烟情急无奈,只好“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邢岫烟每月省下一两月钱给父母送去,这是替邢夫人省下了开销。邢夫人连一两银子都不肯放过,充分暴露了她“婪取财货为自得”的一面,同时这细节也让读者体会到那些人对月钱是何等的重视。
《红楼梦》写出了月钱对荣国府上下人等的重要性,而荣国府中有许多人又很牵挂月钱何时发放。这本来不应是个问题,因为月钱理所当然应该是每月定期发放,但此事归王熙凤掌管后,荣国府里的实际情形并非如此。第三回里林黛玉刚进荣国府时,就听到王夫人在问王熙凤月钱是否已经发了。这细节似是曹雪芹不经意随手写上的,但稍做追究,就可发现其中实有名堂:如果月钱每月发放的时间始终正常,大家对此都没意见,王夫人根本想不到要去提出这样的问题。而且,王夫人自己就是月钱领取者,她完全可以根据自己是否拿到月钱做出判断,无须再向王熙凤查问。那时王夫人并不缺钱,按照她的性格,也不会因自己一时没领到月钱而急着查问,现在她提出这个问题,应该是她的月钱已到手,但听到别人还未发放的反映。曹雪芹在这里没展开这个话题,但他为后面王熙凤拖延发放月钱故事埋下了伏笔。在第三十六回里,王夫人又在关心月钱的发放情况,因为她听到反映,说姨娘的丫鬟“短了一吊钱”。在第三十九回里,袭人向平儿打听:“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是为什么?”而在第五十五回里,我们又看到秋纹在问平儿,“宝玉的月银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众人如此希望能早日拿到手的月钱,为什么总是拖欠不发呢?曹雪芹在作品中将这个问题的答案揭示得非常清楚:荣国府众人的月钱都被王熙凤挪用去放债了。就在第三十九回里,平儿曾悄悄地告诉袭人,“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王熙凤“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她平时无须用钱,自己的月钱也“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只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由此看来,在需要月钱这点上,王熙凤与其他人并无差异,但众人只是本分地领自己的那份月钱,王熙凤却是将月钱放债,以谋取更多的财富,而且她还利用自己治家的权力,挪用别人的月钱去放债,于是王熙凤的需要便与众人的需要发生冲突。后来大家慢慢知道了月钱被拖欠的秘密,王夫人几次查问显然是有人忍不住了向她反映。可是王夫人的查问并没产生实际效果,她当然不可能去彻查王熙凤,有些话也只能点到为止。
在《红楼梦》里,一些矛盾的酝酿、发生与爆发过程中,月钱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这也容易理解,因为这笔钱对不少人来说分量还是相当重的。《红楼梦》是一部文学作品,曹雪芹当然不可能用专门的篇幅介绍荣国府的月钱制度,但随着情节的推移与故事的进展,不时地透露出有关荣国府月钱发放的内容,将这些内容综合起来做梳理,我们还是可以对此有个较完整的了解。
月钱发放是荣国府各种“分例”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而其核心则是体现尊卑的等级差异。居住在荣国府的主子中,贾母辈分最高,其次是贾政与王夫人,他们三人的月钱也最多。在第四十五回里,王熙凤说李纨每月的月钱是二十两银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据此可以知道贾母、王夫人每月的月钱标准是二十两银子,贾政显然也应同此,而李纨能按最高标准每月拿二十两,则是贾母特别关照的特例,她先是提升到“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后来又“足的又添了十两”。除这几人之外,荣国府中较年轻的主子分已婚与未婚两个级别发放。除李纨不算外,年轻已婚的主子其实只有从贾赦这房过来的贾琏与王熙凤。王熙凤说到李纨曾定级为每月十两,“比我们多两倍银子”,由此推算,这一级别的月钱是每月四两。至于年轻未婚的主子,作者在第五十六回里探春之口交代得很清楚:“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小姐们原有购买头油脂粉的二两银,后来被探春“蠲了”,她认为和月钱重叠,“看起来也不妥当”。关于这个级别的月钱标准,作品里曾多次提到。在第三十六回里,王熙凤向王夫人汇报说,“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即贾环的月钱也是每月二两,公子们原本一年还另有八两银,供“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这一项后来也被探春革除。在第四十九回里,王熙凤安排邢岫烟与迎春住在一起,“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烟”,这个分例同样是每月二两。迎春、邢岫烟以及王熙凤、贾琏都不是贾政这一房的人,但只要他们住在大观园或贾政这一房内,就和宝玉、探春等人一样领取月钱。黛玉也不是贾政这一房的人,其月钱标准应同于探春,只不过潇湘馆上下人等的月钱不由王熙凤发放,而是贾母派人直接送来。原因在第一章中已有分析,此处不赘。
