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李纨判词与曲子的难解之处

在曹雪芹笔下，李纨究竟是怎样的人物？王昆仑先生在《红楼梦人物论》中曾说：“在太太奶奶中她能古井无波，杜绝尘垢。李纨住的是竹篱茅舍的稻香村，她的诗坛别号叫‘稻香老农’，她行酒令时抽得的诗箴是‘霜晓寒姿’的老梅花，都是要读者意识到这是一个美而不艳、使人可敬的少妇”；同时，“她在很适当的场合也表现着自己生活的兴趣以及对人的热情与正义”。[1]后来许多有关李纨的分析文章，基本上都是按照这个基调展开，还有人说她是“集节妇、才女、仁嫂于一体的崭新艺术典型形象”。

若将《红楼梦》通读一遍，对李纨的初步印象大约也就是如此。可是若将作品中有关李纨的描写汇集在一起细读，便可发现有许多问题颇费思量。我们首先遇到的问题，是作品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有关李纨的判词及曲子竟然有无法解释之处。有关李纨的判词是这样写的：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这首判词的前两句还不难理解，第一句的意思是讲李纨与贾珠结婚，生了儿子，不久贾珠就死了，这就是“桃李春风”与“结子完”的意思；同时，这句中有个“李”字，而“完”又与“纨”谐音，即隐含了“李纨”的名字。第二句“到头谁似一盆兰”，是说贾府败落后，唯有贾兰的境遇最好。母以子贵，联系关于李纨曲子中的“带珠冠，披凤袄”之语，作者的意思显然是李纨后来因贾兰的缘故而受到诰封。第三句“如冰水好空相妒”的意思很难解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的《红楼梦》是集众多红学家心血的校勘本，该版注释李纨的判词时，明确指出“后二句句意难以确定”。同时，这条注释又提供了个参考解释：“或谓化用唐代僧人寒山《无题》诗：‘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销返成水。’说李纹一生三从四德，晚年荣华方至，却随即死去，只留得一个诰封虚名，白白地给世人作谈资笑料。”这个解释是用“或谓”二字引出，表明整理校勘新版《红楼梦》的红学家们认为这样解释比较牵强，但它总算也是个解释，因而列在“后二句句意难以确定”之后，供读者阅读时参考。后来有些学者都沿上述较牵强的解释去分析李纨，说“如冰水好”是指“李纨年轻丧夫尊礼守节，抚孤成立，这种品德在封建统治者看来是像冰水一样得洁净美好”，而“空相妒”的解释则是“指虽然贾兰中了举，李纨也博得了‘贞节’的美名，但这无法挽回贾府的衰败，只能徒然遭人妒忌罢了”。从字面上解释，“空相妒”是指没有意义或到头一场空的相互妒嫉，上面那些解释都无法使“空相妒”三字得到落实，而且又都是单方面的妒嫉，而非互相妒嫉，这显然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况且李纨一生三从四德，抚养儿子成立，这样的事迹在当时封建社会里应是被表彰的楷模，又怎会“枉与他人作笑谈”呢？被人们当作“谈资笑料”的内容，显然应与“空相妒”三字有关才说得过去。

我们暂且将李纨的判词之谜先放一放，接着读同一回中有关李纨的曲子《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曲子里“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与“威赫赫爵禄高登”等句，都是讲贾兰后来当了高官，这是对前面判词中“到头谁似一盆兰”的补充说明，而“带珠冠，披凤袄”，是指由于贾兰当了高官，李纨因此而受皇上的诰封。整首曲子的意思是说李纨青春丧偶，失去了生活的乐趣。后来贾兰“爵禄高登”，李纨因子而贵，此时却已是死期将近，故而曲子最后一句是“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在一般世人眼里，这个“虚名”也是很可羡慕的，因而曹雪芹在这里用了“钦敬”二字，这显然与前面所说的有些人企图解释为“只能徒然遭人妒忌罢了”相矛盾。

这首《晚韶华》曲子中，“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那一句很刺目，同样也是个谜。这一句意思很明白，语句也不艰深，确为作者对李纨的批评：当贾府败落之后，唯有李纨在经济上还拥有较强的实力，但她却不愿积阴骘，帮助某位亲人摆脱危难。曹雪芹曾借兴儿之口称赞李纨是“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可是她在这儿又受到相当严厉的批评。李纨不愿做帮助某位亲人摆脱危难的积阴德的事，这样的举动倒确实可成为人们的“笑料”。如果联系到判词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二句，我们有理由推测李纨此时不愿出手相援，是因为先前与某人有过节的缘故，同时她也已养成了出手吝啬的习惯。在《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中，李纨并没有拒绝帮助别人摆脱危难的举动（高鹗所续的后四十回里也没有这方面的描写），以致这三句话一起构成了一个难解之谜。

《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是全书中具有纲领性的章节，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了许多人的判词，还听了相应的“红楼梦”十二支曲。这些判词以及曲子归纳或浓缩了相应人物一生中最主要的境遇，并预示了她们的命运；同时，这些判词与曲子又表露了作者对这些人物的态度。如贾宝玉首先看到的是晴雯的判词：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由于晴雯在前八十回里已死去，所以这首判词意思很容易理解，作者对晴雯的同情以及对暗算或迫害她的人愤恨也显示得很清楚。可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曹雪芹所写的《红楼梦》只有八十回，判词所提到的多数人的结局都在八十回以后，而高鹗续写《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时，他是按自己的理念去写各人的结局，其中有一些与曹雪芹原先的设计基本相符，但有许多却是明显地不符。如关于香菱的判词最后两句是“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她的结局在曹雪芹的设计中应是被夏金桂虐待而死，可是高鹗的续书却说香菱最后被“扶正”了。还有些人物，高鹗在续写时没有完全去照应她们的判词与曲子，于是其中有些话就没有了着落。如果曹雪芹能将《红楼梦》写完，那么我们读完全书，就不难理解那些判词和曲子；可是如今我们只能读到前八十回，于是一些判词和曲子中的话就成了谜，前面提到的关于李纨判词和曲子中的有些话，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曹雪芹说自己创作《红楼梦》是“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又有“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之说，他那部作品是精心撰写，而其中关键的第五回更是仔细斟酌，反复推敲。因此，我们凭借那些判词与曲子，根据故事情节发展过程中所透露的各种信息或线索，还是可以对李纨判词与曲子中的难解之谜做出推测与判断。

推测与判断的路径其实也是清楚的。前面关于管家权该归谁的讨论，我们已经知道李纨不满的对象就是王夫人与王熙凤两人，但李纨对婆婆王夫人是心怀不满却又畏惧有加，这并不是妒嫉，而眼见王熙凤占据了本应属于自己的管家岗位，且又颐指气使、耀武扬威的模样，李纨确实会暗怀忌恨之心。不过，李纨的判词中用的是“相妒”二字，那么，已经风光荣耀的王熙凤又为了什么缘故去妒嫉李纨呢？而且，李纨曲子中“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一句，已经指明此事与钱财相关，再玩味那首曲子，“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那句，指贾兰当高官，为母亲奏请诰命已是李纨晚年的事，贾府败落、李纨不愿出手助人的事远在此之前。那么，在贾府败落时，李纨又怎么会有能救援别人的经济实力呢？疑问不少，可是它们又为我们在作品中寻找答案指示了方向，提供了线索，至少，它们将使我们更加关注荣国府内的经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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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