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奶妈与“副小姐”
奶妈,在书中又被称为“乳母”“奶娘”或“奶子”,这是《红楼梦》中常出现的人物形象。那些奶妈的职责是哺育孩子,孩子长大不需要吃奶后,她仍留在其身边照料护理,这是旧时中国封建大家庭的传统习惯,荣国府也不例外。荣国府的下人一般都是奴隶,或是用钱买来的,如袭人等,或是原有奴隶的子女,即“家生子儿”,如赵姨娘、鸳鸯等人,可是奶妈中却有些人是和荣国府没有人身依附关系的自由人。在第七十八回可看到,贾兰的奶妈是“新进来的”,王夫人看不上她,却无权以对待奴隶那般做处置,只是吩咐“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这些奶妈与哺育过的小主子关系密切,即使年纪大了“告老解事出去”,此时她们仍有权随时回府看望照顾过的主子,如贾琏的奶妈赵嬷嬷与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这些人当年哺育过主子,后来又一直和他们形影不离,第三回写林黛玉初到荣国府与迎春、探春与惜春相见时,引领三姊妹前来的便是“三个奶嬷嬷”,这些小姐的待遇配置是“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其中奶妈居于首位;第二十三回写宝玉与众姊妹搬进大观园时,随他们入住的就有“各人奶娘亲随丫鬟”。奶妈们的特殊经历使她们在府内拥有特殊的地位,书中有些矛盾冲突就因她们而引起,有时她们还成为某些情节的中心人物。
《红楼梦》中,那些小辈主子出入都有个奶妈相随,可是提到宝玉时,作者却常写“众奶妈”,如第五回中“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等。原来,宝玉的待遇与众不同,别人都是一个奶妈,贾兰的奶妈还要被王夫人赶走,而宝玉的奶妈却有四个。第六十二回写宝玉过生日,他去各房长辈处行过礼后,便是“复出二门,至李、赵、张、王四个奶妈家让了一回”,以表示对哺育、照料他的奶妈的尊重。这四个奶妈中,以李嬷嬷为首,书中第一个有关奶妈的故事,就是围绕她展开。李嬷嬷首次出场是在第三回,作者写到宝玉安寝时介绍道:“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这也是袭人的首次出场。宝玉身边的奶妈丫鬟多矣,而作者在开始时只向读者介绍这两人,以显示其重要性,她们也深受贾母与王夫人的信任,是传递有关宝玉信息的重要渠道。这两人的重要性相似,身份却有本质上的差别。袭人是荣国府买来的且在岗服役的奴隶,李嬷嬷却是自由人,第十九回里写她已“告老解事出去”。李嬷嬷即使在离职后,她对宝玉的情况仍十分了解,这不仅是因为她的儿子李贵是宝玉的贴身奴仆,而且她还时常进府在宝玉身边服侍,有些与宝玉相关的事,贾母也常习惯性地仍让她去办理。
“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这大概是李嬷嬷最喜欢说的话,须知她在宝玉身边奴仆间的地位,正是赖此而支撑,重回怡红院的李嬷嬷之所以要向丫鬟们重申这点,则是因为她离职后地位与权威已立时下降。李嬷嬷不仅有言,而且还有行,在第八回里,她擅自将宝玉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拿家去给孙子吃,又将宝玉留下的好茶喝了;在第十九回里,她又吃了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还责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脂砚斋对这些情节的批语是“奶母之倚势亦是常情,奶母之昏愦亦是常情”,这一分析并未到位,实际上是李嬷嬷感觉到自己地位因离职而下降,借此发泄胸中的愤懑,同时也是向周围人显示自己的权威仍在,她很清楚地知道,宝玉身边的丫鬟们认为她“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着他们”。李嬷嬷的这些举动是一贯的,有次醉中的宝玉被激怒了发狠道:“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宝玉还十分厌烦李嬷嬷啰啰唆唆的管教,曾向贾母告状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倘若李嬷嬷亲耳听到这些话,不知会有何感想。
李嬷嬷“告老解事”后,她在宝玉身边的权威地位便由袭人接替,可是李嬷嬷却又时不时地回来,这时她瞧什么都不顺眼,或是批评“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或是指责那些丫鬟“越不成体统了”。她唠唠叨叨地关心宝玉的起居,那些丫鬟可是要么“不理他”,要么“胡乱答应”,或是干脆骂她是“好一个讨厌的老货”。原先在宝玉屋内,李嬷嬷是受众下人奉承的中心,如今稳居中心者换成了袭人,她昔日的威势已荡然无存。李嬷嬷承受不了这巨大的落差,于是便将怨恨集中于占据她位置的袭人身上。在她看来,袭人“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她在第二十回里还当面提醒袭人,你能有今天,全靠“我抬举起你来”,因此又理直气壮地斥骂袭人是“忘了本的小娼妇”,甚至将心中怨恨对着袭人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宝玉在一旁看不下去,“少不得替袭人分辨病了吃药等话”,李嬷嬷听了益发动气,索性连宝玉也骂上了:“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
