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荣国府的管家们
荣国府的大总管是赖大(宁国府大总管赖二当是他的兄弟),他负责府内各类事务的总调度,重要的事也由他直接操办。贾政突然被皇上召去,前往宫门外等候消息并传回荣国府的就是赖大。朝廷的老太妃死了,贾母、王夫人诸人都得入朝随祭,还要护送到陵地安葬,约有两个月的光景不在家中,此时荣国府留守的总负责人又是赖大。为筹备元春省亲事,贾赦与贾政召开最高决策会议,管理府内事务的贾琏、王熙凤连列席的资格都没有,只好在家中坐等消息,可是赖大却是会上的重要筹划者。贾赦与贾政把握原则与决定人事,具体落实则是赖大。如需要有人去江南“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贾赦派定贾蔷去办这件“里头大有藏掖的”事,经费落实则由赖大安排:“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这些事务估计贾赦与贾政都懵懂不知,他们也无意理会这类俗事。兴建大观园是十分繁杂的工程,“贾政不惯于俗务”,置身事外,贾赦虽是领衔者,但“只在家高卧”,他所做的只是听取汇报与发布指示,各项事务,甚至是“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琐事,全都由贾珍、赖大等负责,而贾珍又有宁国府一摊事需要照料,这类杂务实际上都得由赖大总经办。
当然,赖大是大总管,不必事事亲力亲为,自可吩咐其他管家或奴仆去办理,他只需留心监察与适时调整。不过有这么多事得由他安排,也够忙乎的了,而这正表明了他受到了充分的信任。主子对他及其家人还给予了相当的尊重,在第四十三回里可以看到,赖大的母亲赖嬷嬷在贾母面前可以入座,尽管只是“坐在小杌子上”,但此时年轻的主子“尤氏、凤姐儿等只管地下站着”。在第三十五回里,王夫人和贾母在一起时,要待贾母吩咐后“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下”,在第七十五回里,贾敬身为宁国府家主,同样也是“贾母命坐,方在近门小杌子上告了坐,警身侧坐”。由此可见,赖嬷嬷等人在贾母跟前受到的是高规格的礼遇。王熙凤对于赖嬷嬷也同样表示出尊重,她曾想将醉酒误事的周瑞的儿子开革出府,也就是因赖嬷嬷劝她“仍旧留着才是”,便收回了成命。书中同样可看到青年主子对赖大的尊重,第五十二回里宝玉遇见赖大,就“忙笼住马,意欲下来”,尽管赖大“忙上来抱住腿”劝阻,宝玉还是“在镫上站起来”表示尊重。至于更低一辈的贾蔷,对赖大还得口称“赖爷爷”,脂砚斋还批云:“好称呼!”赖大并没有因受到尊重而托大,他不改勤勉作风,这一家人不仅对主子恭顺有加,对主子中的小辈也着意讨其欢心。他的妻子赖大娘平日里会想到主动给黛玉、探春等人送腊梅与水仙,对宝玉则会送上大鱼风筝。平儿虽然只是个通房丫鬟,但她是王熙凤的心腹,又常代其行使职权,故而生日时就会收到赖大家的礼物,乖巧的平儿收到礼物后“又色色的回明凤姐儿”,因为她清楚送礼者同时也在间接地向王熙凤表示尊崇之意。
赖大大总管的地位是“熬”出来的,按他母亲赖嬷嬷的说法,是“熬了两三辈子”,其间有着说不尽的“苦恼”。当然,光靠“熬”并不能当上大总管,焦大资格够老的,而且还救过主子的命,可是他居功自傲,对后来的主子极不恭顺,甚至还公开抖出他们爬灰养小叔子的隐私,于是就被“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而且还“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所谓“熬”字,不仅包含了对主子的驯服,而且还须得让主子逐步发现与赏识其忠心与才干。这一过程想必是充满了艰辛,书中对此都没做交代,而是借赖嬷嬷之口用“熬了两三辈子”六字概括了。比较而言,作品对赖大家今日的风光倒有一定篇幅的描述:荣国府允许赖大的儿子赖尚荣一出生就脱籍成为自由人,后来还花力气将他推选为州官。此举固然含有扩大自己政治势力的意图,但对赖家来说正是莫大的恩典。赖家已“熬”成了颇有势力的家族,赖嬷嬷享有可在贾母跟前看座的荣耀,第四十五回里李纨与王熙凤还劝她“闲了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一日牌,说一天话儿”,“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日子过得“老封君似的了”。她甚至可请主子们去自己家做客,虽然自称是“破花园子”,可是贾母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姊妹等到后看到,“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赖大一家人是荣国府的奴仆,回到家里便成了主子,住的是楼房厦厅,他家的孩子“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环绕,同样是一番奢华景象。不过荣国府已有百年的历史,家中奴仆“家生子儿”似占多数,而赖大家中的奴仆主要是从外面买的,晴雯当年就是“赖大家用银子买的”,后来因贾母“十分喜爱”,“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
