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张租单告诉了我们什么?
在《红楼梦》的前八十回里,读者经常可看到一些经济数据,作者在不少场合还有意地提供了些准确数据。这些数据可互做印证与比照,而将它们做系统地梳理与分析,还可以感性地了解到荣国府由盛而衰的演变趋势。如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王夫人一下子就送了一百两银子,何其慷慨,可是后来因连年歉收影响,贾母八十大寿时她靠当家什才凑满三百两银以作寿礼。换了其他手法,恐怕未必能如此简洁明了地显示出荣国府经济状况的恶化。一般说来,书中的经济数据都能起到各自的作用,作者的处理也十分慎重。如他说王熙凤挪用二门内众人的月钱放债,总数约三百两,而按各人的月钱等级,各主子用人数的定例计算,二门内众人月钱总数正合此数,作者并没有随心所欲地乱填数字。这种慎重同样表现在经济数字的精确或忽略上。在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女儿遗帕惹相思”里,倪二将银子借给贾芸时说数量是“十五两三钱有零”,而且声明“不要利钱的”,心存疑虑的贾芸拿到钱铺里复称,结果是“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证明倪二所言不虚。作者写上如此精确的数字,既是在特定环境下对细节真实的刻意追求,同时也是要以一个街头泼皮的诚信相助,与贾芸舅舅卜世仁拒伸援手的行径做对比。可是在第五十三回里写到贾蓉去光禄寺领取“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时,作者就小心地略去了数目,而代之以“净折银若干两”,与本书开端处声明的“无朝代年纪可考”相呼应。书中的经济数据大多都令人信服,且相互联络依傍。撰写一部文学巨著时能一丝不乱地处理上千个经济数据,是因为作者曹雪芹亲身经历过一个封建大家族由盛而衰的历程,并对其经济体系的运转及其日趋崩溃的运动状态十分熟悉,并有过认真的反思。《红楼梦》是一部文学作品,书中经济数据的提及完全服从情节发展的需要,若按经济学逻辑考察,其出现次序有点凌乱,但它们的全体犹如针灸穴位般显示着人体的经脉网络。这深层的结构体系,是全书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的发展依据,而收租则是其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作者对此自然要不惜笔墨地详写,并在第五十三回里开列出那张十分具体的租单: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像这样品种与数量都一丝不苟地开列得清清楚楚的租单,在古典小说中极为罕见,至于它能起到的作用则更是独一无二的。作品中有不少细节描写,在那张租单里有了出处交代。如第二十六回里,宝玉顺着沁芳溪观赏金鱼时,“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第五十一回里,麝月深夜跑到屋外,误以为山子石后头的黑影是一个人蹲着,后来才发现“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联系租单里的“活鹿两对”,“活锦鸡两对”,就可以明白大观园里散养的鹿与锦鸡的来历。又如第五十一回里讨论为众姐妹在大观园单设厨房时,王熙凤说:“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房里支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第六十一回里,柳五家的又说到大观园厨房每日要消费“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寻常的鸡、鸭、肉自不必言,那些野味也是庄田送来的,对照租单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野鸡送来了二百对,獐子与狍子各送来了五十只,而第四十九回里芦雪庵诗社活动时出现的那块“新鲜鹿肉”,其来历也是如此,租单上第一项,便是“大鹿三十只”。这类联系在作者不经意的描写中也常可遇见,如第六十二回里黛玉说“酒底”前有“又拈了一个榛穰”的细节,同回中柳家的给芳官送去了“奶油松瓤卷酥”,这榛穰、松瓤,原来都来自庄田的缴租,租单上就有“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的开列。至于作品中经常提及的荣国府里烧的炭、每顿饭所消耗的米,包括贾母专用的胭脂米等等,谁都知道这些都是产自于庄田。
根据上面的联系对照,可以知道贾府日常消费中的相当多的物品都由庄田生产,伙食消费则基本上都由庄田供给,只有不宜长时间储藏的新鲜蔬菜、鸡蛋等是例外。由于庄田离京城太远,乌进孝缴租到宁国府,就“走了一个月零两日”,他当然不会将不宜储藏的物品送来。于是新鲜蔬菜就得每日现买,大观园厨房负责约四十人的用膳,它每日购买蔬菜的开销是一吊钱。鸡蛋的情况与新鲜蔬菜稍有不同,租单上有“活鸡、鸭、鹅各二百只”,因此府内的需求有相当一部分可由自产满足,短缺时才派人外出购买。第六十一回里有荣国府购买鸡蛋的叙述,那是要“给亲戚家送粥米”,一下子需要二千个鸡蛋,所以才派了“四五个买办出去”采购,不过这是较特殊的案例。乌进孝缴来的租子物品名目繁多,数量又相当巨大,在很大程度上支撑了贾府的日常消费,于是有些学者据此得出这样的结论:贾府的收租形式以实物地租为主,同时也收货币地租,因为租单中有“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之语。贾府收租以实物地租为主的看法似已成被普遍认同的观点,可是若以此核算,再综合曹雪芹在书中透露的各种经济数据,很快就可以发现此种收租方式与作品中的各种描写严重不符,按照这样的收租方式,荣国府奢华的生活根本无法维持。