至于各个主子使唤的丫鬟们,她们的月钱当然要比主子少,而且她们还分成三等,按各自的级别领取月钱。还是在第三十六回里,曹雪芹通过王夫人与王熙凤一问一答的方式,介绍了主子用丫鬟的定例,以及丫鬟月钱的级别。贾母使唤鸳鸯、琥珀等八个大丫头,她们每月的月钱是一两银子,因袭人调到宝玉处,还剩下七个大丫头,而袭人虽已调走,但月钱仍在贾母名下开支。王夫人是使唤金钏儿、玉钏儿等四个大丫头,月钱也是每月一两,金钏儿死后没补,由玉钏儿领双份。宝玉房中除袭人外还有晴雯、麝月等七个二等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此外,众多的丫鬟是三等,她们的月钱是每月五百钱。前面提到怡红院里的三等丫鬟春燕每月省下四五百钱给母亲补贴家用,这也证明了丫鬟们日常生活的开销都已由供给制保障。
除主子与丫鬟之外,还有一类人处于这两者之间,那就是赵姨娘、周姨娘与平儿等人。她们不能算主子,但身份又比丫鬟高,其月钱是每月二两银子,即比已婚的年轻主子低一级,拿到的数量与未婚的主子相同。这样算下来,荣国府内发放月钱时,主子有三个等级,丫鬟也有三个等级,另有姨娘、通房丫鬟等一个等级,即荣国府内月钱发放共分了七个等级。在七个等级中,上五个等级都发银子,下两个等级即二等与三等丫鬟是发钱。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一个问题:银子与铜钱的兑换比例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常数,不同的地区也会有差异。在清代前期,有时一两银子只能兑换八百钱,公元1800年前后,一两银子可兑换一吊钱左右。依此推算,荣国府内一等丫鬟的月钱岂不就少于二等丫鬟?这样的错误在曹雪芹笔下当然不可能发生,这需要我们再仔细阅读作品。还是在第三十六回里王夫人与王熙凤的对答中,有这样一段话可帮助解决疑惑:
王夫人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道:“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见问的奇怪,忙道:“怎么不按数给!”王夫人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
赵姨娘一共可领取四两银子四吊钱,由于她使唤的两个丫鬟由二等降为三等,所以她后来只拿到四两银子三吊钱,其中一吊钱是那两个三等丫鬟的。也就是说,赵姨娘与贾环的月钱都是二两银子外加一吊钱。这一标准在第三十六回里也得到证实,王夫人因要将袭人升至姨娘,在身份未最后确认前,袭人的月钱得由王夫人自己掏腰包:“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由赵姨娘、贾环以及袭人之例,不难推知凡月钱领取的是银子的人,都还另加有钱,其吊数似是银两数的一半。有人曾有疑问:一等丫鬟的月钱是一两银子,二等丫鬟是一吊钱,银两与钱的兑换率时常波动,有时一两银子还不值一吊钱,一等丫鬟的月钱岂不就低于二等丫鬟?其实,一等丫鬟的月钱是一两银子再加五百钱,因此并不存在一等丫鬟的月钱反而比二等丫鬟少的怪事。相应地,上面提及的个人月钱数应做修正:贾母、王夫人诸人是二十两银再加十吊钱,王熙凤等已婚主子是四两银二吊钱,宝玉、探春等未婚公子小姐是二两银一吊钱。银子之外再发钱十分必要,贾府内的小费支付多数是用钱,主子们平日里玩耍斗牌也得用钱。在第四十七回里,王熙凤与贾母玩牌就有意输钱,她还和薛姨妈说:“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顽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就在这时,“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
从王熙凤所说的赵姨娘共领取四两银子四吊钱可以知道,荣国府里月钱不是直接发到每个人,而是按房发,再由该房的主子发给手下的奴仆,以显示其权威。在第四十五回里,王熙凤说李纨那儿“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是对稻香村月钱的总算,她只负责将钱交到李纨手中。第二十六回里佳蕙到潇湘馆送茶叶时,正看到林黛玉在给丫鬟们分月钱。分到房再由主子分给奴仆的发放方式,看来也是祖宗定下的“旧例”,这也是主子对奴仆展示权力的机会。
现在,关于荣国府内领取月钱的等级与发放方式等情况已基本清楚,还须补充的就是在各级分例之外还有特例,如该领取一两银子的玉钏儿领二两,袭人未有姨娘身份前已按姨娘的级别领取月钱。诸特例中最突出的一例,则当数李纨,按定例她该领取四两,但实际上却领取了二十两。正是这个特例,造成了王熙凤的心理不平衡,她对李纨的妒嫉,也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