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探春的治家业绩
许多人都研讨过探春治家问题,但他们的着眼点都在她的兴利除弊,津津乐道于在这期间开了多少源,节了多少流。对于探春与李纨、宝钗治家第一位的任务,即整饬秩序,保证荣国府管理机构的正常运转方面,却是很少有人论及。王熙凤生病后,王夫人让李纨与探春管家,说好时间是一个月。一个月的期限到了,王熙凤的病仍未好,还需长期休养,这时王夫人又请出宝钗帮忙,并关照道:“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凤丫头在外头,他们还有个惧怕,如今他们又该取便了。”对于这些管家与婆子们,王夫人说得还算是轻的,在一直和她们打交道的王熙凤看来,情形要严重得多,她在第十六回里就曾对此做过评估:
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
王熙凤已管家多年,她熟悉府内的各种规章制度,清楚那些管家与婆子们偷闲与占便宜的心思与手段,故而能有针对性地采用各种制服措施,盘算调度也都有制约的章法,在协理宁国府的那几回里,我们已看到她才能与手段的充分展示。王熙凤治家的二字要诀是“严”与“罚”,同时又伴以各种手腕,下人的形容是“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周瑞夫妇是王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房,他们自然是王熙凤的亲信,但在第六回里周瑞家的也向刘姥姥埋怨,说王熙凤“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可见她也深有体会。
当王熙凤因病离职,由李纨与探春代为治家时,管家与婆子们以为解放的日子来到了:
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各各心中暗喜,以为李纨素日原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便添了一个探春,也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青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儿前更懈怠了许多。
在李纨与探春管家一个月后,王夫人又决定增添宝钗的原因正在于此。因此,对新的管家队伍来说,当务之急是改变荣国府内普遍的“懈怠”状况。新的治家团队上任后,李纨与探春“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处理日常事务,宝钗则是“一日在上房监察”,而每晚临寝之前,这三人还“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探春等人恪尽职守,从下人抱怨可以知道收到了一定的成效:“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没了。”这埋怨说得有点夸张,探春等人临寝前的巡视之后,夜间那些下人的活动空间何止是“偷着吃酒顽”,督查只是使他们稍有收敛,不久又故态复萌,第七十三回就写道,“近来渐次放诞,竟开了赌局”,终于引起了贾母的震怒。不过,这只是一部分夜间值班人员所为,毕竟从清晨到晚上探春等人巡查时,“懈怠”状况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纠正。
探春等人治家面临的第二个要务,是树立权威,从而严格与维护府内的管理制度。王熙凤治家时,她熟悉府内各种规章制度,也清楚历年来各种个案的处理方式,那些管家与婆子们不敢在她面前胡乱搪塞,从中取利。探春等人则不然,她们对府内规章制度只有大概的了解,不清楚以往各种个案的处理情况,又缺乏解决具体问题的实践经验,这也是被人认为“比凤姐儿好搪塞”的重要原因。那些管家奶奶们有心要和探春等人博弈一番,挫折其锐气后,她们便可施展拳脚了。曹雪芹安排了相当的篇幅描写双方的较量,而其中涉及的赵国基,又恰是探春血缘上的舅舅:
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
吴新登媳妇一改在王熙凤跟前积极建言献策的做法,她明知探春等人没处理过类似事务,却故意不提供任何提示或建议,只是“垂手旁侍,再不言语”,貌似恭谦,实是欺负她们缺乏经验,准备等着看笑话。而且,赵国基是探春血缘上的舅舅,如果探春徇私处理,今后治家时将无法服众,如果按祖宗定下的“旧例”操作,接下来就会有难缠的赵姨娘登场,因此拿此事测试探春等人,实是居心不良,而王夫人听了汇报后竟不做指示,只是关照吴新登媳妇将此事交探春等人处理,也难保不含有测试之意。吴新登媳妇是府内的大管家之一,她丈夫是银库的主管,是荣国府内有地位有脸面的人,在场的管家媳妇们都明白她的心思,只等这位大管家一旦试探成功,大家都将群起而效仿,她们对探春诸人将“不但不畏伏”,而且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更重要的是,她们可以此为例,理直气壮地利用职权为自己谋利。