奴仆也有奴仆供使唤,这在荣国府并不是个别的现象。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走的是周瑞家的门路,她来到周家时,就有小丫头给她倒茶,不过赖大家的奴仆是“用银子买的”,周瑞家的小丫头则是“雇的”,他们的经济实力有天壤之别。赖大家的富有远超过贾府一般的旁系子孙,作者在第二十四回里写到,贾芸的父亲独立过活时,就只有“一亩地两间房子”,这与赖大花园如何能比。主子们也清楚赖大家的富有,在第四十三回里,贾母让大家凑份子为王熙凤过生日,王夫人等出银二十两,李纨、尤氏是十二两,身为奴仆的赖嬷嬷该出多少呢?
赖大之母因又问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众妈妈听了,连忙答应。
上述描述表明,主子们知道赖大等人“都是财主”,而贾母吩咐的对象是“众妈妈”而非赖嬷嬷一人,这意味着那些大管家们都已是腰缠万贯,尽管他们在荣国府的身份仍是奴仆。于是一个问题油然而生:这些人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荣国府中一般奴仆的生活极为贫困,宝玉在晴雯的哥哥家就看到,他们睡的是“芦席土炕”,所谓茶壶是个“黑沙吊子”,而茶水是“绛红的,也太不成茶”。很显然,赖大等人能发家致富,是因为他们在荣国府内执掌职权,大管家又优于一般管家。探春曾一度代理治家,她提到那些管家时就愤愤地说:“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家里的旧例,人所共知的,别的偷着的在外。”探春讲了管家聚敛财富的两种途径,一种是“家里的旧例”,即主子认可的合法行径,他们可拿到主子的一半。主子的待遇有不同的级别,奴仆们也有不同等级的差异,管家们如何一一对应拿一半,书中没有具体的交代,此处也不宜妄加猜测。现在看到的是鸳鸯、袭人等一等丫鬟月银是一两,是宝玉、探春等未婚主子的一半;赵姨娘的月银是二两,恰是王熙凤等少奶奶的一半。赖大与他的媳妇是主子极为倚重的大总管,他们似可与贾政、王夫人做对应,这样每个月可有十两银子的月钱,节例与年例又不是小数,再加上衣物、首饰以及其他物品的发放,平日的伙食又全由“官中”供给,这样一年下来,赖大家的进账数确实相当可观。
不过,这笔每年常规性的钱财即使再多,恐怕也造不起楼阁亭轩,做不到家中奴仆丫鬟环绕,靠它维持赖大家目前的生活水准,估计也不会宽裕。当然,有可能是赖大动用了从爷爷辈开始积攒的财富,也可能是从爷爷辈就开始经营建造。但即使如此,其经济实力能否支撑仍是个问题。这里不妨将赖大家花园与大观园做个比较。大观园的建造花费巨大,那些楼阁亭轩都是用银子堆起来的,而修建前该范围内原先的房屋还得“尽已拆去”。楼房厦厅建成后,家具的配置又得花钱,从“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可知道其数量之巨,而“置办花烛彩灯并帘栊帐幔”的预算就是二万两银子。此外,园内泉水的引入与开挖河道,花草树木的购买与种植,假山石的采购与运入园后的安放等等,这又得花费多少银子。赖大家花园的面积将近大观园的一半,虽不似大观园那般精雕细琢,显示出与元春省亲相称的气派,看上去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与楼阁亭轩无有一缺,“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其建造花费银两之巨可想而知。而且,大观园建造时土地是宁国府与荣国府各出一部分,无须动用银子购买,而赖大家花园土地的购置须得花钱。
很明显,仅靠荣国府“分例”的常规性收入,甚至是两三辈的积攒,赖大也无力建造这样的花园,他须得另有财路。由于衣食各色住行都已由“官中”供给,常规性收入中相当部分逐步积攒后,可购置土地收租,可购买房屋出租,也可像王熙凤那般放债,或者去从事其他营生,这样方能较快地积聚财富。赖大的身份是奴仆,可以无顾忌地去做这些事,不像贾府的主子是皇亲国戚,做这类事一旦被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书中虽没赖大这方面活动的描述,但对他的经营思想却有所介绍。探春来到赖大家花园做客时惊讶地发现,偌大园子的管理不仅不需要投入,而且还有赢利:“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赖大家的经营之道是后来探春改革的蓝本,她实地考察后增长了见识:“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花园里的产出赖大一家消费不了,解决的办法便是对外出售,否则银子从何而来?这段描写,可以说是对赖大家同时在进行商业活动的暗示。