人走茶凉是人世间的常情,失去威势的李嬷嬷却无法接受,再加上打牌输了钱,袭人便成了她迁怒的对象,闹得宝玉房中不得安宁。王熙凤一听到喧闹声,便知道“李嬷嬷老病发了”,这显然已不是偶然发生的事件。当时黛玉、宝钗劝解都不顶用,最后还是王熙凤赶来收拾局面。她先提醒李嬷嬷:“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脂砚斋在这句话旁分析说,王熙凤这是在暗示李嬷嬷:袭人“是老太太的人”,对她不可任性胡来。接着王熙凤又对李嬷嬷说:“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这可谓是给足了李嬷嬷的面子,倘若是一般下人吵闹,王熙凤早就拿出杀伐决断的手段了。这一细节可让人们形象地感知奶妈的地位,她们即使再有不是,其体面却仍得到荣国府礼仪制度的保障,而由第七十三回中迎春奶妈的故事可知道,府内也只有贾母有资格惩罚那些奶妈。后来,李嬷嬷就像没发生过争执似的仍经常出现在宝玉身边,第二十六回里可看到,宝玉让她去通知贾芸来怡红院;第三十六回作者又写到,贾母为保护挨了打的宝玉,以“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为由拒绝贾政的传唤,“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第五十七回里宝玉被紫鹃的几句谎言吓得“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这时怡红院众人首先想到的,又是“差人出去请李嬷嬷”,后来宝玉又由“李奶母带领宋嬷嬷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可见不管先前李嬷嬷如何吵闹,奶妈毕竟还是奶妈。
继李嬷嬷后出场的,是贾琏的奶妈赵嬷嬷,脂砚斋为此批道:“宝玉之李嬷,此处偏又写一赵嬷,特犯不犯。”“特犯不犯”是古代文学批评的专用术语,意思是叙述情节或刻画人物形象等故意重复,但笔法绝不相同,能给读者新鲜的惊喜感。这是作家高超才力的施展,《红楼梦》中这一文学笔法的使用尤多。仅就大者而言,如两次描写元宵节家宴,两次描写宝玉的大病以及他身边人的忙乱,两次描写咏景联句,公子小姐们的诗社则是写了多次,各人生辰的庆贺也是多次描写,看似重复屡见,但其内容、写法与作者的意图又各不相同,难怪脂砚斋在第十八回会批云:“《石头记》惯用特犯不犯之笔,读之真令人惊心骇目。”脂砚斋在批语中多次使用“特犯不犯”一词,而他首次使用,就在赵嬷嬷出场之时。
李嬷嬷与赵嬷嬷有重要的相同点,她们都是奶妈,且都已离职家住,作者描写的也都是她们重返荣国府时的情景,可是她们形象的差异却十分明显。李嬷嬷给人的感觉是年老昏聩啰唆,离职家住的境遇使她怀有强烈的失落感,她总想重现昔日的威势。这样的处境又怀有这样的思想,李嬷嬷变得十分敏感,别人一些无意识的举止,她也会怀疑是有意的冒犯。于是她更要炫耀哺育过宝玉这一资本,人们也正是碍于她的奶妈身份而尽量让着她。作者通过一系列细节刻画了李嬷嬷的形象,而对于赵嬷嬷,则主要是通过对话刻画她的形象。赵嬷嬷重回荣国府时表现得很低调,也许她本来的性格就是如此,但更可能的是自王熙凤嫁给贾琏后,赵嬷嬷的锐气已被逐渐消磨,须知泼辣强势的王熙凤怎能容许话语权落入他人之手。不过赵嬷嬷毕竟是奶妈,她重回故地受到了热情的款待。贾琏夫妇邀她“上炕去”一起用膳,赵嬷嬷执意不肯违背礼仪,便在炕下另设一杌自吃,王熙凤则热情地张罗,一会儿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一会儿又说“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赵嬷嬷重回荣国府是为两个儿子谋取差使,她曾经求过贾琏,可是贾琏“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赵嬷嬷央求贾琏还不止一次:“我还再四的求了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几次央求都得不到落实,赵嬷嬷终于转向王熙凤求援,王熙凤也答应得很爽快:“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果然,王熙凤立即安排赵嬷嬷的两个儿子随贾蔷去江南采购,这可是“里头大有藏掖的”肥缺。事实的教训使赵嬷嬷终于认识到,“所以倒是来和奶奶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
赵嬷嬷为儿子谋得差事后,又与贾琏夫妇聊起了元春即将省亲、“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以及王熙凤的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这些文字的篇幅更长,内容也很丰富,而借赵嬷嬷引出又了无斧凿痕迹。脂砚斋理解曹雪芹的匠心,特地写了段较长的批语:
一段赵妪讨情闲文,却引出通部脉络。所谓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细思大观园一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众人,从头细细直写将来,几千样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写清?又将落于死板拮据之乡,故只用琏凤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文蓉、蔷来说事作收,余者随笔、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