李纨或是由于缺乏经验,或是有意显露王夫人关于袭人事处理的破绽,她闻言后当即指示,仿不久前袭人母亲去世之例,赏银四十两。吴新登媳妇眼见自己的设计已获成功,“忙答应了是,接了对牌就走”。可是,精细的探春叫住了她,询问“家里的”与“外头的”赏银差别。吴新登媳妇无言以对,只能推说“记不得”。探春点穿了她的意图:“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并责令她交出账本以供查对。账本上各种旧例均有明确记载,探春修正了李纨的指示,改为赏银二十两,即使赵姨娘前来闹场,她也毫不通融,坚决按府内规矩办理。同时,探春也不放过吴新登媳妇,她告诉平儿:“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他,他竟有脸说忘了。”其意图显然借王熙凤与平儿的威势震服众人,平儿反应也快,她当即警告众人:“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在这一事件的过程中,探春对吴新登媳妇的追问一一点到要害,了解详情后的处置又果断坚决。下人们终于认识到,探春虽然“言语安静,性情和顺”,但“精细处不让凤姐”,吴新登媳妇讨了没趣,“满面通红”,众媳妇更被警醒,她们都悄悄地议论说:“大家省事罢,别安着没良心的主意。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思,咱们又是什么有脸的。”从这一反应来看,探春树立权威,从而严格与维护府内的管理制度的目的已初步达到。
如何才能完全树立自己的权威,探春心中自有盘算。按旧例,宝玉等人上学,“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当一位媳妇来领取贾环与贾兰的学中费用时,探春就断然拒绝发放,因为他们都有月钱,“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她下令:“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并指示平儿去回禀王熙凤:“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话说得斩钉截铁,使众管家都领略了探春毫无商量余地的强硬态度,而机灵的平儿立即领悟了探春的思路:“找几件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书中随后的细节安排,都是在说明探春思路的贯彻。先是宝钗临时决定与探春一起用餐,丫鬟便传令管家媳妇将宝钗的饭菜送来。探春闻言当即“高声说道”:“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她下令要平儿去传饭。平儿是王熙凤的心腹,常代表她行使职权,众管家对她都不敢有丝毫怠慢,可是她毕竟只是个通房丫头,地位低于众管家,故而探春令她去传饭。此举还含有一层意思,即探春已意识到,只有整饬已有混乱的等级制度,她在治家过程中的权威地位方可牢固地树立。接着,作者又写了秋纹来询问宝玉一房月钱发放的事,平儿赶紧拦住,告诉她“二奶奶(注:指王熙凤)的事,他还要驳两件,才压的众人口声呢”,“何苦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这些细节似是可有可无,而作者接连做此安排,说明这是后面探春兴利除宿弊的必要铺垫。
听了平儿的汇报后,王熙凤立即明白了探春的思路,她关照平儿道:
如今俗语“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犟,就不好了。
王熙凤的态度是在帮助探春立威以掌控局面,对于探春准备改革的设想,也表示愿全力支持。王熙凤全力支持探春有自己的盘算,她深知荣国府“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的困境,“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败落的势头业已显露,“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探春的努力有利于败落势头的缓解,而且她只是暂时代管,日后还得由王熙凤直接面对这一困境,因此王熙凤拿定了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同时,王熙凤还有个不可言于外人的考量:她管家期间得罪了许多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了。即使从私心角度着眼,也应支持探春的兴利除宿弊,因为“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
探春在改变众人“懈怠”状况,严格与维护府内管理制度的过程中树立了自己的权威,同时也确立了她在三人治家格局中的主导地位,可是探春并没有立即推出经济改革计划,而是对平儿说,“咱们四个人商议了,再细细问你奶奶可行可止”,当得到王熙凤全力支持的保证后,她才提出兴利除宿弊的设想。王熙凤经验丰富,其背后又是王夫人,探春显然已经明白,没有她们的允诺,其实什么事都干不成。
探春的改革有个现成的范本,那就是赖大家的花园。在第四十七回里,探春随贾母前去游玩,发现“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探春是有心人,尽管当时她还没有代理管家的职责,却已在细细打听这花园的具体情况:
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探春所谓的“兴利”,其实就是借鉴赖大家花园的管理模式,从而使大观园在经济上有所产出,而大观园要比赖大家花园大一倍多,“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不过,赖大在经济上虽已是个财主,但他的身份毕竟还是下人,而荣国府是钟鸣鼎食之家,不能那般“小器”地样样都去“出脱生发银子”,于是探春将赖大家的经验做修正后,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这个方案的关键,是不再雇用“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而是将大观园分片包给那些本在园中服役的婆子,而上岗承包的条件只有两条:一是“本分老诚”,二是“能知园圃的事”。与统包给外来工匠的模式相较,被选出的婆子各自分管一片的做法具有明显的优越性:大观园的各园地都得到了“专定之人修理”,效益自然倍增,而且各园地的产出“也不至作践”,都可在府内做到物尽其用,因为对那些婆子来说,责、权、利已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不会像先前统包给外来工匠那般,除应付必要的上缴外,或私自处理,或任意作践。若就现金收支而言,雇用外来工匠的工费可省去,但由于探春明确提出对分管各园地的婆子们“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因此这一举措并没有以增加收入为目的,它只是一种省俭之计。以往论及探春的经济改革,都说她是“开源节流”,实际上她做的仅是省去雇用外来工匠费用的“节流”,而并非是增加收入的“开源”。
探春的方案得到了李纨、宝钗与平儿的赞同,但她并未立即动手操作,而是先让平儿去向王熙凤汇报,取得她的同意后,接着又是让李纨召集众婆子宣布新政,在公众面前,她对自己只是协同李纨管家的位置把握得十分到位。众婆子对新政的反响非常热烈:
众人听了,无不愿意,也有说:“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顽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
作者这里只提到竹林与稻田两例,其实大观园的各处均有“出利息之物”,他后来又借李纨之口补充说,蘅芜苑和怡红院的花草茂盛,除每日向各房供给鲜花外,那些花草处理后尽可出售到茶叶铺、药铺、香料铺或大市大庙去,“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总之,大观园分片后,无一处不可生出利息来。
探春设计改革方案时,还不清楚各块园地能有多少生息,粗略的估计也明显偏低,故而表示对于承包者,“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后来几人一会商,发现其间利益还比较丰厚,全归承包的婆子们似不合理;同时,众婆子在竞争上岗时也都表示“还可以交钱粮”。这笔收益该如何处理?在实施方案前,须对此有个妥善安排。若按制度办事,“年终算帐归钱时,自然归到帐房”。探春感到这样处理会有麻烦,她的新政并没征求过帐房的意见,“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里有气,只说不出来”,等到“年终去归帐”,那些承包者必会受到刁难。因此探春提出:“如今这园子里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手,每年归帐,竟归到里头来才好。”所谓“里头”,指的应是二门内的治家者,这样操作确可越过帐房,但它意味着在荣国府管理制度外开设了新的资金流通渠道,若用今天的术语,是治家者绕过了帐房与银库设立了一个“小金库”。这样操作为财务制度所不容,帐房只要搬出祖宗定下的“旧例”就可否定探春的设想。探春毕竟是不谙世故的小姐,她初次理家,还不清楚此中的机关与诀窍。相比之下,宝钗对探春方案的修正就显得变通得法:这笔钱同样不上缴帐房,却不作为“小金库”存在,而是直接分给承包者之外的婆子们,理由是园内“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倘若这些人在改革中分享不到红利,他们只要做些手脚,如“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之类,承包者就会遭受很大损失。宝钗的修正案得到了众婆子的拥护,她们无论承包与否,“各各欢喜异常”,“欢声鼎沸”,因为都有利益可分享,皆大欢喜。
宝钗也考虑到帐房等处的管事者会讨厌之类改革,因为这是“夺他们之权,生你们之利”的方案,但她又认为只要“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的谨谨慎慎”,那些“有权执事的”就会心生“敬伏”,诚心支持。宝钗训导那些婆子时自然要这样说,但事情究竟会如何她何尝不清楚。新政的实施对荣国府整体固然有利,但对“有权执事的”来说,他们个人都没得到任何好处,相反是权威遭到了挑战。探春论及府内的管家们曾说:“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家里的旧例,人所共知的,别的偷着的在外。”眼见婆子们都从新政实施中获取利益,自己却无丝毫的进账,这些“有权执事的”怎能容忍?当然,他们对于新政或许不会直接刁难,也不会去做与李纨、探春与宝钗发生争执的傻事,但以冠冕堂皇的理由从其他方面掣肘报复,实在是机会太多,操作起来也很容易。
经宝钗修正后,改革方案终于定型,宝钗与平儿对它涉及的范围以及经济效益做了归纳:
宝钗笑道:“……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笤帚、撮簸、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帐房去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平儿笑道:“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两银子。”