赖大的财路还不止于此。第七十七回写道,赖大家的将买来的晴雯送给了贾母,晴雯赢得了贾母的欢心,“却倒还不忘旧”,即还惦记着赖家的好处,于是赖大家的“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这两人便是“多浑虫”与“灯姑娘”,他们都是荣国府的奴才。由此可以知道,荣国府购买奴隶的权限在赖大夫妇手中。他们若要在其间赚些好处,那是太容易的事,须知帐房与银库都在大总管的管辖之下,而赖大拥有的权限,也远非向外购买奴隶这一项。主子们对此并非毫无觉察,就连探春论及管家们的收入时也提到“别的偷着的在外”。主子们无法事事具体彻查,管家们又能在账面上做得天衣无缝,无可奈何的主子看来只能以“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自慰了。
为了维持一个大家族的消费,在府外采购的事几乎每日都要发生,大总管、帐房、银库与买办的从中渔利也持续不断,日常持久的点滴积累也颇为可观。一旦遇上大工程,兴奋的人就更多了。为修建大观园,需要去苏州“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预算是三万两银。贾琏对领命的贾蔷说:“你能在这一行么?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所谓“藏掖”,就是可从中渔利。贾琏的奶妈赵嬷嬷闻讯赶紧要将自己的两个儿子塞进采购队伍,为的就是借此从中分一杯羹。大观园的修建是巨大且复杂的工程,楼房厦厅委派谁建造,花草树木向谁购买,让谁去种;需要购买的物品更是琳琅满目,该派谁去采购,又该向哪家买?工程的总负责人是贾赦,他确也安插了人,如贾蔷去江南就是他委派的,不过平日里他“只在家高卧”,不管具体事务,于是实际上的总管便是赖大。不难想象,众多商家与修建房屋者会争先恐后地谋得承包业务,府内众人为争得差使也会费尽心机,赖大无须明言,尽可等着坐享,其他管家自然也可得益。赖大花园的建造应在大观园之后,在主子们尚未享受游园赏花之乐之前,身为奴仆的赖大怎敢僭越主子。在兴修大观园之后再建造自己的花园,此时赖大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在兴建过程中也拿了不少好处,经济实力更为雄厚。建造自己的花园时,经验可帮助他在建造时避免走弯路,同时他又熟知一个大工程中的种种弊端,可针对性地采取措施预做防范。大观园是应元春省亲的特殊需要而修建,规模自然巨大,而赖大建造花园只是为满足自己的享乐,过大没有必要,而且会使主子不高兴。虽然面积不及大观园的一半,但赖大花园看上去已是“齐整宽阔”,同时又配以严格的管理制度,显示出欣欣向荣的景象,也难怪探春等人仅是粗略游览,已是钦羡不已。
荣国府的时代是封建社会的晚期,社会上市民,特别是商贾阶层正在崛起,他们甚至是依仗富有谋求政治上的发展,从而攫取更大的利益。赖大的富有以及为扩张利益奋起的精神与之很是相像,有一点却是根本上的不同,即他仍是荣国府内没有人身自由的奴才,一家人只有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在出生时被主子开恩脱籍,所以他后来可以当官,能在政治上图谋发展。脱籍是已经富起来的管家们的最大企望,一旦摆脱这一桎梏,他们就可以依仗财富到社会上去大显身手。
荣国府的二号大管家林之孝曾委婉地提出这一要求。当荣国府经济颓势越来越明显时,他在第七十二回里“趁势”向贾琏提出了建议:
人口太重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
所谓“开恩放几家出去”,就是将他们脱籍还其自由身,他们在衣食住行方面也就不再享受荣国府“官中”的待遇,实际上“他们各有营运”,可发展得更好,而主子由此也可得到“省些口粮月钱”的好处。荣国府曾有过让奴隶脱籍的特例,赖大的儿子赖尚荣一出生就得到了这一恩典,林之孝也是大管家,可是他女儿小红的身份仍是“家生子儿”,须得在大观园当差服役。悬殊差异的强刺激应是林之孝提出建议的动因之一,但他在贾琏面前没有提到自己,似是纯为主子减轻经济负担着想,但他预设了“出过力的老家人”的前提,只要此例一开,他既是“世代的旧仆”,又是大管家,自然就有机会。林之孝的建议还包含了减少丫鬟使用数量的内容,目的仍是“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而安排够年龄的丫鬟“配人”,则是为主子的奴隶再生产考虑:“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
