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姨娘与“准姨娘”
姨娘是荣国府内对妾的称谓之一,她们经过“开了脸”等正规仪式获得此身份,俗称“屋里人”或“跟前人”。这是另一种类型的半奴半主。这些由奴才而升任的人享有一些主子的权利与待遇,王熙凤曾将其概括为“半个主子”,而另外“半个”则是奴才,这在书中也是由王熙凤做了概括,她曾斥骂赵姨娘“也不想一想是奴几”。此处“几”含有“次第”之意,所谓“奴几”,是指尽管排行时等级有高低,但都是奴才,故而芳官曾形象地对赵姨娘点明:“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拜把子”有排行的讲究,但在都是奴才这点上却并无差异。从王熙凤到芳官都说出“奴几”一词,表明对姨娘毕竟还是奴才的身份与地位本质,合府上下的认定都很清楚。这是赵姨娘最忌讳的话题,难怪她一听芳官之言,“气的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
《红楼梦》所描写的姨娘中,作者着笔最多的是赵姨娘,她是贾政的妾,首次登场是在第二十回,读者可看到第二十回里她刚出场就在挨骂,王熙凤禁止她数落贾环:“他现在是主子,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尽管贾环为她所生,但赵姨娘连教训儿子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这对母子之间有着主子与奴才的严格界限。诚然,荣国府让姨娘享有相当的权利与待遇,但那是出于保证她服侍丈夫的需要,如果配备得差了,身为丈夫的主子就没了体面,说到底,这是关系到家族的体面。书中几次提到贾政在赵姨娘的房中安寝,姨娘的居所就非得有与之相当的规模与等级。配置一定数量的下人供使唤也是必须的,王熙凤曾为赵姨娘“也配使两三个丫头”愤愤不平,但她只是说说而已,这是家族的规定,她并无力改变。作为主子的妾,姨娘在生活上有一系列的配套安排,而这些安排正与其半奴半主地位相适应。贾政与家人共处时,赵姨娘有资格参与其间,但贾政与王夫人是“对面坐在炕上说话”,赵姨娘却得站着干些“打帘子”的差使。又如月钱,主子系列中最低等级是未婚的公子小姐,每月是二两,姨娘虽长他们一辈,也只是领取二两。若对照丫鬟系列,等级最高的一等丫鬟是每月一两,姨娘所得是她们的两倍。可以说,姨娘的不少待遇正卡在主子与奴才的衔接点上。赵姨娘对这一待遇很不满意,她曾向探春埋怨“没钱使,怎么难”,第二十五回里又对马道婆诉苦:“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可是埋怨归埋怨,她对制度性的规定实是无可奈何。
贾政还有个妾是周姨娘,但她在书中似隐似现,而围绕赵姨娘的故事却占了相当的篇幅。她常服侍贾政安寝,有机会进言或报告府内的动态,当然这都带有她的倾向性。贾政也很乐意听取,因为许多事他在别处听不到。如关于宝玉“屋里人”已有安排,贾母与王夫人就从未告诉过这位父亲。清人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称,赵姨娘“不徒臭虫、疮痂也,直狗粪而已矣,而贾政且大嚼之有余味焉”。[1]贾政尽管被说得如此不堪,他毕竟是元妃与宝玉的父亲,荣国府内除贾母外,他的主张无人敢违拗。赵姨娘得宠于贾政,这一事实使上下人等都得有所顾忌,更何况她为贾政生育了探春与贾环一对儿女,他俩可是荣国府内的正经主子。书中只有三人毫不掩饰对赵姨娘的蔑视,王夫人不便直接斥骂贾环,就叫来赵姨娘训斥:“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王熙凤对赵姨娘的训斥也毫不客气,第二十回里她听到赵姨娘在教训贾环,就立即干预:贾环“现是主子”,“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教育他的事“与你什么相干”。赵姨娘认为自己是母亲,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而王熙凤则搬出尊卑大义,称贾环是主子,身为奴才的赵姨娘根本没资格教训他。作者显然赞同王熙凤的意见,这一回的回目就是“王熙凤正言弹妒意”。王熙凤平时见到赵姨娘也不愿搭理她,在第二十五回里可以看到:“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李宫裁、宝钗、宝玉等都让他两个坐。独凤姐只和林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他们。”