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总管房
总管房(在第五十八回里又曾称总理房)的职能是根据祖宗定下的“旧例”或主子的指示,指挥各具体管理机构处理荣国府各种日常事务,可以说它是保证荣国府生活有序的中枢所在。总管房的总负责人是赖大,本书第六章“荣国府的管家们”一节中根据请吃年酒名单等已分析过,总管房的组成人员是赖大、林之孝、吴新登与单大良四对夫妇,男性总管的管辖范围在二门外,其中林之孝与吴新登还直接领管帐房与银库,而女性总管负责二门内诸事务,包括设于二门内的管理机构。分工明确,职权相与,荣国府生活的秩序与节奏全赖于此,而若遇见什么大事,在第一线筹划、调度与指挥的就更是总管房。在第十六回里,为了迎接元春省亲,贾府决定建造大观园,土地由荣、宁二府共出:“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这里的“老爷们”指的是贾赦、贾政与贾珍。建造偌大的花园,其内还须有许多楼台亭阁,即使在今日,也算是不小的工程。《红楼梦》作为一部小说,自然不可能去描写耗费时日的建造过程,读者只是在第十六回里看到一段提纲挈领式的介绍:
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裁花,一应点景等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领命。……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一时喧阗热闹非常而已。
上述文字透露了大观园建设指挥部的人员组成,“不惯于俗务”的贾政只是挂名,只是“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遇到“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不过他身边的清客相公算是代表他参与策划。贾赦虽经常发布指示,但他不到现场,“只在家高卧”。贾珍与贾琏辈分比贾赦与贾政低,他们的参与就多一些,而剩下的便是赖大、来升、林之孝与吴新登。来升书中又常写作“赖升”,第十四回中作者曾介绍他是“宁国府中都总管”。整个工程显然是宁国府与荣国府的总管房协同实施,从人员组成看,荣国府承担的分量更重,那些“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估计多半都是它的事。
建造大观园动用的银子成千上万,如何筹划调度,建议也多半来自总管房。贾府为预备元春省亲派人去江南采购时,其步骤与财务上的安排都是按赖大的主意办理,第十六回里就写道:
(贾琏)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
在《红楼梦》叙述的故事中,荣国府大规模动用银钱仅有建造大观园这一次,而它正显示出了总管房在筹划荣国府经济生活中的重要性。
大事由总管房负责是理所当然,而有些看似小事,也少不了它的协调处理。第五十八回里,朝廷因老太妃死了,颁旨令“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为迎接元春省亲,荣国府曾设立了个戏房,这次奉旨撤销,就是派人“说与总理房”具体执行。戏房的撤销关系到人与物:它所在的梨香院“凡一应物件,查清注册收明,派人上夜”;同时“每教习给银八两,令其自便”,而唱戏的女孩子,愿意回去的须通知家长领回,并发给遣散费,愿意留下的则分至各房,她们的系列须转为在编丫鬟,并享受相应的待遇。这一系列的操作,涉及帐房、银库、库房与其他一些管理机构,须得由总管房出面调度。总管房负责的范围很广,甚至就连丫头生病请大夫看病这类芥豆小事也得它处理:总管房派人请大夫;令“管事的头脑”带进大夫的同时,知令“各处丫鬟回避”;大夫开出药方后,得到府内的药房领取,若府内没有,又得派买办外出购买。因为这要动用银钱,就得禀报王熙凤批准、帐房上帐、银库支出银子。事虽小,但牵一发动全身,非得总管房出面总负责协调不可。主子想越过总管房办些事当然也可以,但不通过总管房就不能动用“官中的钱”。如第五十一回里宝玉请大夫给晴雯看病就是自掏腰包,因为“这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来的”。又如荣国府主子与奴仆的伙食都由厨房办理,但米、菜与钱等都要到“总管房里支去”。总管房按各人的“分例”发放,超出分例就概不认帐,故而掌管大观园厨房的柳家的在第六十一回里说:“凡各房里偶然间不论姑娘姐儿们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另添。”不过就是这个柳家的,当司棋要加碗蒸鸡蛋时,她严格执行规定断然拒绝,可是晴雯要吃芦蒿,她就主动热情地问是“肉炒鸡炒”,做好后还“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她正努力巴结怡红院,想让女儿柳五儿去那里当差,谋个正式编制。可见制度是有的,而且还很严格,可是执行起来,却是因人因事而异。
只要总管房正常运转,荣国府奢华生活的秩序就可保无虞。可是自第五十八回起,事态发生了变化。朝廷的老太妃死了,此时荣国府内除了王熙凤因病留守外,以贾母为首的主子们都得入朝随祭并赴陵地参加安葬大典,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都无法顾及府内诸事,荣国府在一时间陷入了混乱状态。贾母等主子外出时,一些管家与下人须得跟去服侍,“或有人跟随入朝的,或有朝外照理下处事务的,又有先跴踏下处的”。赖大一时缺少人手,不得已只好起用些新人,他的管理自然会“只觉不顺手”。随着贾母等人的离府,懈怠松弛现象的出现几乎同步跟上,开始可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后来就“渐次放诞”。书中写道:那些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与权暂执事者窃弄威福”。代王熙凤行使职权的平儿对此感受颇深:“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的是。”平儿所说的只是二门内的现象,其实此时全府的状态都是如此,书中用“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数语做了概括,并又以“种种不善,在在生事,也难备述”做补充。赖大身为大总管,他的捉襟见肘之感当然就更强烈。
等到贾母等人回府,事态的发展已经难以收拾。后来虽有贾母暴怒彻查赌局与王夫人下令抄检大观园等一连串举措,其中包括“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四个媳妇到来”严加申饬,但她们整饬的效果似乎并不明显。若追溯事态发展的根源,可发现这是由于荣国府经济渐陷困顿,各种矛盾随之加剧,而贾母等人离府近两个月提供了矛盾爆发的契机,而一旦爆发,就无法使之重回原来的状态,更何况荣国府经济的困顿还在继续发展。在这样的情况下,总管房已无腾挪的余地,它所能做的,实际上也只是勉力维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