这些建议林之孝只是对贾琏说,因为贾琏是他的直接领导,相互较为熟悉,而且他俩还曾在第四十四回里合伙侵吞过“官中”的钱财。林之孝一时不敢直接向荣国府高层提出这些敏感的话题,而是希望贾琏“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兹事体大,贾琏怎敢轻易表态。他含含糊糊地以“我也这样想着”应付林之孝的提议,同时又以“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委婉地拒绝了上报,他可不愿为脱籍问题为林之孝等人火中取栗。不过,贾琏毕竟在管理家务,经济上的困境确使他深感施展拳脚的不便。他显然在私下里与王熙凤议论过林之孝的提议,所以后来王夫人在第七十四回里提出抄检大观园的计划时,王熙凤乘机提出将那些“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的丫鬟“撵出去”,这样“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这明显是由前不久林之孝的提议生发而来,但性质却有了不同。林之孝基于家道艰难这一客观现实,提出“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主张修订“旧例”,即要求在制度上进行变革:“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而王熙凤的设计只是乘机赶走一些不称意的丫鬟,这是一次性的措施,与制度无关,至于林之孝最关心的脱籍问题,王熙凤压根没提。可是听了王熙凤的建议,敏感的王夫人立即联想到制度上的裁员,并当即驳回:
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个人样,余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如今还要裁革了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难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富贵,比你们是强的。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屈了他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倒使的。
谁敢从王夫人开始实行省俭之计,她的意思很清楚:一切按旧例办,不同意做任何变革,这也是对林之孝提议的全盘否定,而“虽然艰难,难不至此”一语,则从根本上否定了林之孝的立论基础。
林之孝提出脱籍等建议是在第七十二回,此后一直到曹雪芹《红楼梦》结束的第八十回,他在作品中再未现身,他媳妇林之孝家的情况也类似。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是《红楼梦》中最重要的篇章之一,王夫人先是组织抄检队伍:王熙凤为领队,人员除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之外,其余都是自己与王熙凤的陪房“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她们都是从王家带来的心腹嫡系,而身为园内事务总负责人且每日巡夜的林之孝家的却被排斥在外。这是因为在先前的第七十三回里,贾母彻查大观园内的赌局,发现头家之一便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处理了这些人员后,贾母“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这既是因为她的亲戚开设赌局,也是对她每日巡夜不力的问责,而她先前擅自委任秦显家的掌管大观园厨房,也会引起主子的不快。此后一直到第八十回,林之孝家的在作品中失去了踪影,以往逢年过节,或贾母过生日,林之孝家的在荣国府家宴上忙前忙后地服侍,可是在第七十五回的中秋家宴上,却未见她在场。相对于原先这对夫妇在书中出现的频率甚高,此时曹雪芹是以“不书”的方式写出了他们的失势。失势的原因有很多,而提出“脱籍”估计是犯了大忌,须知奴隶制正是荣国府立家之根本。