在第三十六回里,王熙凤更是在背后咒骂赵姨娘是“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赵姨娘对王熙凤极为嫉恨,她早就宣称“我只不伏这个主儿”,她对林黛玉也是一直怀恨在心,因为“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其他人对赵姨娘都还尊重,薛宝钗将薛蟠带来的东西分送诸人时,“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贾环照样有一份,赵姨娘见了“心中甚是喜欢”,偶尔客居荣国府的史湘云设螃蟹宴款待诸人时,也忘不了“令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周姨娘送去”。赵姨娘毕竟是贾政的妾,按礼数应给予尊重,更何况她还是探春的生母,小姊妹的颜面还是得照应的。
不过赵姨娘心里清楚,自己能得到一定的尊重,只是大家在按礼数行事而已,她终究只是个妾,将始终为卑微的阴影所环绕,内心的自卑会不经意地在各方面表现出来。贾环去与宝钗等人玩,赵姨娘便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不过,赵姨娘并不甘心安于如此地位,而翻身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儿子贾环身上,他日后可以当官,而继承家业、爵位也并非毫无希望之事。在第七十五回里,现任的荣国公贾赦曾“拍着贾环的头”赞许道:“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贾赦当着全家族的面这样说有其目的与谋划,是借此发泄对贾母偏爱贾政与宝玉的不满,同时也有意加剧府内的不和与不安。日后如果要在宝玉与贾环之间选择继位人,确实很难说现任荣国公就一定会按贾母与贾政的意愿推荐宝玉。贾赦说这番话时,《红楼梦》八十回的故事已行将结束,而且他只有“言”而未见其“行”。贾赦的话说出了赵姨娘不敢公开表露的心愿,不过她与儿子贾环早已将其付诸行动。他们的目标很清楚:只要除去宝玉,贾环就可能上位。
赵姨娘母子对于宝玉是久有谋划,“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而一旦机会来临,他们一出手就是狠招。在第二十五回里,他们接连进行了两次行动。先是贾环“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有意“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眼睛一瞎就什么都完了,皇上肯定不愿在庙堂上看到一个瞎眼的荣国公。这次行动没有成功,宝玉很侥幸,只是“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而赵姨娘母子则受到好一阵训斥,只是人们还没意识到这是贾环目的险恶的“故意”。紧接着,赵姨娘又勾结马道婆施展妖法谋害宝玉与王熙凤,她向马道婆许诺道:“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为了敦促马道婆痛下杀手,赵姨娘第一次说出了隐藏在心底的愿望。马道婆施法有个关键的前提,即须将一些纸人纸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赵姨娘出入宝玉与王熙凤的卧室不方便,年幼的贾环作案却不易被人发现,如此机密大事也不会再有第三人参与。这次行动差点就成功了,宝玉与王熙凤“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到后来“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而“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最后是全靠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及时赶到,宝玉与王熙凤才幸免于难。在第三十三回里,赵姨娘母子第三次施展暗算手段。当贾政为宝玉在外流荡优伶,在家荒疏学业极为愤怒之时,贾环乘机进谗言,污蔑宝玉“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致使金钏儿投井自杀,他还说这是“我母亲告诉我”,以示消息来源可靠。贾政被贾环的谗言“气的面如金纸”,喝令将宝玉捆上拿大棍往死里打,即使王夫人前来救护,贾政还更进一步“要绳索来勒死”。最后是贾母救下了宝玉,但宝玉此时已是“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贾环进谗言时不只是贾政在场,这次陷害就未能像前两次那样未露痕迹。