作者通过赵嬷嬷等人之口,交代了有关元春省亲诸事项以及一些历史往事,同时也通过口吻、表述内容与方式的描写,塑造了低调又自恃奶妈身份的赵嬷嬷形象,这是创作设想中奶妈系列中的重要人物,作者并无偏废地同时展现了上述两类内容。戚蓼生在序《红楼梦》时注意到曹雪芹这一高妙的写作手法,并将它归纳为“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
《红楼梦》随着情节的需要,会时不时地写到奶妈,而它集中描写的有三个,除李嬷嬷与赵嬷嬷外,第三个便是迎春的奶妈,她之所以会引起众人关注并引起一些风波,是因为她居然在号称“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内开设了赌局。事情的起因是在第七十三回,为了躲避第二日贾政查问功课,晴雯以怡红院发现“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为由头,建议宝玉“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唬着了”,怡红院诸人还“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吓着了”。王夫人得知后,急令“各上夜人仔细搜查”,“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事情传到贾母耳中,她细问缘由,人们“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这时贾母才知道,她与王夫人等人为老太妃丧事离家期间,大观园的管理已懈怠松弛,而且“近来渐次放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贾母闻言大为吃惊,她深知赌局的开设将引发严重的恶果:“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在贾母震怒之下,赌局案情迅速查清,犯赌之人均被带到贾母跟前。贾母首先关心的是开设赌局的首犯:“原来这三个大头家,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这是迎春的奶妈在书中首次亮相,而她的出场,又是以不光彩的角色聚焦于众人的视线之下。
这三个大头家都算是有体面之人,其中迎春的奶妈身份更为特殊。碍于迎春的面子,黛玉、宝钗、探春“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而所谓“偶然高兴”才参赌等语,显然是罔顾事实的曲意辩解。对于这些心爱的小姑娘的意愿,贾母一般都不会拂逆,可是这次却是绝不通融,她还当众讲述了一番道理:
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
贾母的分析可谓点到了根本。荣国府的制度保证了奶妈们衣食无愁,受人尊重,而在贾母的经验中,这批人不安分者居多,往往以“比别人有些体面”为资本“生事”,“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保障奶妈的地位是祖宗定下的“旧例”,贾母无法更改,可是眼见那些奶妈令人生厌的行径,她早就存有“要拿一个作法”的念头,如今正好有一个撞在枪口上,怎可轻易放过?于是她断然下令,迎春的奶妈等大头家“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
当迎春的奶妈跪在贾母面前接受处罚时,读者对她的行径、品格的了解都还较模糊,作者是通过对她受处罚后余波的描写,使其面目逐渐清晰,而在此过程中,迎春奶妈本人始终没有现身,这与通过一系列细节的描绘或长篇大论的铺叙刻画李嬷嬷、赵嬷嬷形象的手法又有所不同。作者先是描写邢夫人来到紫菱洲责备迎春,因为迎春是贾赦的女儿,邢夫人感到自己这一房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邢夫人要迎春管好自己的奶妈,没想到迎春的回答竟是“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脂砚斋在这句话后的批语是“直画出一个懦弱小姐来”,由此可以推想,迎春性格的懦弱使紫菱洲实际上已成为奶妈说一不二的领地,她平时的张扬跋扈不难想见。邢夫人由迎春的答话明白了紫菱洲的日常格局,而由奶妈是赌局的大头家,又立即联想到她在经济上必然会有侵吞手段:“还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接他些。”邢夫人恐怕没想到自己还是估计不足,那位奶妈根本不需要“巧言花语”地借贷,她对迎春的财物已是不告自拿。