林之孝夫妇“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们的女儿小红也是奴隶,在怡红院服役时还常受晴雯、秋纹等丫鬟的欺负,这对夫妇自然会有摆脱世代为奴处境的愿望,尽管他们在府内已是权势颇重。林之孝夫妇是仅次于赖大夫妇的二号大管家,书中也常见赖大与林之孝并称。不过,赖大统筹全局,林之孝却有具体的分管部门,他是帐房的主管,管理家务的贾琏也将许多事交与他办理,林之孝家的则是大观园事务的总负责人。此外,第二十四回里还介绍说,这对夫妇兼领“收管各处房田事务”。平日里,他们在主子跟前一直是恭顺低调,谨言慎行,以至于王熙凤误以为他们是“一对天聋地哑”,“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其实,书中描写这对夫妇的言谈可真不少,第六十三回里林之孝家的巡夜到怡红院,既劝导宝玉行事要像“受过调教的公子”,又训斥丫鬟们“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发表了好一通长篇大论,不耐烦的晴雯为此埋怨她“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王熙凤与晴雯的观感完全不同,就是因为他们在主子面前是恭顺的奴才,而在一般奴才面前又摆出颐指气使的主子的架势,其言行恰符半奴半主的身份。
书中赖大与林之孝时常并称,但两人的资历与权限都有差异。林之孝的女儿小红只是十多岁的小丫鬟时,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已经外放当官了,赖大走上管理岗位,显然要比林之孝早得多。赖大在府内统筹全局,直接对贾母与贾政负责。贾母有事会“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第三十三回里贾政听说有人跳井,第一反应便是传唤贾琏、赖大问话。在第七十回里有一个细节:“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他汇报的对象是贾琏夫妇,再由王熙凤“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然后再做定夺。林之孝显然拥有人事建议权,但他不能像赖大那样就事务处理直接与荣国府高层产生交集,在书中也看不到这方面的描写,赖大与林之孝虽同为大管家,他们之间却有着重要的差异。
林之孝夫妇当然不甘于此,他们希望能得到荣国府高层的赏识以谋取更进一步。既然制度限制了其间的接触,他们就把目标移至贾母钟爱的孙子宝玉身上。林之孝家的巡夜到怡红院,就殷勤地关心宝玉的饮食起居,希图博得宝玉的好感;赖大家的给宝玉送了个大鱼风筝,林之孝家的也赶紧送去一个,而且是投宝玉所好,是个美人风筝。宝玉因误信紫鹃的黛玉“回苏州家去”的谎言而发病,林之孝家的更是赶去探望。此时贾母说了句“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来瞧瞧”,这一表扬大概会使林之孝家的兴奋一段时间。可是尽管做出了种种努力,却并未改变林之孝与赖大在与荣国府高层接触方面的差异。
综合书中的描写,可对荣国府事务管理的结构关系做一归纳:事关全局时,荣国府高层给赖大夫妇下达指示,赖大夫妇安排整个管家层实施完成,平时他们则按常规制度做调度;或者贾母等人就一些具体事务指示贾琏夫妇,此时林之孝夫妇协助他们操办,同时也是贾琏夫妇日常事务处理的助理。显然,林之孝夫妇不可越级向贾母等人请示汇报,而贾琏夫妇也不便指挥赖大夫妇。有次王熙凤想增添一个丫鬟,交办的对象就是林之孝家的而非赖大家的,她还解释道:“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同时,王熙凤对赖家的人又相当尊重,赖嬷嬷只说了一句“撵了去断乎使不得”,就使她改变了原想将周瑞的儿子撵出荣国府的决定。荣国府人多事多却运转基本不乱,类似这样的管理结构应是其保障之一。
长期的上下级关系,使林之孝夫妇与贾琏夫妇间形成了紧密的联系,甚至还超越了正常的协助关系。第二十七回里曾提到,王熙凤比小红大不了多少,小红的母亲林之孝家的显然要比王熙凤大得多,可是她却认王熙凤为干妈。双方结成私密关系是你情我愿,因为借此都可以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利益。最典型的例证是鲍二家的因与贾琏通奸事发自杀,鲍二为此得到二百两银子的补偿。银子是贾琏拿出来的,但他动用的是“官中的钱”,书中写道:“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所谓“分别添补开销过去”,是将二百两银子的账化整为零,每次向外购物上账时虚报一些数目。林之孝直接掌管帐房,在账面上轧平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要顺利地套出现金,那就得与负责银两支出的银库以及向外采购的买办做好协商,当然也须得给他们一些好处。贾琏遇事就立即想到这个办法,可见他并非第一次这样做,而既然有这样一条生财之道,没有贾琏指令时,林之孝也完全可以用这个方法伙同银库、买办侵吞“官中的钱”。尽管每次所得数量不大,但日积月累,也可集腋成裘。此现象应是荣国府内的常态,在第五十六回里又可以看到,买办们每月按正品的价格支取银两,买来的头油脂粉却全都是“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的伪劣商品,其中的差价都落入了买办的腰包,当然,他们也得打点帐房与银库方能顺利地报账。