焙茗向袭人报告:“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消息也传到了王夫人耳中,她在第三十四回里向袭人查问:“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尽管王夫人保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但世故的袭人不愿卷入矛盾而答以“实在不知道”。先前贾环用热油烫伤了宝玉,王夫人就已训斥赵姨娘道:“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贾环在宝玉挨打事件中已暴露陷害的马脚,此后王夫人等人必将高度警惕,赵姨娘母子不得不有所收敛,这也许就是后来书中不再有这类情节描写的缘故吧。
宝玉挨打事件后,作者对赵姨娘描写的重点是为兄弟赵国基的抚恤金标准与探春争论,借此表示她对王夫人的不满:自己是正经的妾,袭人只是王夫人私下封的“准姨娘”,她的待遇凭什么就高过了自己。同时,作者又写了赵姨娘为形成自己势力的张罗。第五十五回里,吴新登媳妇为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的抚恤金事请示李纨与探春,却又不告知历来办理的“旧例”,有意等着她们出错,而清楚吴新登媳妇居心的管家媳妇们,“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她们将不再有畏伏之心,而会抓住制度执行的漏洞乘乱渔利。探春对管理制度的坚持,击碎了众管家媳妇的期望,后来赵姨娘赶来与探春论理时,众管家媳妇都在冷眼旁观,为自己的利益着想,她们寄希望于赵姨娘胡搅蛮缠的成功,而赵姨娘能够及时地赶到,而且来之前已经对李纨与探春处理的全过程了然于心,这显然是某位管家媳妇已及时地向她做了报告。由此可见,荣国府管家层面有一股推戴赵姨娘的力量,她本人也在积极主动地经营,作者在第七十一回中就说她“素日又与管事的女人们扳厚,互相连络,好作首尾”。即使是王熙凤的亲信如林之孝家的,赵姨娘也照样有意笼络。有两个婆子得罪了尤氏,林之孝家的被连夜传进府中处理,她心中已是不满,赵姨娘还乘机挑唆:“事虽不大,可见他们太张狂了些。巴巴的传进你来,明明戏弄你,顽算你。”这番话还真起了作用,对王熙凤与邢夫人不和全然知悉的林之孝家的,居然指点受罚婆子的女儿去找亲戚费大娘,因为她是邢夫人的陪房,接着便是邢夫人故意当众讨情,让王熙凤下不了台,又羞又气,“憋得脸紫涨”。
除了管家媳妇外,一些婆子也乐意奉赵姨娘为首,鼓动她挑头闹事。第六十回里夏婆子就向赵姨娘进言道:
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来;但凡撑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恰不是正头货,得罪了他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我在旁作证据,你老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礼。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的。
夏婆子为藕官烧纸事受到宝玉训斥,她心怀不满却不敢声辩,便转而挑唆赵姨娘,此时赵姨娘正为芳官以粉作硝轻侮贾环而生气,两人一拍即合,夏婆子还进一步鼓动道:“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还有我们帮着你呢。”于是赵姨娘直奔怡红院斥骂殴打芳官,“外面跟着赵姨娘来的一干的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称愿”,就是在怡红院内,“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利益的交汇,使围绕赵姨娘的那个松散群体显得颇有声势。
作者对赵姨娘的描写通篇是贬,她也为历来读者所不齿,清代人的厌恶尤甚,脂砚斋斥其为“愚恶”,姜祺《红楼梦诗》所下判词是“托质蠢愚禀性偏,含沙兴浪费周旋”;[2]姚燮的《读红楼梦纲领》称她是“天下之最呆、最恶、最无能、最不懂者”[3]涂瀛的《红楼梦论赞》更斥为“不徒臭虫、疮痂也,直狗粪而已矣”。[4]后来的红学论文评析赵姨娘时或兼论封建的正庶问题,或涉及贾府财产权力争斗,或探讨作者设计这人物形象的意图,而贬斥、厌恶倾向与前人一脉相承。可是谁也没触及这样一个问题:如此不堪的赵姨娘何以能成为贾政的“跟前人”?难道当时的贾母与贾政都是“糊涂油蒙了心”?