邢夫人走后,迎春的贴身丫鬟绣桔又提起攒珠累丝金凤失踪的事,她认定是奶妈“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迎春也说“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儿”。大家都清楚攒珠累丝金凤的去向,可是迎春“脸软怕人恼”,竟然不敢去问奶妈一声。绣桔一直在为此事发愁,迎春、探春与惜春在重要场合,“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只怕一声通知下来,“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迎春不敢与奶妈正面相对,她的应对之策是“(奶妈)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可是作为贴身丫鬟,绣桔就得为这攒珠累丝金凤失踪承担责任。类似的事已发生过多次,奶妈敢于擅自拿走又不归还,就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
其实不只是奶妈,就连她的媳妇王住儿家的“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她根本不管什么礼仪与规矩,直闯迎春房中,要求迎春去央求撤销对自己婆婆的处分:“如今还要求姑娘看从小儿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个情面,救出他老人家来才好。”这本是人之常情,无可非议,但王住儿家的竟将撤销处分作为归还攒珠累丝金凤的交换条件。迎春奶妈的这位媳妇还说得理直气壮,她搬出的理由除“从小儿吃奶”外还有两条,一条是“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益”,拿了攒珠累丝金凤之类的物件又算得了什么?另一条便是迎春一房“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他们已“白填”了许多,“算到今日,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据说邢岫烟暂住紫菱洲后,她们也增加了不少开支。其实,早在第五十七回,作者就通过邢岫烟向薛宝钗的诉说交代了真相:“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邢岫烟被逼得无法可想,只得将衣服送进当铺“当了几吊钱盘缠”。荣国府内从主子到下人,吃穿用的都是“官中”供给,各人又有月钱,紫菱洲难道会是奶妈在补贴?原来,紫菱洲的经济模式是连迎春的月钱都掌握在奶妈手里,而奶妈负责供给,谁亏谁赢并无账面记录,这就是所谓“白填”的由来。奶妈不会吃亏是显而易见,否则她将迎春的月钱捏在手中干吗?财权任由奶妈掌控,读者又一次看到迎春性格的懦弱,这与探春的情形恰是一鲜明对比。探春自小就从赵姨娘手中争得了月钱使用的自主权,搬进秋爽斋后,更是一切都由探春说了算,她甚至在第七十四回里对着抄检队伍声称“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探春牢牢地掌控着秋爽斋的财权与话语权,可是在紫菱洲,这一切都归于奶妈。
因此,当探春来到紫菱洲迎春的闺房,她为看到的情况而震惊,迎春奶妈的媳妇王住儿家的在此吵闹,而“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后来赶到的平儿也大为惊讶,在荣国府内,“几曾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们房里来的例”,更何况是喧闹不已。在第七十三回里,作者用了很大篇幅描写王住儿家的与绣桔、司棋的争论,迎春的奶妈没有出场,因为她已被贾母撵了出去。可是,王住儿家的言语、所表述的主张以及盛气凌人的态度,无一不是得自其婆婆的真传,如果迎春的奶妈亲临,其口吻做派当更为凌厉,平日里她在紫菱洲恃强凌弱的景象也不问可知。曹雪芹对迎春的奶妈始终没有正面描写,但通过其他人围绕她的争执,却已活灵活现地勾勒出这位奶妈的形象。作者对另两位奶妈的描写在这里也起了烘托作用,当第二十回描写李嬷嬷时,畸笏老人就批道:“特为乳母传照,暗伏后文倚势奶娘线脉。《石头记》无闲文并虚字在此。”《红楼梦》中提到的奶妈有十余个,正因为已形成一个系列,她们之间可互做比照,让读者对奶妈职责有一个较完整的印象。如第五回写“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第七回写“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第八回写奶妈劝宝玉少饮酒;第二十四回邢夫人训斥贾琮:“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象大家子念书的孩子”;第四十回因刘姥姥的逗乐,“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第五十六回写买办买来的头油脂粉都是伪劣商品,于是小姐们“只能可使奶妈妈们”重新购买;第七十四回奶妈劝惜春别撵走入画,“他从小儿伏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等等。这些作者一笔带过的描写,都显示了奶妈的职责本分,而其中作者重点描写的那三位,则是在凸显她们如何为自己争讨权益,她们振振有词的依据又如出一辙。李嬷嬷说,“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赵嬷嬷说,“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迎春的奶妈则通过媳妇之口说道,“如今还要求姑娘看从小儿吃奶的情常”。贾母根据多年的观察,批评那些奶妈“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而生事,这可谓是点到了根本。奶妈们半奴半主的地位是荣国府的制度所造成,主子们出于需要也容忍这种现象的存在,但其中专横者如迎春的奶妈居然充任起主子,而主子迎春却成了遭欺凌的对象,这大概是贾母等人未曾想到的。
