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针线房与浆洗房
荣国府上下人等的衣裤鞋袜,也是由“官中”供给,府内自然有一批奴仆专事缝纫,他们被称为“针线上的人”,这些人所在的部门,我们不妨称之为针线房。“针线上的人”一词出现在第三十二回,袭人告诉湘云:“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该回里又提到,史湘云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这表明当时封建大家族都有针线房,只不过史家为省俭而裁撤了这个机构,于是主子都得自己动手,史湘云这位千金小姐有时也要“三更半夜的做”,在人前为了维持体面,却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家里累的很”。
在第十四回里有一个细节,张材家的向王熙凤请示:“方才车轿围作成,领取裁缝工银若干两。”在第二十七回里又提到张材家的,王熙凤让小红去关照平儿,有一百六十两银子是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这两处描写都是寥寥数语,但透露的信息却很丰富。首先,张材家的能经手数量不菲的银两,向王熙凤汇报与对外联络都是她的事,由此看来,她应是针线房的负责人。其次,向全府上下人等供应衣履是针线房的主要职责,而制作“车轿围”事也交与张材家的负责,表明凡与缝纫有关的事都属针线房管理范围。再次,针线房人手有限,遇上大批量刺绣事,或遇上秦可卿丧礼这样的大事,针线房一时忙不过来,或超过了它的技能水准,这时就得雇人帮忙,从而发生支付工价的问题。这类事不时地会发生,故而荣国府周边似有不少裁缝在等着接活,如宝玉的雀金裘被烧了个洞后,怡红院的婆子在短时间内就在府外找了不少“能干织补匠人”与“裁缝绣匠”,不过他们“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
荣国府上下人等的衣裤鞋袜都由针线房供应,而什么时候该添置或供应的规格如何,则根据各人的等级而定,这也是“分例”。第三回里黛玉初见迎春、探春与惜春时,发现“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就是因为她们的等级一样,“分例”相同的缘故。第二十七回里曾提到探春责问赵姨娘:“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由这句话似可做这样的推测,即对于每位主子,针线房都有专人为他制作衣物。不过宝玉是个例外,他的衣物“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这就让宝玉身边的丫鬟忙坏了,如他穿的大红裤子就是晴雯制作的,晴雯死后,秋纹在第七十八回里还感叹道:“真是物件在人去了。”宝玉的这一癖性曾遭到袭人埋怨:“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我又弄不开这些。”实在忙不过来,袭人还曾找史湘云代劳:“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这是第三十二回里的故事,而在第三十五回里,还可以看到宝玉与宝钗商量,让她的丫鬟莺儿前去“打几根络子”。在接下来的一回里,宝钗也帮宝玉做起了“白绫红里的兜肚”,不过她是“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并非袭人请她代做。
关于荣国府衣履发放“分例”的具体内容,作品里并没有介绍,但根据其他“分例”的情况,可判定主奴差别是铁定的原则,而同样是主子,“分例”将随辈分而定,奴仆间按不同的等级、工种也必定会有许多讲究。发放的时间当有明确规定,现在只是知道过年是发放新衣的时节。在第四十五回里,李纨带领宝玉与众姊妹找王熙凤索讨诗社活动经费,王熙凤回答说自己很忙,“年下你们添补的衣服,还没打点给他们做去”,她还威胁李纨:“误了别人的年下衣裳无碍,他姊妹们的若误了,却是你的责任。”由这句话可以推测,过年的新衣是普遍发放,是大家应得的“分例”。当然,王熙凤很可能只是负责二门内的,二门外的应由总管房分管。荣国府上下约四百人,针线房显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制作出如此之多的新衣,它必定要让府外的缝纫店承包相当的部分,或者干脆将银两分拨给各房,由他们自行安排。第六回里王熙凤对刘姥姥说:“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这细节似可证明此种运作模式的存在。
荣国府不会只在过年时才给大家添置新衣,这与钟鸣鼎食之家的气派太不相符,估计一些重要的节日,也会有新衣的发放,而主子过生日,则肯定会收到新衣服,如第三十二回里王夫人对薛宝钗所说的“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年复一年衣履“分例”的积累,可形成相当可观的数量,第七十二回里旺儿媳妇甚至说,“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在第三十七回里,作者还写到“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王夫人嫁入荣国府已二三十年,她得到的衣裳已装满了好多箱,要找年轻时的衣裳,就得王熙凤、赵姨娘与周姨娘一起来“翻箱子”。王夫人找“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是为了赏赐刚被自己提升为“准姨娘”的袭人。在第五十一回里,袭人回家探望母亲,她“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王熙凤见后就说:“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王熙凤能一眼就看出,固然是当时她帮王夫人一起找赏赐袭人的衣裳,印象较深,同时也是因为按照丫鬟的“分例”,袭人领到的衣裳没有这样高的规格。