赵姨娘原是贾政房中的丫鬟,由她兄弟赵国基死时抚恤金为二十两银可以知道,她的身份是“家生子儿”,即其父母也是荣国府的奴隶,在这点上赵姨娘与鸳鸯相同而异于袭人。在第六十五回里,兴儿曾向尤二姐等人介绍:“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也就是说,早在王夫人嫁至贾府之前,赵姨娘与周姨娘就已是贾政的“跟前人”了,其大致时间可从王夫人的长子贾珠死时已二十岁推知,估计约是三十年前的事。姨娘来自丫鬟,但只有极个别的丫鬟才能上位,入选者须如邢夫人在四十六回中所说,“模样儿,行事做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赵姨娘入选时应该符合这个标准,当时如果她像后来那般“倒三不着两”的,那早在初选阶段就会被淘汰。邢夫人所说的标准与读者在书中看到的赵姨娘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而反差的出现并越来越醒目,其间经历了约三十年的岁月。这一变化或许可借贾宝玉的理论做解释。
宝玉对于女性曾做过两次概括性的论述,前一次大家都很熟悉,见于第二十回:“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这大概是红学论文中被引用最多的话语之一,因为据说它反映了贾宝玉或作者曹雪芹反对男尊女卑的民主思想,或称其为女权主义的主张。其实,这句话并非曹雪芹的首创,仅就小说而论,早在他百年前,清初顺治年间出版的小说《平山冷燕》里,主人公燕白颔就曾感叹道:“天地既以山川秀气尽付美人,却又生我辈男子何用。”在当时另一部小说《玉娇梨》中,也有着类似的话语。据脂砚斋的批语可知,曹雪芹对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十分熟悉,那段称颂女性的话便被他移植至《红楼梦》,成了贾宝玉的名言。
若将这句话与《红楼梦》中的描写比对,可发现不合拍处实在太多。“禀性愚犟”“婪取财货为自得”的邢夫人与“山川日月之精秀”何干?抄检大观园时凶神恶煞的王善保家的,以及与她同类的谀上欺下的管家媳妇们,还有那一大批颟顸贪小利的婆子们,她们与“山川日月之精秀”同样挂不上钩。即使年轻的女性,如第七十九回才开始出现的夏金桂,尽管“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却是“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香菱就受尽了她的折磨,此人与“山川日月之精秀”似乎也无关系。宝玉可能感到自己的理论与现实相违之处太多,便又做了番修正,它见于第五十九回中怡红院丫鬟春燕之口:
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新理论将女性变化分为三个阶段,未出嫁前才是“无价之宝珠”,“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也被限定于此时。宝玉在第七十七回里还曾进一步解释:“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甚至认为“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这一理论不妨称之为“鱼眼睛论”,它仍有以偏概全之嫌,但能从发展的角度审视女性的变化却是一个进步,而且它为理解《红楼梦》的内容提供了一条思路:那些女性人物在作品中都处于相对稳定状态,而根据宝玉的新理论并结合书中描写,可以对现属“鱼眼睛”者,推知其当年“宝珠”状态时的模样,反之,对现为“宝珠”者,也可预知她日后将成为怎样的“鱼眼睛”。
赵姨娘当年显然也应是“宝珠”,而且应是其中的佼佼者。赵姨娘经历了主子的层层筛滤终于上位是三十年前的故事,《红楼梦》未做描写是情理中事,不过,对于赵姨娘当时状况,邢夫人在第七十三回里训斥迎春时曾有透露:
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
邢夫人推理的思路很清晰:探春精明能干是秉承母风,自属正常,而迎春的母亲比赵姨娘“强十倍”,她却远不及探春,这“可不是异事”?在文字辈的媳妇中,邢夫人最先进入荣府,她亲眼目睹了王夫人来贾府前赵姨娘的机敏与精明。这是女奴中颇为拔尖的人物,故而才会被自称比王熙凤还强得多的贾母看中。
贾母为宝玉选中的袭人是“性情和顺,举止沉重”,晴雯则“千伶百俐,嘴尖性大”,这是柔刚相映的组合;周姨娘在书中从不发声,不卷入矛盾,当是温顺之人,她与机敏与精明的赵姨娘也是柔刚相映的组合,而据第七十八回里的介绍,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并非现在书中所看到的迂腐冬烘、专横顽固的形象,这三人的搭配形成一种平衡。赵姨娘最初被拨给贾政使唤时,应该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或许已知道将来可能的归宿,就像袭人早就知道“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一样,然而这仅是通向姨娘的漫长道路的开始,要最终能成为贾政的“跟前人”并非轻而易举之事,她须得努力地保持谨慎、乖巧与克制的状态,方能通过主子们长期的重重考察。书中没有提及三十年前贾母如何为贾政做考察与选择,但贾府的祖宗定下的“旧例”几十年来未曾改变,因此根据贾母、王夫人为宝玉的“跟前人”所做的考察与选择,以及晴雯与袭人的遭遇,也大致可知晓三十年前姨娘筛选过程的曲折复杂。