荣国府内属于半奴半主的还有一类人,那就是年轻主子的贴身丫鬟,府内的下人送了她们一个称号,叫“副小姐”。“小姐”是主子,丫鬟是奴隶,而那些丫鬟被称为“副小姐”,与她们半奴半主的地位十分相称。“副小姐”一词见于第七十七回周瑞家的撵司棋出园时的训斥:“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此词的出现虽然较晚,但周瑞家的能随口而出,可见在府内流传已久。在第六十一回里,又可看到柳家的将这类人称为“二层主子”,其含义与“副小姐”完全一致,这意味着府内诸人对这批丫鬟半奴半主地位的认定已是共识,而第五十九回里所说的“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的现状,使一般下人们久怀怨恨。
这类丫鬟的生活待遇十分优渥,据第十九回袭人回娘家时的自述,她在府中“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而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这些人吃的是“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穿的是绫罗绸缎,也一样是披金戴银。以晴雯为例,她十岁进府,十六岁夭折,六年间她“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已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解了这一背景,对她们发出“戒指儿能值多少”的议论就不会感到奇怪。且看第五十一回中大夫为晴雯诊脉的一段描写:
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
大夫见“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又是放下幔子来的”,满以为诊疗对象是位小姐,当听老嬷嬷说只是位丫鬟时,自然是极为惊讶。府内的婆子们对此早已是司空见惯,故而才会发明“副小姐”这一十分贴切的称谓。
“副小姐”一词的产生,带有下人们鄙恨嫉妒的色彩,大家同为奴仆,凭什么这些人就能对自己白眼相待?第七十四回里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告状道:“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象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可是王夫人却不以为然,还用“跟姑娘的丫头原比别的娇贵些”做解释。在第六十三回里,林之孝家的拿宝玉曾呼唤身边丫鬟名字说事,教育他“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应该叫她们“姐姐”。在这样的背景下,这些“副小姐”也就自视甚高,在第五十二回里可以看到她们训斥一般的下人:“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连荣国府的高层管家也要让三分,她们已被娇宠得似乎忘了自己仍是个奴隶,不明白主子给她们高于一般下人的待遇与地位,并非是对其个人的恩宠,而是要借此凸显主子的高贵与气势。其实,林之孝家的在第六十三回里教育宝玉时已透露了这层意思:那些丫鬟是“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所以必须尊重,她还加了句讲得更透彻:“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在第六十回里可看到类似的表述,探春称这些丫鬟“原是些顽意儿”,“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不必在意。正因为如此,主子对这些人的一些骄纵行为能够容忍,甚至是纵容。
于是,一些“副小姐”在一般下人面前便耀武扬威、颐指气使起来,司棋大闹厨房是较典型的一例。在荣国府内,不同等级人的伙食都有一定的标准,即所谓“分例”,这由“官中”供给。若有谁想另外点菜,就须得付钱,即使是主子也须如此,“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另添”。探春与宝钗代管家务时大权在握,可是她们想在“分例”外加菜,也是遵循制度,派人送钱给厨房。第六十二回里探春要厨房在“分例”之外准备酒席为平儿庆生辰,也交代明白是“开了帐和我那里领钱”,而第六十九回里,平儿眼见尤二姐遭受虐待,便“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他吃”。王熙凤曾动过假公济私的念头,第三十五回里宝玉想吃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王熙凤立即吩咐厨房杀几只鸡做十几碗,“借势儿弄些大家吃”。贾母当即开玩笑似地批评:“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王熙凤闻言马上更正,吩咐厨房做好后“在我的帐上来领银子”。在“分例”之外再弄些吃的须得付钱,即使贾母、王熙凤也不得违反这一原则。可是司棋不管这些规矩,在第六十一回里,她派小丫鬟莲花儿去厨房吩咐,要碗“炖的嫩嫩的”鸡蛋。大观园厨房的主管柳家的感到为难,这些“副小姐”“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而厨房的经营有成本核算,怎么“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消息传回紫菱洲,司棋闻言大怒,率领众人赶赴厨房:
司棋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众人一面拉劝,一面央告……司棋被众人一顿好言,方将气劝的渐平。小丫头们也没得摔完东西,便拉开了。司棋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泼了地下了。
司棋违反制度在先,后又为自己的私利得不到满足而大闹厨房,一个蛮不讲理的泼辣形象跃然纸上。
在书中,“副小姐”一词是周瑞家的讥讽司棋时所言,但它所涵括的对象绝非司棋一人,如宝玉最钟爱的晴雯也正是这样的典型。第五十一回里,袭人回家奔丧,晴雯成了怡红院里下人的老大。那时大家都在忙碌,而“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实在看不过的麝月说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一个“装”字,正可作为“副小姐”的注解。晴雯享受的待遇已非一般寒素人家小姐所能及,而第三十一回描写她撕扇子取乐的情节,更暴露了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所诱发的娇宠、暴殄天物的一面。晴雯声称自己“最喜欢撕(扇子)的”,宝玉就纵容她撕,还在一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这段描写很容易使人想到《东周列国志》第二回“褒人赎罪献美女,幽王烽火戏诸侯”中的描述:褒姒说“曾记昔日手裂彩缯,其声爽然可听”,于是周幽王“即命司库日进彩缯百匹,使宫娥有力者裂之,以悦褒妃”。[1]这一记叙其实是夏桀的王妃妹嬉故事的演化,东汉皇甫谧的《帝王世纪》记云:“妹嬉好闻裂缯之声而笑,桀为发缯裂之,以顺适其意。”[2]妹嬉、褒姒与妲己、骊姬并称古代的四大妖姬,历来是受贬斥批判的对象,曹雪芹自然也当知晓,可是他偏让晴雯做出了类似的事,其间批判的意味十分明显,尽管晴雯是他最喜爱的人物之一。
晴雯的表现还不止于此。第五十二回里可看到这样一段描写:
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
坠儿偷虾须镯固然不对,可是晴雯拿簪子乱戳却使读者陡生反感,大观园中那些真正的小姐没有也不会使出如此狠辣的手段,正如司棋大闹厨房一样,这些“副小姐”折腾起来可要厉害得多。
晴雯自己可以逍遥自在地“装小姐”,可是对于小丫鬟,她却严厉地监督她们干活。第二十七回里晴雯与几个大丫鬟在大观园闲逛,看到小丫鬟小红也在园中走动,便立即开口训斥:“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就在外头逛。”当小红说明是在帮王熙凤取东西后,又马上遭到讥讽:“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而后一句话则是明显的威胁:“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晴雯训斥时,在场的大丫鬟碧痕、绮霰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帮腔,这些人处境相同,对小丫鬟的态度也完全一致,她们之间也会有矛盾,但如果该群体的利益有可能遭到冒犯时,就会步调一致地进行打压。第五十二回里晴雯传来坠儿的母亲,令她带女儿出园,而那媳妇却固执地要讨个说法。眼见晴雯“一发急红了脸”,麝月连忙厉声相助:“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她不仅要撵人,而且还吩咐小丫鬟“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以表示极度的蔑视,这种盛气凌人的架势,在那些大丫鬟中是常态。
大丫鬟可由着性子欺压甚至凌辱小丫鬟及下人,那些小丫鬟也都懂得“这个地方难站”,为了改变处境,其中有的人就想方设法要跻身贴身丫鬟的行列,而她们能想出的办法也只是“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以图得到赏识,达到“往上攀高”的目的。可是要实现计划却是阻力重重,第二十一回与第二十四回中的描述告诉我们,宝玉并不认识自己怡红院里的小丫鬟,偶尔遇见了还会问:“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宝玉接触不到那些小丫鬟,是因为那些大丫鬟们看防得很紧,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作者曾介绍说:“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一次屋里正好没人,小红抓住这机会为宝玉倒了碗茶,话还没说上两句,秋纹与碧痕就回来了。她们见此情景,“心中大不自在”,不仅对小红“兜脸啐了一口”,还骂她是“没脸的下流东西”,“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通过给宝玉倒茶而跻身上位的小丫鬟也有,那是第二十一回中的故事。