以上所言各项“不用帐房去领钱”向外购买,而是靠园内的生产自行解决,这固然有“开源”的意味,但对荣国府的经济体系来说,这类“省俭之计”并没有增加收入,从严格的意义来说,仍只属于“节流”。宝钗提到的头油、脂粉等项,按府内规定,每位姑娘每月有二两银子,每人每年二十四两并非小数。由于买办们从中渔利,买来的尽是伪劣商品,那些小姐只能托人另行购买。探春鉴于此,先前已下令将这一项蠲了,而现在的方案是头油、脂粉等由承包的婆子负责供给,姑娘们的利益得到了保证,且无须再掏钱托人购买。失去一次渔利机会的买办房肯定是不乐意,而细观宝钗对改革方案的归纳,被省俭的各项原先都是由买办房领了钱派人外出购买,如今这些项目都堵塞了买办们渔利的渠道。这意味着除帐房外,不乐见改革方案者又增添了买办房。而且,帐房与买办房以往能从中渔利,少不了银库的协助,于是荣国府重要的几个管理机构都已站在对立面,探春新政的前景着实堪忧。
在《红楼梦》中,并不只是探春提出了“省俭之计”,如第七十二回里林之孝就向贾琏建议,将一些老家人开恩放出去,可“省些口粮月钱”,减少些小姐使唤的丫鬟数,“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此方案是通过降低主子待遇标准与裁员的方式压缩开支,而“放出去”则是给下人以人身自由,即与主子争利。探春的改革是不降低待遇标准,也不裁员,而是通过调动已有人员积极性从事生产,以达到减少开支的目的。这一改革的涉及面却非常小,它仅限于大观园内各园地的管理方式,而效益总数也只有四百两银子。尽管宝钗说,“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几间,薄地也可添几亩”,但相对于荣国府经济体系及其运转来说,这实在是个太小的数字,其经济效益明显地低于林之孝等人的省俭之计。而且,探春的做法也不可能成为解决问题的方向。将由向外购买改为园内自己生产,其经济意义是从商品经济退向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范畴。由书中描写可知,荣国府生活在商品经济相当发达的时代,它在食物方面的需求除新鲜蔬菜、鸡蛋等外,基本上可由庄田缴租满足,而其他方面的开销大多来自于市场。荣国府内能自己生产的大概也主要是限于大观园内,探春的新政在府内无法推广,荣国府与商品经济的联系也不可能被割裂。
探春代管家务之初就曾说过:“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探春胸怀大志,代理管家给她提供了施展抱负的机会,而她最得意之笔,则是将大观园分块让婆子们包干。由第五十九回里春燕与莺儿的对话可以知道,新政实施以后,大观园的管理出现了新的气象,这在第五十九回里有描述:
春燕笑道:“……这一带地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娘管着,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每日早起晚睡,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恐有人糟踏,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他的嫩树,他们即刻就来,仔细他们抱怨。”
那些婆子虽只是承包,但“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每日早起晚睡”,“照看得谨谨慎慎”,甚至“一根草也不许人动”,各块园地的花儿、果儿都得到严密的照料,第六十一回里还介绍说,那些婆子“一个个的不象抓破了脸的,人打树底下一过,两眼就象那黧鸡似的,还动他的果子”!与原先从府外雇用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打理相较,那些婆子不知尽心尽力了多少倍。园中各房也从中得益,用莺儿的话来说,“自从分了地基之后,每日里各房皆有分例”,承包种植花草园地的,每天都“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供各房的小姐、丫头们消费。这一介绍透露了一个信息,即对承包各园地的婆子们,都有个如何履行职责的实施细则,承包者都必须按章行事,稍有怠慢或疏漏,就立刻会被发觉并受到相应处理。各房中只有薛宝钗不要这个“分例”,她是在遵循刚进荣国府时薛姨妈与王夫人所说的“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的约定。她的丫鬟莺儿认为自己一房从未享用此“分例”,难得折些花草应该不是问题,但没想到结果是引来了春燕姑妈的破口大骂,这正是作者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的形象写照。
在利益驱使下,婆子们尽心尽力,大观园各园地的管理秩序井然,在探春的推行与引导下,严肃的纪律也随之而建立,而她本人也身体力行,作众人的表率。在第六十一回里,探春与宝钗想吃“油盐炒枸杞芽儿”,这其实在每日的“分例”里换个菜即可,但探春却派人给大观园小厨房送去五百钱,实际上这个菜只需二三十钱。小厨房将钱送回,但探春“到底不收”。在第六十二回里,探春要厨房准备酒菜为平儿祝寿,也是关照“开了帐和我那里领钱”,公与私分割得清清楚楚。就在这一回里,宝玉与黛玉对探春的管家有番评论。宝玉告诉黛玉,“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这正说明了大观园内管理制度的严格,而黛玉则说,一旦握掌管家大权,“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可是探春却是“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这是在称赞她的严格自律,以及对自己身份地位的把握。总之,大观园出现了新气象,可以说,若仅就这一方面而言,探春的新政实现了预期的目标。
