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探春治家的失败及其原因
探春的改革只限于大观园内各园地的管理,应该承认她的改革取得了成效,但她领命管家时,王夫人并没有交代这项工作,纯是探春为施展胸中抱负自己外加出来的。王夫人请三人代理管家的初衷,是除保证平日的各类事务正常运转外,主要是维持二门内,尤其是大观园的秩序不至乱套。王夫人住在园外,但因宝玉住在园内,她对那儿的动向十分关注,正如她在第七十七回里所言,“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对园内那些婆子们懈怠公事,“得空儿吃酒斗牌”的状况了解得清清楚楚,也知道王熙凤病倒后,她们更是肆无忌惮了。王夫人最担心的是“别弄出大事来”,所以她对暂代王熙凤理事的李纨、探春与宝钗三人要求加强管理,以防不虞。她们刚上岗时,面对的状态是“比凤姐儿前更懈怠了许多”,那些下人发现“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后,便有所收敛。可是那些管事娘子毕竟是“心术利害”,婆子与丫鬟们也各有心机,过了段时间,他们又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
作者在第五十五回与五十六回集中描写了李纨、探春与宝钗管家之初的故事,此时贾母、王夫人等人都在府中,她们在需要时可作督查,遇见大事也可指示处置方式。可是从第五十八回起,荣国府出现了高层暂时“真空”的状态,因为朝廷的老太妃死了,按规定“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因此“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二十一天的朝中祭祀结束后,又有“请灵入先陵”的仪式,“这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而且到了孝慈县的陵地,“还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等到诸事妥当,“得一月光景”。也就是说,从“每日入朝随祭”到从陵地回府,在约两个月的时间里,贾母与王夫人都无法督查府内诸事。在较长时间内宁、荣两府的主子都不在家总不是回事,“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将他腾挪出来,协理荣、宁两处事体。因又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他姊妹丫鬟”。可是,尤氏的主要精力是放在宁国府,对于荣国府,“虽天天过来,也不过应名点卯,亦不肯乱作威福”。至于薛姨妈,她“只不过照管他姊妹,禁约得丫头辈,一应家中大小事务也不肯多口”。管家团队在名义上新增了二人,实际上她们却没起什么作用。
对于当时荣国府内纷乱的情形,作者在第五十八回里曾做了概括性的叙述:
当下荣、宁两处主人既如此不暇,并两处执事人等,或有人跟随入朝的,或有朝外照理下处事务的,又有先跴踏下处的,也都各各忙乱。因此两处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与权暂执事者窃弄威福。荣府只留得赖大并几个管事照管外务。这赖大手下常用几个人已去,虽另委人,都是些生的,只觉不顺手。且他们无知,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种种不善,在在生事,也难备述。
第六十四回里王熙凤也说道:“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嗳,那一个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连赌博偷盗的事情,都闹出来了两三件了。”贾母等人从第五十八回开始“入朝随祭”,最后从陵地回到府中是第六十四回的事,在这七回里,曹雪芹用了很大篇幅描写了荣国府内矛盾与纠纷的接连不断,看来都是琐碎小事,却是由来已久的各种矛盾的深化与公开化。治家团队遇上了大挑战,而几次纷争的处理最后都得由平儿甚至王熙凤出面,借用麝月在第五十九回里的话来说,是“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这表明探春等人的管理已是力不从心。