荣国府对主子的“跟前人”的初选工作开始得很早,袭人与晴雯都是由贾母亲选,不到十岁就被放在宝玉房中,她们对将来可能的角色也是渐渐地心中有数。第六回写“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时也提到袭人的考虑:“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脂砚斋还在此批曰:“写出袭人身份。”晴雯也知晓贾母将她派到宝玉房中的原因,自知是贾母“挑中的人”,有了今后“横竖是在一处”的念头,贾母对她的评价还高于袭人:“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这也是晴雯、袭人同列于“又副册”,晴雯又先于袭人的原因之一。不过,从候选人到身份最后确认,还得经历主子们的长期考察。王夫人将晴雯撵出大观园后,曾向贾母做专题报告,她先恭维“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自己也是“先只取中了他”。可是这些年“冷眼看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而相比之下,“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王夫人顾及贾母面子,未提及已将晴雯撵出大观园,但她撤销晴雯候选人资格的汇报得到了贾母认可。此时袭人的地位得到进一步肯定,而王夫人先前就已以“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的方式昭告全府,但这些都是王夫人私下的举措,她决定“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王夫人让袭人按姨娘标准领取月钱,但只是从自己的月钱中拨出,这是在第三十六回里做出的决定,可是一直到第七十二回,身为父亲的贾政才刚从赵姨娘那儿得知消息,而王夫人将此事向贾母汇报,更是迟至第七十八回,这意味着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袭人领取到的月钱数量虽和姨娘一样,她的身份却仍未得到最后确认,还得继续接受考察。
荣府内处于“准姨娘”地位的还不止袭人,另一重要人物平儿同样如此。平儿平素常代王熙凤行使职权,在奴仆们以及一些管家媳妇的眼中,“遍身绫罗,插金带银”的她不断地向他们发出各项指示,俨然就是位主子,但“都是奴几”一语仍适用于她,一直到第八十回故事终止,平儿的身份仍是“心腹通房大丫头”,由第五十五回里探春让管家媳妇歇着而要平儿传饭的细节可知,她地位实际上还不如那些“管家娘子们”,而由平儿对王熙凤所说的“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也可知她平日在贾琏屋里的地位。王熙凤将贾琏原有的两个“跟前人”以及自己带来的陪房丫鬟都撵走了,只有平儿由于“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才容下了”。鸳鸯在第四十六回里曾警告袭人与平儿:“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果然,过后不久,贾琏就在外偷娶了尤二姐,贾赦又赏了秋桐给他为妾。“秋桐自为系贾赦之赐,无人僭他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对尤二姐更是百般打压,而王熙凤则拿定主意,“用‘借剑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一时间贾琏屋里杀气环绕,尤二姐硬是被逼自杀,平儿的地位也急剧下降,秋桐还向王熙凤挑拨,说她的名声“生是平儿弄坏了的”,王熙凤为此警告平儿:“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咬鸡。”此时平儿的处境可想而知,她通向姨娘之路硬是添生了许多荆棘。
同时受到鸳鸯警告的还有袭人,她的处境也不安宁。尽管已名列候选人,但她身边“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者有的是,她须得时时留神,而且候选人间也会发生倾轧。听说王夫人私下里已定袭人为“准姨娘”,晴雯便在怡红院众人前“冷笑道”:“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这番话混杂着酸意与向往,正是晴雯心声的反映。一次袭人将自己与宝玉称作“我们”,晴雯听后顿生“酸意”。立即辛辣讽刺道:“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这里所谓的“姑娘”,指的就是得到主子正式承认的“跟前人”。反过来,袭人为维护自己的发展前景也用上了手段。