可是,若从经济效益着眼,新政实施后的收益却是微不足道。平儿曾做过计算,实行新政后,“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两银子”,这一数字与荣国府庞大的开支相较,几乎可以略而不计。由第六十一回可以知道,大观园内供约四十人用膳的小厨房,每天消耗“一吊钱的菜蔬”,约一两银子,全府约四百人,这方面消费约为十两银子。也就是说,省下的四百两银子,只能满足荣国府四十天新鲜蔬菜的购买。在第七十二回里又看到,周太监到荣国府打秋风,“张口一千两”,此时那四百两银子能顶什么用?更严重的是,“需用过费,滥支冒领”是府内普遍现象,主子清楚管理中的这一弊病,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们不可能事必躬亲,对各个环节逐一审计,更何况有时自己也参与其中,第四十四回里贾琏就在帐房总管林之孝的协助下用此法侵吞了二百两银子,而管家们靠“滥支冒领”更是常事。面对这一现状,探春省下的四百两银子又何济于事。四百两银子在荣国府的经济生活中实在是太不显眼,于是第七十二回里就可看到荣国府现金链断裂,王熙凤靠典当东西才能应对,在同一回里,还可看到林之孝向贾琏诉说“家道艰难”,建议裁减人员,贾琏可能将这主张转告了王熙凤,于是在第七十四回里,王熙凤向王夫人提出了类似的建议,目的是“可省些用度”。由此可见,探春省下的那一点点钱,对延缓荣国府经济颓败的趋势并没有也不可能起到什么作用。
在酝酿与推出改革方案的过程中,三人治家团队中各人的作用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探春是与李纨同时首批受委托代管家务者,她的任务王夫人说得很清楚,是“合同李纨裁处”。由她代理管家时的言行可知,探春此前已留心府内各种事务,发现了其间一些不合理处甚至是弊端。尽管还是未出阁的小姐,视野受到了局限,对复杂的人情世故尚未参透,但她素有“立一番事业”的志向,一旦能进入管理层,便将此作为自己展现才华的舞台。在三人管理团队中,探春实已占据了主导地位。李纨与探春原说代管一个月,但到时王熙凤病仍未痊愈,还将长期疗养,王夫人担心“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便又委托宝钗帮忙“照看照看”。王夫人外出时,三人的分工是“他二人(注:指李纨与探春)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此处“上房”是指王夫人的居所,如此安排,似是李纨与探春处理日常事务,而宝钗是代行王夫人的职权,这正与王夫人关照宝钗有事“你来告诉我”相呼应。对于探春的改革方案,宝钗在第五十六回里以“兴利节用为纲”做了理论上的归纳与提升,她解释说,“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宝钗同时也对方案做了重要修正,既避免了违反府中规定设立小金库之嫌,又让下人们利益均沾,消弭了一些可能发生的矛盾,显示了思虑细致,处事稳重的一面。
与探春、宝钗相较,在集中介绍改革方案酝酿与推出的第五十五回与第五十六回里,关于李纨的描写少得多,尽管她是三人团队的领衔者。这期间她们遇到的第一场风波是赵国基的抚恤金该发多少。李纨听了汇报后做出了违反府内规定的指示,立即被探春否定,而赵姨娘指责探春时,李纨的劝说竟是“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气得探春忙说她“糊涂”:“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这一事件后,书中再也未见她在治家过程中对什么事拿主意,读者也几乎忘了她才是治家团队的负责人。对于探春的新政,李纨表示了支持:“好主意。这果一行,太太必喜欢。”她首先考虑的是王夫人的态度,这当然也包括了此举对王夫人与她的关系会有何影响,因为她毕竟要承担领导责任。在讨论改革方案时,李纨只发表过一次意见,当时探春惋惜“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李纨当即纠正说,那两处花草都可卖钱,“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这一话题是由李纨所居住的稻香村引起,先是一婆子申报承包稻香村的稻田,表示愿意“以交钱粮”,接着考虑承包人选时,又提到稻香村的“菜蔬稻稗之类”。稻香村一带的收益原先都归李纨所有,第四十五回里王熙凤与李纨交锋时就说过:“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李纨提出蘅芜苑和怡红院是收益最大之处,含有降低众人对稻香村关注的意味。尽管书中没有明言,但可以设想,李纨一定会设法让探春与宝钗明白稻香村的收益原归自己所有的现状,而最后的方案也决不会影响李纨原有的利益。李纨有限的几次发声,似都基于自己的盘算,探春能在实际上占据主导地位,这固然与她有心借此施展才华有关,而李纨有意退让也是造成此态势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