当时宝玉与袭人、麝月赌气,不要她们服侍,袭人便派了两个小丫鬟去照料。宝玉看中了其中的蕙香,并将她改名为“四儿”。四儿抓住了这个机会,“变尽方法笼络宝玉”,从此她便留在宝玉身边了,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她也和大丫鬟们一起团团围坐饮酒。地位的突然提升,使四儿有点得意忘形,她恰巧与宝玉同一天生日,便去告诉宝玉:“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看来,四儿并不以跻身大丫鬟为满足,她已将目标锁定于宝玉的“跟前人”。四儿显然被怡红院那些丫鬟们表面上相互嘻嘻哈哈的和睦景象所迷惑,没想到其间争斗的复杂尖锐甚至是残酷,她与宝玉私下说的话已被密报给王夫人。在第七十七回里,王夫人就是凭着“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句话将四儿撵出了大观园。
宝玉后来反省道:“四儿是我误了他”,因为将她“叫上来做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四儿厕身于宝玉贴身丫鬟的行列,并没有损害其他大丫鬟眼前的待遇与权益,可是从长远看,她地位的提升却是造成了一种威胁。荣国府给予大丫鬟较高的待遇,容许她们养成“副小姐”的气势,不仅是要借她们凸显主子的高贵尊荣,另一重要目的就是将她们当作“预备队”看待,因为荣国府将来主子的“跟前人”、一些管家的媳妇,以及随小姐出嫁的陪房就是在她们中产生。不过,只有一部分大丫鬟才能升任主子的“跟前人”或管家的媳妇,她们须通过主子的考察与筛滤。此现状必然导致大丫鬟之间的争斗,而若有新人加入,则会加剧竞争的程度,涉及自己的前程,谁肯谦让?宝玉说四儿“未免夺占了地位”就是这个意思。
大丫鬟之间有争斗,而要进入大丫鬟行列,也得经历一番激烈的竞争。金钏儿死后,王熙凤发现“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她一时间感到迷惑不解,还是平儿的提醒使她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家想让自己的女儿顶替金钏儿留下的一两银子的空缺,成为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王熙凤明白后,有意“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而王夫人做出的决定是“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从表面上看,玉钏儿只是月钱增加到了二两,但这可是姨娘的月钱标准,而且王夫人同时还决定,将袭人的月钱从一两提升到二两,明确了她“准姨娘”的身份。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分析,很可能会引起宝玉身边大丫鬟的惊疑,这会是王夫人的一种暗示吗?须知玉钏儿是王夫人信任的大丫鬟,更何况她不久前刚受王夫人指派,将小荷叶儿小莲蓬儿汤送到怡红院服侍宝玉享用。
贾母为宝玉初选的“跟前人”候选人是袭人与晴雯,后来晴雯被王夫人撵走,出现的空额会落到谁的头上,这在曹雪芹所写的八十回里并没有交代,可能是他还来不及写到,也可能是王夫人一时还委决不了。玉钏儿是可供考虑的对象,但进入王夫人视野的并不止于一人,她在第七十四回里议论到袭人与麝月时就相当肯定:“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这“笨笨的”三字是关键,对王夫人来说,它既是评判丫鬟的标准,也是能入选宝玉“跟前人”的前提条件。书中写到有的丫鬟或机敏,或泼辣,或“伶牙利爪”,可是一味地机灵外露正说明是胸无城府,不谙复杂环境中的生存之道,于是金钏、彩霞、司棋、晴雯、四儿等人都没有好结果。袭人的情况与此正好相反,她与宝玉议论到晴雯时曾说:“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这里“粗粗笨笨的”五字,与王夫人的择人标准“笨笨的”完全是一个意思,原来袭人早已摸透了门道,故而能一路顺风顺水。袭人在人前话不多,贾母曾评论道:“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同时,她对上从不抗争,与周围的人也不争执,看似吃了点亏,实际上却是已获大利。《红楼梦》对薛宝钗曾有一判语:“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将它移至袭人,也同样适用。因此,尽管环境再复杂,竞争再激烈,袭人却能稳操胜券。
书中没有一一描述那些“副小姐”的结局,但对她们的去向却有个大概的交代。这些人在府中没有经济压力感受、天真烂漫地过了一段时间后,离开的日子终究要到来。在第七十回里,我们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因又年近岁逼,诸务猬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
大约是每年春节前,总有些到年龄的男仆女奴由主子“指配”成亲,这算是主子的恩典,但实际上他们还是在为自己的长远利益考虑:“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丫鬟小厮成亲后仍是供主子驱使的奴才,而他们的被称为“家生子儿”的子女也是奴才,到了七八岁时就可服役听使唤了。这样的奴隶再生产,岂不比花银子外买合算?