第七十七回里王夫人抄检怡红院,赶走了“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的晴雯,致使其夭亡,又赶走了宝玉宠爱的芳官与四儿,这些人都是袭人的对手或潜在的竞争者,那四儿因生日与宝玉相同,竟公然宣称“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简直就是公开叫板。她们被赶出怡红院后,宝玉责问袭人:“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他还进一步问:“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怡红院中确实只是袭人有向王夫人密报的条件与机会,面对宝玉的责问,袭人是“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她无法否认自己密报的事实。这段情节可与第二十回中的描写对照看,当时宝玉的奶妈在怡红院当面斥骂:“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
袭人通向“跟前人”之途本已太不平坦,更何况贾政独自的考察物色也会带来变数,他在第七十二回里曾告诉赵姨娘:“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书,所以再等一二年。”书中未透露贾政究竟选中了谁,但他平素只在贾母、王夫人与赵姨娘那儿出现,并不认识宝玉身边的丫鬟,第二十三回里他还问王夫人“袭人是何人”,并毫不含糊地表示了对“袭人”这一名字的厌恶,他看中的丫鬟显然不会是袭人。当贾政听赵姨娘说宝玉的“跟前人”已有安排时,首先关心的是“谁给的”,而这时贾母对此事也毫不知情。贾政与贾母、王夫人之间显然缺乏沟通,王夫人可能是心存顾忌,在等待适合的时机再提出,这种状况对于一个丫鬟最后成为“跟前人”更增加了不少难度。鸳鸯一直生活在人生经验丰富的贾母身边,对世间人情炎凉与府内关系的复杂看得更深,她对袭人与平儿的“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的警告并非无谓之言。
不少丫鬟向往能挤进“跟前人”行列,这将获得相当的权势与待遇;一些奴仆也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当上姨娘,“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金文翔媳妇听说自己的小姑子鸳鸯被贾赦看中,而且是“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于是赶紧来说服鸳鸯:“可是天大的喜事!”谙熟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的鸳鸯一眼看穿金文翔媳妇所说的“喜事”,其实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将她推入“火坑”:“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尤氏在第四十三回里根据姨娘的处境曾做过个概括,称她们为“苦瓠子”,《红楼梦》中写到的“跟前人”也大多没有好结局。贾琏婚前也有两个“跟前人”,王熙凤与他成婚后,“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作者虽是略写,但其间王熙凤的泼辣与贾琏的无奈都是可以想见的。贾珠生前同样有两个“跟前人”,李纨嫁给他后,“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但碍于贾珠,关系总还算维持着。可是贾珠一死,情况就立即发生变化,用李纨在第三十九回里的话来说,是“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李纨被下人誉为“第一个善德人”,号称“大菩萨”,与王熙凤性格品行差异甚大,但她对姨娘的处置,却同样是撵出家门。“娇妻自古便含酸”,这是曹雪芹对表面现象的一种概括,但他的实际描写又指出,正室偏房之争纠缠着家产、权势、继承人等诸种因素,绝非简单的拈酸吃醋问题。封建礼法以男子为中心,规定他们可以拥有三房四妾,同时,又明确地划分了正庶的界限,在这样的婚姻制度下,正室与偏房之争难以避免。正妻拥有名分上的优势与各种特权,而妾往往具备得宠或有子嗣等有利条件,双方的明争暗斗有时还颇惊心动魄,也难怪古人要把“齐家”与“治国平天下”相提并论,而《红楼梦》所描写的,正是这种自古以来不知重演了多少遍的活剧。