为了生活的舒适奢华,不愿为琐碎杂事烦心的主子们委任了一些管家,并给予一定的权力,而那些管家在履行职责的同时,也利用各种机会利用手中的权力谋取钱财。王熙凤曾总结过封建大家族管理中的弊病,其中重要一条便是“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倘若帐房能严格把关,此弊病的程度至少可减轻许多,可是以林之孝为首的帐房怎肯做这种自绝财路的事。帐房对其他管理机构并无管辖之权,但各机构为一些经济事务免不了要与帐房打交道,这里也有生财的门径。探春曾批评道,凡事到了帐房,就得“又剥一层皮”,这是不点名地指责林之孝及其手下人敛财,而林之孝夫妇掌控的又何止是帐房。第六十二回里林之孝家的委任秦显家的掌管大观园的厨房,秦显家的上任后,立马就“悄悄的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在外边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同时她“又打点送帐房的礼”。书中没有披露林之孝利用职权究竟聚敛了多少财富,但有一细节可供做推测。第五十四回里有张正月里请贾母吃年酒的清单,由于请的人太多,薛姨妈被排在十七日,十八与十九日分别是荣、宁两府的大总管赖大与赖升,而二十日便轮到林之孝了。在交代了请吃年酒的名单后作者又写道:“凡诸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贾母一概怕拘束不会”,“倒是家下人家来请,贾母可以自便之处,方高兴去逛逛”。贾母一出动,王夫人、王熙凤、宝玉及众姊妹多半会跟从,林之孝若无宽敞气派的府第,怎敢向贾母发出邀请。第四十三回里贾母对赖嬷嬷等人说,“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这几个”中,显然应包括林之孝的长辈。结论很清楚,身为名列第二的大管家,林之孝同样很有钱。
在请吃年酒的名单上,紧排在林之孝之后还有两位管家,即单大良与吴新登,他们有资格请贾母吃饭,其地位之重要无疑,其财力雄厚也同样无疑。吴新登只在第八回里出现过一次,那是宝玉外出时的偶遇,作者对他只有六个字的介绍:“银库房的总领。”脂砚斋对“吴新登”的命名有个解释:“妙!盖云无星戥也。”古代银两进出时要用秤,所谓“无星戥”是指秤杆上没有秤星,这样的银两进出显然是一笔糊涂账。《红楼梦》中人物的命名常用谐音法,脂砚斋常对此做了注释,如贾化即“假话”,他字时飞是“实非”,别号雨村是“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又如张如圭“盖言如鬼如蜮也”,单聘仁是“善于骗人之意”,而卜世仁自然是“不是人”的谐音。银库总管名字谐音“无星戥”,显为作者对银库混乱的喻指,而这混乱多半是为渔利而人为制造的。吴新登的媳妇主要在第五十五回里出现,她是王熙凤的心腹,探春代理家务时却有意刁难。从下人们“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思,咱们又是什么有脸的”的议论来看,她显然也是位大管家。相比之下,请吃年酒名单上的单大良几乎就是个隐身人,他在故事情节中从未出现过,其媳妇也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第五十六回里医生进园看病,平儿问道:“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脑带进大夫来?”她得到的答复是“有,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另一次是第五十七回,宝玉发病后,“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被称为“管事的头脑”,她或与林之孝家的,或与吴新登家的同进出,其身份显然是大管家。荣国府中有二门内外的严格界限,二门内住女眷,男性管家一般不得随意出入。《红楼梦》描写的主要是二门内的故事,单大良与吴新登分管的部门设于二门外,这是书中难见其踪影的原因,但他们及其分管部门的重要性并不因此而减弱。书中有几处提到荣国府设有总管房,又称总理房,其成员应该就是有资格请贾母吃年酒的那四对夫妇。