在读者看来,八个单身小厮求丫鬟婚配,这尽可放手让管家或管家媳妇处理,可是在荣国府,此事操办却有个正规严肃的流程。首先当然是当事人或其父母提出申请,总管房汇总名单后呈报给王熙凤,接下来是贾母、王夫人与王熙凤郑重其事地坐下来“大家商议”,在她们心目中,显然这已是重要事项。《红楼梦》中有一处描写,可以帮助我们明白荣国府的主子们为何如此重视:小红的父母林之孝夫妇都是总管房的大管家,多少重要事务都得由他们经手处理。可是父母的位高权重,却不能荫庇小红享有特权,因为实际上他们都是府内的奴隶。小红在怡红院是最下层的丫鬟,做一些浇花、喂雀与茶炉子之类的杂活,还时常受晴雯等大丫鬟的排挤。她平日里连与宝玉打个照面的机会都没有,偶尔倒了次茶,就遭到严厉训斥。可是在指派婚姻时,小红的父母是林之孝夫妇的因素就必须考虑,同样,那八个单身小厮,有的是无任何背景的一般人,有的则可能是管家之子。大管家赖大的爸爸与爷爷都是荣国府的管家,其他管家基本上也应是世代相袭,他们儿子被指婚的对象,除管家之女外,就应是那些居于一般丫鬟之上的“副小姐”。这是她们在通常情况下的出路(个别升任姨娘者除外),而若干年之后她们重又登场时,其身份就很可能是管理各具体事务的管家媳妇了。由此可知,贾母、王夫人与王熙凤讨论的内容并非简单的丫鬟配小厮,她们筹划的是日后荣国府管理层次的人事布局,也难怪乎要如此地郑重其事。
将丫鬟配小厮,这是每年春节前需要办理的常规事务,贾母、王夫人与王熙凤这样的重要会商每年都得举行。作者在《红楼梦》故事开始时就已介绍,宁、荣二府功名奕世,富贵传流,已历百年,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府内的奴隶世代为奴,而他们之间又有着等级差别。由发展的角度审视,书中写到的管家,多半是昔日出自管家家庭的小厮,而管家媳妇或姨娘,则大多来自当年的大丫鬟,至于一般的奴仆与那些婆子们,就是由过去无背景的小厮与小丫鬟演化而来。同样,今日书中描写的众多小厮与丫鬟,根据他们的背景、性格与举止,日后的去向也可大致判定。时间不断流逝,这样的角色转换也在府内周而复始地重演。本章分析的“半奴半主”的群体,除了多半有自由身的奶妈外,各色人等都由时间将他们按一定的对应关系串联在一起。这个群体间必然会产生复杂的关系与矛盾,主子对此可以利用、调节,使其态势更有利于自己。这个群体中的不少人会想方设法地侵吞“官中”的,即主子的钱财,而主子们对此是给予一定程度的容忍,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己奢华生活的有序展开不被扰乱。主子们对这个半奴半主的群体已产生明显的依赖性,故而它虽经历百年而依然不变,只要在政治上或经济上不遭受重大冲击,这一管理模式还将一直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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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冯梦龙、蔡元放编:《东周列国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2] 皇甫谧:《帝王世纪》,中华书局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