在第二十六回里,贾芸看到袭人的穿着是“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这是丫鬟的装扮,荣国府其他丫鬟也是这样的穿着。第三回里林黛玉刚到荣国府时,看到的丫鬟就是“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鸳鸯在第二十四回里出场时“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而在第四十六回是“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第五十七回里宝玉遇到紫鹃,“见他穿着弹墨绫薄棉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这“青缎背心”估计应是荣国府丫鬟的统一着装,它与自汉代以降,青衣为奴婢、差役等地位卑下者的衣着标识相吻合。正因为这个缘故,贾母在第四十回里关照王熙凤处理已存放多年的“软烟罗”,拿些青色的“添上里子,做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坏了”,而王熙凤立即照办,这可能是正常“分例”之外的额外恩典了。丫鬟的“分例”规格自然不能与主子相比,但也不能很低,因为这涉及荣国府的体面与气派,外人眼里看到的都是“遍身绫罗,插金带银”。第三回里林黛玉还没到荣国府,就已感受到来接她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借用作者在第十九回里的介绍,是“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于是,随着年复一年发放的积累,有的等级较高的丫鬟已不把那些衣裳当回事,第三十七回里秋纹就说:“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而由第七十八回的描写可以知道,晴雯进荣国府六年,死后“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不过,丫鬟们对这些衣裳只有使用权而无拥有权。王夫人在第七十七回里亲临怡红院抄检,撵走了“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晴雯,并下令“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王夫人的命令得到了执行,不过等到晚上,晴雯“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总打点下了”,宝玉又“密遣宋妈送去”。
除了缝制衣履外,向各房供应衣料似乎也是针线房的职责。大观园里的小姐做针线活是书中常见的内容,第八回里宝玉刚掀帘进屋,“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第二十八回里宝玉来到潇湘馆,“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而在第二十七回里探春则向宝玉许诺:“我还象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这些都是小姐们未出阁前的家政训练,带领她们的是寡居的李纨,第四回作者对她岗位的介绍便是“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故而后来林黛玉会在第四十二回里对李纨说:“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可是对赵姨娘来说,她做针线活却是生计上的需要。第二十五回里马道婆看见赵姨娘做鞋,便向她索讨鞋面子,赵姨娘便乘机发泄:“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由“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可知,衣料鞋料之类是各房普发,但赵姨娘总怀疑自己拿到的只是落脚货。这可能是她多心,也可能是实情,因为针线房主管张材家的是在按王熙凤的指令,或者是某种暗示行事。
与衣裳有关的另一管理机构是浆洗房。衣裳穿过后需要浆洗,而作品中有几处描写告诉读者,荣国府设置了专门的机构统一包办此事,该机构不妨称之为浆洗房。在第四十六回里,贾赦欲纳鸳鸯为妾,鸳鸯执意不肯,贾赦传来她的哥哥金文翔训话,金文翔则让他媳妇去开导鸳鸯,而金文翔媳妇就是“老太太那边浆洗的头儿”。这职务使她能与各主子房联系,但她因到处讨好钻营而被鸳鸯斥为“九国贩骆驼的”,贾赦强讨鸳鸯时她扮演了个既可卑又可怜的角色。第五十八回作者提及芳官等人的干妈何婆一干人时写道:“这干婆子原系荣府三等人物,不过令其与他们浆洗,皆不曾入内答应,故此不知内帏规矩。”此介绍表明,浆洗房中的奴仆在荣国府内处于最低等级,而浆洗房应设置在二门外。在第七十二回与第七十四回里,作者写到贾琏因掌控的现金短缺,出于无奈央求鸳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搬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此事只能悄悄地干,可是邢夫人还是知道了,并以此为例向贾琏要银子。当贾琏与王熙凤纳闷如此秘密的事为何会外泄时,平儿找到了原因。原来,鸳鸯将那一箱子金银家伙送来时,“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也可巧来送浆洗衣服。他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子,见一大箱子东西,自然要问,必是小丫头们不知道,说了出来”。平儿的解释透露了荣国府浆洗衣裳的做法:浆洗房派人到各房收取,浆洗后再一一送还,这给各房带来了很大的方便,当年主事者的设计确实比较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