这些大管家们有权有势,一般下人平日里见主子一面也难,同时又无法越出大管家威势的笼罩,在他们眼中,这些大管家就几乎等同于主子,他们可以根据主子的原则性指示,创造性地为所欲为,责罚下人更是寻常事。可是这些大管家面对下人威势再足,他们在主子面前依然仍是奴才。为了保证府内管理机构与制度的正常运转,主子离不开那些管家,一般也都采纳他们的建议,可是最后否决权仍在主子手中。林之孝反对旺儿之子迎娶彩霞,甚至还想伺机惩罚他,而王熙凤的一句话使他的谋划全都化为流水。林之孝家的委派秦显家的掌管大观园厨房,还收下了她的孝敬,可是主子不同意这一任命,秦显家的只管了一天便“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掩旗息鼓,卷包而出”。林之孝家的对玫瑰露和茯苓霜等事的处理因冒犯了怡红院而被否决,在第六十二回里还被批评为“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王熙凤的处理明显有曲意维护色彩,但“林之孝家的不敢违拗”。主子对管家有很大的依赖性,有时也容忍他们的渔利行径(实际上也做不到明察秋毫),但管家扩张自己权势时若构成了对主子权威的侵犯,就会遭到否决甚至打击,更何况这些管家的人身自由还掌控在主子手里。所谓半奴半主,其实就是代主子行使职权的奴才,抓住这句话中“职权”与“奴才”两个关键词,便可理解那些大管家的实际处境。
赖大、林之孝、单大良与吴新登,这四对夫妇是总管房的大管家,在他们与一般下人之间还有一个层次,那便是分属于各大管家且具体管理某事项的小管家,书中曾提及“上、中、下三等家人”,其间的“中”正是指他们。荣国府各机构分工较细,这一等级人数不少,书中也经常笼统泛指。如第五十五回里“凡一应执事媳妇等来往回话者,络绎不绝”,第六十四回里“正有许多执事婆子们回事毕,纷纷散出”等,第七十一回里则介绍说,“二门外鹿顶内,乃是管事的女人议事取齐之所”。《红楼梦》是小说,当然不会专门开列各管家及其分管事项的清单,它是随着情节的进展,不时地透露些这方面的信息。如周瑞因是王夫人的陪房而颇受信任,他“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而周瑞家的则“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荣国府在府外设有家庙,还定时资助一些庙宇,而“月例香供银子”是由“余信管着”。戴良分管粮仓,买办房负责人“名唤钱华”,脂砚斋说这是取“钱开花之意”。管理针线房的是张材家的,柳家的执掌大观园的厨房,鸳鸯的父亲金彩在看管南京的房子,乌进孝的哥哥则是荣国府庄田的庄头。书中提到的分管具体事务的管家不多,有些管理机构在作品中出现了,如大厨房、茶房、药房等,但未透露管家之名,有些管理机构按常理判断应该存在,如马厩之类,但书中只是一带而过。此中原因容易理解,这是作者根据情节描写的需要而做取舍,他是在创作小说,而非巨细无遗的荣国府生活的实录。
作者在那些二等管家身上着墨不多,常是寥寥数笔带过,可虽是些微信息,却也可归纳出这批人的一些特点。他们同样只是代主子行使职权的奴才,其权势、待遇等全都捏在主子的手里,逆其心意即受责罚,故而在主子面前都是低眉顺眼恭顺状,心里却是积怨甚深,就连颇为得宠的周瑞家的,背后也在埋怨王熙凤“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这里所谓的“严”,有时是指王熙凤对财务的审核。第十四回里四个“执事人”要领对牌支银购物,王熙凤审核后否定了两项:“这两件开销错了,再算清了来取。”眼见“滥支冒领”被察觉了,于是“那二人扫兴而去”。四项中就有两项是明显虚报,这比例也够高的,而得以通过的那两项,也很可能只是虚报得不那么过分而已。有许多琐碎事务主子顾不上,也懒得管,那些管家们就可以各显神通了。如荣国府给各庙的月例香供银子由余信经手转发,他却挪作别用,拖延不发。第七回里水月庵的净虚等不及了上门催讨,因担心事发受责罚,“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那些管家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不放过觅财的门径,他们的日子似乎还过得蛮滋润,一些小钱还看不上。刘姥姥得到赠馈后为感谢引见人留下一块银子,可是“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这些人虽是奴才,却可借其职权以谋利,又可欺凌下人,动辄以“且打给他们几个耳刮子”相威胁。鸳鸯在第七十一回里将那些管家媳妇称为“奴字号的奶奶们”,形象地勾勒了这些半奴半主式人物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