一连串矛盾与纠纷的开端仍与老太妃去世有关。当时朝廷明令,“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于是大观园内的戏班遵旨解散,那些不愿离园的女孩子分配到各房使唤。由于前几年学唱戏的特殊经历,这些女孩子的性情风格不同于一般的丫鬟,作者的归纳是“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她们突然被抛掷到与自己性情脾胃不甚协调的环境中,一系列的矛盾就必然产生。曹雪芹正是从她们身上着笔,渐次展现大观园内的各种纷争,而由她们引起的纷争,实是府内固有矛盾激化的反映。
风波的开始是第五十八回里藕官在大观园内私烧纸钱,婆子训斥时,宝玉为藕官辩解,甚至指责婆子“故意来冲神祇,保佑我早死”。宝玉分明是强词夺理,而婆子只得忍气吞声,心中却不服,后来将此事告诉了赵姨娘,撺掇她去闹事,以发泄胸中的愤懑。在同一回里,芳官为了洗头的事又和她的干妈何婆吵了起来,这次还是宝玉出面维护芳官:“赚了他的钱。又作践他,如何怪得。”何婆是春燕的娘,在第五十九回里她又打自己的女儿,宝玉再一次出面干预,他对春燕说:“别怕,有我呢。”麝月派小丫鬟去向平儿汇报了此事,得到的指示是“撵他出去,告诉了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何婆赶紧千求万求,宝玉才放过了她。平儿也同意宝玉的处理,并告诉怡红院诸人:
“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的将就省些事也罢了。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的是。……这算什么。正和珍大奶奶算呢,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了。你这里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来,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
贾母、王夫人等人刚离开荣国府没几天,府内居然已是“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的局面,探春等三人管家团队已无力弹压,只能搬出代表王熙凤的平儿出面。这样的乱局平儿先前也未曾见过,一时颇有捉襟见肘之感,“不知管那一处的是”。
这还是各种风波兴起的开端,紧接着又可看到贾环索要蔷薇硝,芳官却给了他茉莉粉,赵姨娘为此气势汹汹地前往怡红院问罪。她正与芳官闹得不可开交时,藕官、蕊官、葵官与豆官又闻讯赶来,她们抱定“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过气来”的主张为芳官助战,众人扭作一团,直到尤氏、李纨、探春与平儿等人赶来才被“喝住”。尽管跟随探春的艾官未来加入战团,可是探春等人还是感到事情难以处理,须知芳官背后是宝玉,藕官是黛玉的人,蕊官跟随宝钗,葵官与豆官背后的湘云与宝琴是荣国府的客人,复杂的关系纠缠于其间,矛盾的解决超出了探春等人的能力,于是她们做出的决定是要赵姨娘“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几乎同时,王夫人房中的玫瑰露丢失了,林之孝家的查找不到,而“每日凤姐使平儿催逼他”。情急之时,林之孝家的根据线报,在柳家的主管的大观园厨房里找到了玫瑰露,这其实是芳官送给柳家的女儿柳五儿的。林之孝家的怎肯听声辩:“不管你方官圆官,现有了赃证,我只呈报了,凭你主子前辩去。”王熙凤听禀报后即做判决:“将他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林之孝家的乘此机会拿下柳家的,将大观园厨房交与自己的人秦显家的管理。由于事涉芳官,柳家的掌管厨房时对怡红院又一直格外厚待,于是又是宝玉出面说情。最后,柳家的母女二人无事放归,秦显家的刚接手又被赶出了厨房。
当大大小小的事件发生时,行使管家职责的李纨、探春等人却有意置身事外。第六十一回里林之孝家的在大观园厨房里找到了玫瑰露后,首先是请示李纨如何处理柳家的母女二人,李纨推说贾兰病了,故“不理事务,只命去见探春”,而向探春汇报后,得到丫鬟侍书的传话是“姑娘知道了,叫你们找平儿回二奶奶去”。至于三人团队中的宝钗,她只是以亲戚的身份帮忙,更不愿沾手这类麻烦事。她小心地将大观园通向自己家的角门锁上,以保证荣国府内的事都与自己家的人毫无关系。对府内发生的事,宝钗心如明镜似的都很清楚,在玫瑰露与茯苓霜这两件事发生后,她曾告诉宝玉:“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若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她对这些事件总的态度是:“若不出来,大家乐得丢开手。”由第六十二回里的一段描写可以看出,这也是三人团队对那些事件处理的共同态度:
(探春)问:“什么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妇说:“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听见了问着他,他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撵出去才是。”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厅上姨太太处去了,顶头看见,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来。”探春道:“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道:“不回去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探春点点头,道:“既这么着,就撵出他去,等太太来了,再回定夺。”
探春的第一反应是此事让李纨处理,她毕竟是治家团队的领衔者,林之孝家的回复说李纨已知此事,说让探春处理;探春又将处置权推给王熙凤,等平儿代王熙凤表态后,她才表示同意。黛玉根据自己的观察对探春管家做出了评价:“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三人管理团队的不作为,实际上又将正在病中的王熙凤推向了前台。
在这三人中,李纨一直以“问事不知,说事不管”的方法自我保护,也获得了“厚道多恩无罚”的名声,宝钗始终将荣国府与自己家的关系界定得很清楚,谁都知道她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至于探春,她虽有施展抱负的志向,却小心地不作名分上的逾越,她管家的身份毕竟只是“协同”。而且,那些事件背后的复杂犬牙交错,厘清不易且耗费时日,即使处理了,贾母与王夫人回来后又不知会有何种看法,于是探春只能用推诿的方式做处置。
原先荣国府内有王熙凤的强势管理,又有贾母、王夫人坐镇,在此威慑力的笼罩下,各种受到压制的矛盾还不至于爆发。如今王熙凤病倒了,贾母、王夫人又离府外出,于是很快就形成了晴雯在第六十回里所说的“如今乱为王了”的局面。探春面对的事件中,有不少并非是单纯的个案,其间涉及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是府内盘根错节的势力组合的显示,探春即使想处理也难以下手。为了“茉莉粉替去蔷薇硝”一事,赵姨娘去向芳官问罪,如果仅是这两人间的事倒也罢了,可是藕官的干娘夏婆子又向她说了烧纸钱事,并鼓动她“把威风抖一抖”,“倘或闹起,还有我们帮着你呢”。这里所说的“我们”,首先包括她的姊妹何婆,那时为了谁先洗头事,何婆正与芳官闹得不可开交。赵姨娘打了芳官后,跟她来的一干人“各各称愿”,同时“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可见夏婆子所说的“我们”,人数还相当众多。芳官也并非势单力薄,藕官、蕊官、葵官与豆官都前来相助。她们平日里都受到干妈的欺负,藕官在第五十九回里说道:“在外头这两年,别的东西不算,只算我们的米菜,不知赚了多少家去,合家子吃不了,还有每日买东买西赚的钱”,乘着相助芳官之际,她们将平日积蓄的怨恨全都发泄了出来。这些人斗作一团时,“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表明了以宝玉为首的怡红院众人同情芳官的倾向。艾官虽未出面与赵姨娘相斗,但后来在第六十回里,她利用跟随探春的便利做了倾向于芳官的报告,只不过探春“虽知情弊,亦料定他们皆是一党”,“不肯据此为实”。看来探春已经明白,引发争端的“茉莉粉替去蔷薇硝”只是小事并不足谓,而赵姨娘和芳官之间的纠纷也不是单纯的事件,而是两股势力抗争的爆发,对探春来说,“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是明智之举。事情到此还不能算完,探春再也想不到贴身丫鬟翠墨竟将艾官向自己汇报事告诉了蝉姐儿,而同在秋爽斋当役的蝉姐儿正是夏婆子的外孙女儿;同样,赵姨娘也想不到身边的丫鬟小鹊,会将自己的言动向怡红院密报。探春知道府内各股势力难以对付,但恐怕没料到自己身边的人也纠结于其间,而作者在事件结束时又加上双方阵营都有人向对方密报的情节,当是在提醒读者,这类争端还将继续延伸发展。