第五十三回里,乌进孝向贾珍报告说,他兄弟管着荣国府的庄田,“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因此我们可以参考乌进孝呈上的租单讨论荣国府的收入状况。首先需要关注的是租单中所开列的粮食数量:“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按照清代康熙、乾隆年间法定的“仓斛”计量标准,是一石合120斤,一斛合60斤,乌进孝缴来的“下用常米”是12万斤,而以“斛”为单位的粮食共1万5千斤,以上各类粮食总计13万5千斤。此外,又有“御田胭脂米二石”,即240斤,在荣国府这仅特供给贾母食用,它就是第七十五回里所说的“红稻米”。贾母吃饭时喜欢邀人一同享用,那次她看到尤氏吃的只是“白粳米饭”,便责问下人发昏,怎么“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听了王夫人的解释后她才知道,这两年“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至于“红稻米”之类细粮就“更艰难了”,庄田交来的胭脂米只能供她一人独享了。
贾府一年要收两次租,在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里,周瑞家的向刘姥姥介绍自己丈夫的岗位职责时曾说:“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在第七十二回里,贾琏因他掌管的流动资金告竭,便央求鸳鸯偷出贾母用不着的金银家什去当些银子救急,这时他曾说“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些描写透露的事实是,贾府正月到九月的开销靠秋租,其余三个月则由春租供给,两者数量约为三比一。按此比例推算,庄田春租缴来粮食约为4万5千斤,全年共计18万斤。荣国府全府主子、管家与奴仆共计约四百人,府内实行的是供给制,若平均计,则每人每天可分配到的粮食为旧制的一斤四两。当然,府内的女性主子们如王夫人、王熙凤以及平儿、袭人等人,还有那些丫鬟们都吃不了多少,更不必说像林黛玉这样的小姐了。在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里,农村来的刘姥姥看到荣国府里的女性吃饭不由得大吃一惊:“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只道风儿都吹的倒。”不过,荣国府里那些男性奴仆的食量要大得多,干粗活的丫鬟以及“抬轿子、撑船、拉冰床”的婆子食量也不会小。为了表示宽柔待下,贾府发放月米的定例超出了各人的实际消耗,藕官等人就曾埋怨那些干娘:“只算我们的米菜,不知赚了多少家去,合家子吃不了。”以上粗略的估算,不但证实了庄田所缴的租米确可供荣国府一年的消耗,同时也表明了曹雪芹对租单上数字的慎重,他并非随意写上,而是以自己的生活经验为依据。
围绕着乌进孝的缴租,作者的描写透露了许多有关贾府经济状况的材料。譬如说,在看了乌进孝的租单后,贾珍生气地说了一番话:
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
上面这段话中“只剩了”三字,又一次让读者注意到贾府的庄田数量在减少中,这不仅是宁国府的状况,荣国府也同样如此,所以贾珍后来又说道:“(荣国府)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第五十五回里,王熙凤更明确地提到荣国府庄田的减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宁国府与荣国府都是皇亲国戚,他们当然不会去出售土地,否则“祖宗颜面何在?”导致土地减少的重要原因是分房制度,当儿子成年后,除长子继承产业外,其他人就分给房产独自过活。按照封建礼法,自唐代始,有宗祧继承与财产继承两种。宗祧继承指祭祀权力的继承,它关系到爵位的继承,财产继承的基本原则是“诸子均分”。很显然,每次分房都会导致财产的分散。《红楼梦》中也有关于分房的描写,在第四回“护官符”中“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一语旁,脂砚斋批道:“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这里是指宁国公与荣国公之后的分房,后来各房中每一代都会有分房,书中在第九回里写道:贾蔷是宁国府中之正派玄孙,他十六岁时,贾珍就“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要保证贾蔷的生计,与房舍一起分过去的还应该有土地。另一个例子是贾芸,从第二十四回的描写可以知道,至迟在他父亲成年时就已独立过活了,而他父亲去世时,家中“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当年贾芸的父亲分房独立时,所得数量似还应更多些,那些土地也应该是从庄田划分给他的。综合书中的信息,不在宁国府与荣国府居住的贾家子孙,“文”字辈的有贾效与贾敦,“玉”字辈的有贾琮、贾璜、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与贾璎,“草”字辈的有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菌与贾芝,这些人都已分户独立过活。自宁国公贾演与荣国公贾源起算,经历了百年后,到“草”字辈已是五代,而经过一次次分家,宁国府与荣国府的土地自然就逐次减少,王熙凤所说的“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就是指多次分家后的结果。不过尽管是在不断减少,宁国府与荣国府现有的数量仍然十分惊人。在第五十三回里,贾珍提到了大概的数量,是“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乌进孝又提到他的兄弟“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即荣国府的庄田要大得多。这些庄田自然是各有大小,为了讨论方便,我们不妨以作者挑出的典型,即乌进孝管理的庄田作为标准,继续对荣国府的经济状况做进一步的分析。