“跟前人”的悲惨故事,在借居荣国府的薛家同样也在上演。香菱是薛蟠的姨娘,而且是“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可是薛蟠待她却是“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等到存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的正妻夏金桂进门后,尽管香菱“十分殷勤小心伏侍”,受到的却是百般刁难与折磨,终至“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薛姨妈待香菱似是不错,可这只是主子对奴才的赏识,绝非真有感情。关键时她明知香菱在受欺辱,却是吩咐“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既不论是非曲直,更不管香菱再度被卖后的命运,而宝钗也只是怕别人笑话才表示反对,因为薛家“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这母女俩竟像对待什么物件似的讨论是否应该出售当年“明堂正道的”娶来的妾,这就是姨娘的真实地位,香菱始终没被改变身份,即她是薛家买来的奴才。《红楼梦》的后四十回说香菱后来被扶正,将她的结局写成了喜剧,这明显违反了原书的本意,曹雪芹在第五回给香菱的判词写得明明白白:“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赵姨娘的处境何尝不是如此,待王夫人嫁入荣国府后,她就须得为保住地位而费心。对于王熙凤与王夫人的排挤只能“吞声承受”,用她自己在第五十五回里的话来说,是“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这“熬”字的使用,与赖嬷嬷如出一辙。王夫人嫁到荣国府后,先后生下贾珠、元春与宝玉,赵姨娘生下探春与贾环是后来的事,这或有助于她处境的改善,儿子更是其地位的重要保障。可是贾环却被王夫人骂作“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探春虽是得到王夫人的赏识,但前提是只认王夫人为母亲,与她有密切血缘关系的赵姨娘一系被认为“与我什么相干”,她绝不干“拉扯奴才”的事。不过,赵姨娘毕竟是探春与贾环的生母,又是受贾政眷顾的“跟前人”,人们一般都不得不给她以形式上的尊重,反过来,赵姨娘在各种场合上,也须得按礼仪与各人曲意周旋,尽管他们对自己的实际态度如何,她心里透亮着呢。如赵姨娘明知黛玉“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她却会到潇湘馆问候,讨个“顺路的人情”,以表明自己对人情礼数的遵循。在她心目中,这类违背内心本意的举止,大概也属于“吞声承受”与“熬油似的熬”的内容之一。
所谓“吞声承受”是赵姨娘的自我表白,是她在公开场合的表现,实际上随着岁月推移,环境的压力使赵姨娘常显出病态式精明,并使用不合礼数乃至下三滥的手段以反抗。尤氏将赵姨娘等称为“苦瓠子”,既是形容其“苦”,同时也可能是在借用“苦瓠子”含有毒素的寓意。在书中可看到,王熙凤克扣她的月钱,她反过来唆使彩云从王夫人房中偷出玫瑰露,而怡红院的麝月急于收回联珠瓶,原因就是“赵姨奶奶一伙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王夫人房中的丫鬟婆子大多已被她笼络,第四十九回里湘云曾叮嘱宝琴:“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宝钗批评湘云“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表明她对此状况同样是心知肚明。金钏儿死后,王夫人身边有玉钏儿、彩云与彩霞三个大丫鬟,她大概没想到,彩云与彩霞均已被赵姨娘所笼络。在第六十回里,可以看到彩云与赵姨娘坐在一处闲谈,这当是常有之事,而贾环讨得所谓的“蔷薇硝”,也兴冲冲地要送给彩云。彩云还禁不住赵姨娘“央告我再三”,从王夫人房中偷了玫瑰露送给贾环。第三十回中金钏儿对宝玉说,“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这是作者在暗示彩云与贾环已有私情。至于彩霞,她差不多已成为赵姨娘的心腹之人,第七十二回里就有“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契合”的描述。不过正如探春在第三十九回中所说,彩霞是“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她同时也得到王夫人的信任,“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王夫人是彩霞的正经主子,而赵姨娘给出的好处却十分诱人,她曾许诺彩霞日后做贾环的“跟前人”,这虽是拉拢的手段,但赵姨娘确实也看中了彩霞,通过这样的安排,自己“方有个膀臂”。第七十二回里以“有旧,尚未作准”形容贾环与彩霞的关系,当赵姨娘“每唆贾环去讨”时,贾环却“不大甚在意”,认为“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于是便“迁延住不说,意思便丢开”。后来彩霞发急了,催赵姨娘兑现许诺,赵姨娘也确实去请求贾政,不料贾政却说他已替贾环选中了“跟前人”,但此人并非彩霞。最后,在王熙凤的强力干预下,彩霞被迫嫁给了旺儿之子。由彩霞联想到彩云,她甘冒风险为贾环偷玫瑰露,又常与赵姨娘“闲谈”,估计赵姨娘也曾给过让她做贾环“跟前人”的暗示。书中没有写到彩云的结局,不过据已有情节的逻辑延伸,估计应与彩霞相类似。