玫瑰露与茯苓霜事件的性质也同样如此。彩云偷了王夫人房里的玫瑰露给了赵姨娘,林之孝家的在大观园厨房发现玫瑰露后便认定是柳五儿偷的。尽管柳五儿声辩是芳官送的,但林之孝家的根本不听,她每日受到王熙凤的催逼,急于结案,同时也想乘此机会拿下柳家的厨房管理权,代之以自己的亲信秦显家的。柳家的为了能让柳五儿去怡红院服役,平日对晴雯、芳官等人“狗颠儿似的”巴结,同时也得罪了不少人,与迎春的大丫鬟司棋更发生过直接冲突,而秦显家的,正是司棋的婶婶。柳家的与怡红院诸人交好,客观上已在大观园的内斗中站队。如小厮钱槐欲娶柳五儿而未能遂愿,“心中又气又愧”,他是赵姨娘的内侄,其父母又是银库的管账之人,这股“有些钱势”的势力也站在柳家的对立面。于是,柳五儿被林之孝家的看管起来,“素日一干与柳家不睦的人,见了这般,十分趁愿”,甚至还“悄悄的来买转平儿,一面送些东西,一面又奉承他办事简断,一面又讲述他母亲素日许多不好”。最后,又是怡红院诸人出面干预,柳家的才恢复了对大观园厨房的掌控。一瓶小小的玫瑰露竟会扯出这许多事,就是因为它引起了各方势力的角力,其间又有赵姨娘的身影,探春自然不想也不便发表什么意见,还得由王熙凤与平儿按“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的原则做处置。
荣国府内盘根错节的各股势力相互争斗是由来已久之事,王熙凤治家时暗流涌动也是常态,但毕竟未爆发公开的激烈争斗。这是由于王熙凤明了个中详情,善于燮理处置,风格又尖刻泼辣。惩罚下人时,她会下令“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下人对王熙凤均怀惧怕之心,而她拉拢与抑制等手腕的运用,也是一直未出大事的重要原因。在恩威并施之下,大管家吴新登家的早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成为她的得力助手,作者在第五十五回里写道,平日里遇见什么事,“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脂砚斋此语后批道:“可知虽有才干,亦必有羽翼方可。”脂砚斋看来对王熙凤收纳羽翼以治家的做法十分赞赏,故而后来又批道:“阿凤有才处全在择人收纳膀臂羽翼,并非一味以才自恃者,可知这方是大才。”林之孝夫妇是荣国府内地位仅次于赖大夫妇的大管家,自然也是王熙凤的笼络对象,她认林之孝家的为干女儿,两人间建立了亲密的关系。她还将林之孝的女儿小红收在自己房中,这固然是相互拉近,同时也含有钳制林之孝夫妇的意味。王熙凤在拉拢的同时,还伴有抑制的手段,以防止某股势力坐大。林之孝家的让秦显家的掌控大观园厨房的主张就被拒绝了,当然,宝玉保护柳五儿的意愿在其间也起了重要作用。林之孝反对旺儿的儿子娶彩霞,甚至还准备“等他再生事”就处置他,可是王熙凤执意要成就这桩婚姻,既不让林之孝事事如愿,同时还使旺儿夫妇更死心塌地地效忠于她,这是从娘家带来的嫡系,当然需要格外照料。王熙凤玩弄权术形成了自己的“羽翼”,从而能驾驭各股势力,反观探春,她不仅没有“羽翼”辅助,就连她身边的艾官与翠墨,也分属不同的势力。而且代管团队不会似也不屑玩弄权术,以及使出严酷的惩罚手段,面对各种纷争时,自然是力所不逮,束手无策了。在第六十四回里,宝玉去探望王熙凤,看到“正有许多执事婆子们回事毕,纷纷散出”的景象。此时正是王熙凤养病,李纨、探春与宝钗代管家务之时,这些执事婆子们为何都跑到王熙凤这儿来了?王熙凤对宝玉解释道:“虽说有三姑娘帮着办理,他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得的,也有往他说不得的事,也只好强扎挣着罢了”,但这解释比较牵强。显然,李纨、探春诸人的遇事不决与相互推诿,已影响到府内各事务的处理,故而那些“执事婆子们”恢复到直接向王熙凤请示的状态,三人代管团队存在的作用与意义,可以说已消失大半了。
贾母与王夫人等刚离去不久,府内事件就连续发生,曹雪芹只写了“茉莉粉替去蔷薇硝”与“玫瑰露引来茯苓霜”等事,同时又通过平儿之口告诉读者:“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了。”宝钗也告诉宝玉:“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按:指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大的呢”,“若叨登出来,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由宝钗的话可以知道,有些事的发生管理层其实也清楚,但因涉及面太大,纠结的关系又复杂,故秉持“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的指导思想装作不知道,只想拖过去了事,“若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管理层的态度如此,府内管理松弛、下人懈怠的现象便越演越烈,即使后来贾母、王夫人回府后,局面仍然如此,因为整个管理层默不作声,她们误以为天下依旧太平,故而也未出手整饬。