宁国府或荣国府一年从一个庄田所收的租米各约为18万斤,正好够它们一年的粮食消耗,那么另外七八个庄田是否也像乌进孝那样缴这么多粮食来呢?如果按照贾府收取实物地租的判定,其他庄田也应如此缴纳粮食,那么宁国府或荣国府都将各收进粮食共约144万斤,它们一年的消费只是各约18万斤,这意味着那120余万斤的粮食就成了当年不可能消耗的剩余物资,该如何储存它们立刻就会成为使人头疼的大问题,更何况这并非一次性的现象,而是年复一年地不断重复的过程,需要储存的粮食每年都将增加120余万斤,储存的问题将变得越发严重。所有庄田若都如乌进孝那样缴租,出问题的还不只是粮食,即使仅算秋租,八九个庄田将送来二千余头猪、羊、狍子等牲畜(包括已宰杀的),还有近万只家野禽(包括风腊的)以及几十万斤炭都将像潮水般地涌至,再加上春租,数量将更为巨大。若仅算一年的收租,宁国府与荣国府就已根本无法安置,如果这种状况持续个几年,那简直就是场灾难!这时,大观园就再也不像众人所吟咏的那样是“仙境别红尘”或“秀水明山抱复回”了,放眼望去,尽是些猪、羊或鸡、鸭、鹅或野鸡、野兔之类,它将成为规模超级宏大的畜牧场或饲养场,那些公子小姐们又怎能厕身其间吟诗作画?那么,是不是贾府一面收进这些实物,一面就在京城发卖呢?答案是也不可能。在作品里可以看到,就连皇商家出身的宝钗对“流入市俗”都颇为忌讳,探春也说,“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她们兴利除宿弊时,还注意“拿学问提着”,以保证不跌入俗流。贾府是皇亲国戚,又是武荫世家,它怎肯开店做生意,与市井商人混为一体,朝廷也不会允许这种丢失体面的事发生。而且,京城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的集中之地,他们也都有庄田要收租,若也是收取实物地租,就同样面临令人头疼的储存问题,如果大家都在京城开店发卖,那么不仅是没有销路,而且朝廷的神圣与威势也将荡然无存了。
如果贾府的收租形式以实物地租为主,同时也收货币地租,那么它还将面临第二个难题,即现金太少。第五十三回里乌进孝缴来了二千五百两银子,而宁国府为过年仅仅熔倾金锞子就用去金子“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约折银一千五百两,此外,熔倾银锞子的费用又是一笔开支,书中未提具体数量,但它决不会是个小数字。也就是说,乌进孝送来的这点银子还不够熔倾金银锞子的花销。过年时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至少贾珍还得对付“年例送人请人”,难怪他看了租单要发急说:“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如果其他七八个庄田也按这样的模式缴租,那么它们大约共可缴二万两银子,按三比一的方式算上春租所缴,总数是二万六千余两。前面已经算过,大观园内约40人,每日分例中有“一吊钱的菜蔬”。全府400人应是十吊钱,约折银10两,全年则耗银3600两。其次是月钱,二门内每月是三百两,由于管理机构大多在二门外,大小管家甚多,而且“主子有一全份,他们就得半份”,再加上众多的奴仆,月钱总数至少得翻倍,这样全府一年就得支出万余两。仅这两项开支,缴来的二万六千余两银子已用去一大半。若再加上全府各人按“分例”领取的衣履以及从主子到丫鬟首饰的发放,庄田交来的银子估计已是不够支付了。这里还没算上荣国府其他的日常开销,其中王公贵戚间的人情往来就不是小数字。作者在第七十二回里写道,仅重阳节前后的几天,几笔开支就相当可观:“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通过粗略的计算就能明白,如果各庄田真的按上述方法缴租,宁国府与荣国府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实物过多无法储存,同时银两短缺不够过日子,有一个办法可将这两个难题同时解决,那就是让庄田就地将粱谷牲口等物出售,即实物变成银子后再缴纳,贾府实际上正是这样干的。指定某个庄田(如宁国府的黑山村),它的地租分成两部分缴纳,一部分是按贾府的日常需要缴纳实物,另一部分是将实物就地出售后缴纳银子,而其他的庄园则基本上都不再缴纳实物而是送银两入府,这也就是庄田在作品中被称为“银子产业”的缘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赶去南方的周瑞显然是去督办庄田缴纳银两的事务,而当收大于支时,贾府甚至不把收到的银子全都解往京城,如在江南甄家就存了五万两,以供日后购物之用。在第十六回里我们就看到,当贾蔷要去江南采办讨论如何动用银子时,赖大就说:“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由以上分析不难看出,贾府地租的主要形态是,而且只能是货币地租,他们同时也收实物地租以满足日常的需要,但这部分地租在价值上只占了极小的比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