赵姨娘不仅笼络了王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她还十分注意“与管事的女人们扳厚”,目的就是遇事可“互相连络,好作首尾”,实际上围绕着她已形成一股可兴风作浪的势力,给王熙凤等人带来了不少的麻烦。依仗多年蓄意编织的关系网,赵姨娘成了荣国府内的消息灵通人士,一些下人会主动向她传递信息,如夏婆子向她报告宝玉包庇藕官私烧纸钱的事,关于赵国基抚恤金处理的结果,也很快有人传送给她。同时,她也能通过这一关系网,将一些事传送到王夫人等人耳中。在第三十六回里,王夫人突然向王熙凤查问赵、周两位姨娘月钱发放的事:“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恍惚”两字表明,王夫人的消息来源并非是赵姨娘的亲口告状,这当是她身边的大丫鬟彩云或彩霞,或某位管家媳妇传递的信息。此事对赵姨娘来说是利益攸关,传递信息者与此却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故而当是受赵姨娘郑重相托而为。赵姨娘既有贾政的眷顾,又蓄意编织了关系网,纠集了一股势力,从而有了搅起风波的资本。于是,在自以为受到不公正对待时就会奋起抗争,但其手段却常是粗鄙卑劣,行动言语也往往颟顸可笑,而抗争精神却相当顽强,只是作者从没让她的抗争成功过。赵姨娘这样做的目的,首先是保住眼前的地位与利益,而她的最高纲领,则是拱贾环上位,他尽管是庶出,却也是荣国府玉字辈的正牌主子,说不定就有机会继承家业,何况在第七十五回里,贾赦还“拍着贾环的头”许诺道:“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要实现这一理想,横亘在面前的最大障碍是玉字辈的正出主子宝玉,无论如何,他总是排在庶出的贾环前面。为了“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赵姨娘两次施展阴招,几致宝玉于死地:她买通马道婆暗算宝玉,若无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及时救治,就不仅作案成功,而且贾府中人并不知情。至于刺激贾政发狠毒打宝玉,想把他“一发勒死”,贾环诬告是起因,而关键是赵姨娘将事实篡改为宝玉“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致使其投井而死。对于贾环的进谗,王夫人只是“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她向袭人求证,却又得不到结果。害了人却不让人捉住把柄,只是被批评为“忒昏愦的不像了”,这正是赵姨娘变态精明的显示。尤氏所说的“苦瓠子”确是很恰当的比喻,不仅言其“苦”,而且寓示其有毒。
有封建礼法支持的正妻往往是胜利者,但也有较幸运的妾,如后来被贾雨村扶正的娇杏。对于“娇杏”的命名,脂砚斋的批注是“侥幸也”,这分明说她只是属少数的例外。封建礼法替为人妾者设计的最好出路,正是书中周姨娘身体力行的,清人姜祺的《红楼梦诗》曾称赞她是姨娘的楷模:“身为人妾抱衾裯,奉侍殷勤性顺柔。安分谨言随处好,也无儿女也无愁。[5]探春也很希望自己的生母赵姨娘向她学习,在第六十回里曾劝导她:“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周姨娘在书中若有若无,正是因为她默默地顺从命运的摆布,所以才得到了主子的称赞。可是即使如此,王熙凤照样将她丫头的月钱扣去一半,遇上过生日还强要她“自愿”奉上份子钱,尤氏开恩将钱退还时她“还不敢收”,可见这位模范姨娘平日里是在怎样的氛围中过活。在《红楼梦》中,周姨娘与赵姨娘是作者塑造的正、反两个典型,合而观之,可以体会到作者对封建社会中为人妾者命运的概括。在主子看来,女奴当上姨娘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因为从女奴中分离出来的她们将享有一定的待遇与权益,然而她们在人格受侮辱、肉体遭欺凌、心灵被扭曲等方面与其他女奴并无实质性的差别,行进曲折有异,却是殊途同归。曹雪芹笔下的姨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了荣国府内半奴半主的重要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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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涂瀛:《红楼梦论赞》,见一粟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
[2] 姜祺:《红楼梦诗》,见一粟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
[3] 姚燮:《读红楼梦纲领》,见一粟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
[4] 涂瀛:《红楼梦论赞》,见一粟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
[5] 姜祺:《红楼梦诗》,见一粟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