在第七十三回里,不断积累的矛盾终于引爆。事情的起因是怡红院半夜里竟有“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宝玉乘机装病以躲避贾政查问功课,怡红院诸人“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吓着了”。王夫人闻讯后立命“各上夜人仔细搜查”,“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时,又命管家们“拷问内外上夜男女等人”。贾母得知此事后,即查问夜里当值的状况。实际情况其实大家都知道,可是王熙凤、李纨诸人“都默无所答”,显然是不愿引火烧身,只有探春出面回答贾母的询问:
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顽意,不过为熬困。近来渐次放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
贾母闻言大为震惊,忙问:“你既知道,为何不早回我们来?”探春的回复是王夫人事多,没去打扰,但告诉了李纨与管家,也已诫饬过几次。这是帮王夫人洗脱了责任,但同时暴露了李纨的不认真查办。贾母认为“这事岂可轻恕”,下令彻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事情很快查清楚了,聚赌者都被带到,“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
这次是“贾母动怒,谁敢徇私”,事情才终于曝光。犯事者很快被查清并被带来受罚,效率如此之高,表明这些事的原委管理层就清楚,只是不愿查办而已。作者进一步的介绍使读者明白了一直未做查办的原因:“原来这三个大头家,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她们都是有关系有背景之人,柳家媳妇背后是怡红院,迎春的乳母暴露后,黛玉、宝钗、探春还为她“向贾母讨情”,而为首者就是大管家林之孝家的亲戚,平时谁个敢查办她们?据说柳家媳妇和她妹妹靠赌局“赚了钱两个人平分”,而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胆大妄为,林之孝家的也难逃嫌疑。每日夜里园中巡夜由她负责,哪有不知之理,从中收取好处也是情理中事,在第六十二回里我们就曾看到,林之孝家的私自委任秦显家的管理大观园的厨房,后者立马“悄悄的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在外边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
严查赌局事刚告一段落,紧接着就发生了抄检大观园事件。此后,宝钗搬出蘅芜苑回家居住,有意避开各种矛盾与纷争。李纨生怕王夫人为此而责怪,劝她“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探春却说“不来也使得”,“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三人管理团队实际上就此散伙。探春还认清了这“一家子亲骨肉”的另一面,即“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乌眼鸡式的关系。实际的经历使她感受到“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她对于治家已心灰意冷。与此同时,王夫人在抄检大观园后又亲自重新巡查,驱赶了晴雯、芳官以及贾兰的奶妈等人,随后又与王熙凤共商治家大计,这在某种意义上可视为她们重新接手管家大权,这也意味着探春等三人的治家已告失败。虽然《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故事到此结束,谁也不知其后曹雪芹将做怎样的描写,但通过此前一连串事件的爆发与处理,读者却可感受到荣国府的混乱与颓败是不可逆转之势,探春的治家是一次扭转的努力,而其失败也正表明了大势已去。曹雪芹在第五回里曾给探春下了“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的判词,而他描写的探春治家及其失败,正是对此判词的形象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