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什么叫死封龙禁尉?就是秦可卿死
一一九二
了,本来没官职的丈夫获得龙禁尉官职。宁国府没有人主持丧事,王
熙凤从荣国府过来协理宁国府。婶婶是脂粉队里的英雄
秦可卿到底怎么死的?曹雪芹原来构思她自杀,但因父亲曹頫干预,曹雪芹只好把原已写好秦可卿在天香楼上吊的完整故事删掉四五页,大概两千三四百字。重新写成秦可卿病重而死。黛玉进府第一顿饭,两百多个字把国公府的气势、规矩写得那么生动形象,两千多字,曹雪芹能把贾府“第一丑事”写得多生动,可惜我们看不到。
八七版《红楼梦》根据脂砚斋评语提供线索,设计了秦可卿之死。秦可卿和贾珍的私情,被两个丫鬟发现了,秦可卿没脸见人就上吊了。在有的脂砚斋评点中,还有两个具体线索“遗簪更衣”,有红学家推测是:贾珍慌忙从天香楼逃走时把绾头发的簪子掉在那里还穿错衣服,他穿上秦可卿的衣服跑回去,尤氏就发现了。
《红楼梦》第十三回开头写,凤姐从贾琏送黛玉到扬州后,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会儿,就胡乱睡了。“胡乱睡了”
透露出凤姐平时跟贾琏非常恩爱,每天都有夫妻恩爱的睡前节奏,现在没有,只能“胡乱睡了”。这也说明王熙凤不是秦
可卿那样的风月人物。她如果能和贾蓉、贾蔷巫山云雨,还用“胡乱睡了”,凤姐睡前还和平儿算琏二爷应该啥时回来?凤姐是关心丈夫的贤妻。
三更时分,平儿睡熟,凤姐恍惚间看到秦氏从外面走进来,含笑说:“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
王熙凤在做梦,所以恍恍惚惚地问:“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这就出现了《红楼梦》重要情节秦可卿托梦。秦可卿先说:“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这是整个《红楼梦》从小说人物嘴里说出来对王熙凤的最高评价。秦可卿看对了,王熙凤的能力超过贾府所有男人。但是秦可卿想不到的是,王熙凤作恶能力也超过男人。秦可卿是王熙凤唯一的女性朋友,所谓闺蜜,朋友间同声相应,秦可卿慧眼识英雄。
王熙凤周围,有哪些脂粉人物能和她比?李纨?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尤氏?像没嘴葫芦,一味顺从丈夫。她们怎么能和王熙凤比?秦可卿要拜托王熙凤什么?她先提醒王熙凤记住“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又说:“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这话太深刻了,说的是贾府,背景却是曹府,为什么?从宁国公、荣国公,到贾蓉,是一百年;曹家从曹雪芹先祖曹振彦从龙入关,到曹雪芹也是一百年。清代著名诗人施闰章后
人记载,曹雪芹祖父曹寅理佛时喜欢说“树倒猢狲散”。那么,谁是树,谁是猢狲?在曹寅心目中,康熙是树,曹家及联络有亲的官员如李家,贾母原型娘家,这都是康熙宠臣了。曹寅估计康熙一死,这帮臣子就倒霉。果然,康熙尸骨未寒,雍正就大整康熙宠臣。李家先抄家,接着曹家被抄家,彻底败落。
秦氏托梦第二个内容,是怎样给贾氏家族留后路。梦中凤姐问:有什么办法可永保无虞?秦可卿说:“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我们现在很好,但要给未来可能衰落时留下后路,怎么留?秦可卿提出来做好两件事,就可以保全了。第一件事,是现在的祖茔四时祭祀,没有一定钱粮,要在租茔旁边,多置田地。秦可卿说得奇怪,《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到冬季祭祖,贾蓉从光禄寺领来荣国公、宁国公祭祀银子若干。秦可卿为什么说祭祀没有一定钱粮?因为皇帝如果把你家罢了官,还能再给钱?所以要自己准备田产。根据规定,贵族官僚家庭被抄家后,祖坟旁边田产不没收。祖茔多置田产就可以保证后人基本生活条件了。
第二件事,我们家塾也没有一定供给。秦可卿说这话,同样是不大容易理解,因为当时家塾由贾府直接拨钱供给充足,但如果贾府倒了,自己都没饭吃了,怎么办家塾?所以要在祖茔旁边多置田地,家塾也设在这。用祖茔地亩钱粮保证儿孙用度。祭祀保祖宗,家塾保未来。秦可卿给王熙凤提的建议就是要保住贾府的过去和未来,是非常聪明的举措。
秦可卿托梦使看了曹雪芹小说原稿的家人非常激动,为什么?因为曹雪芹总结了曹家血的教训。曹家雍正六年被抄后,所有财产被雍正皇帝赏赐给继任江宁织造隋赫德。曹雪芹父亲曹頫被枷号追讨三百多两银子,第二年还枷着没还上。如果曹家祖茔有田产地租,岂不早还上了?曹頫(畸笏叟)认为,秦可卿虽犯淫乱罪,但有这个临终托梦就可以赦免她。曹頫令曹雪芹将秦可卿改成病死。原有上吊描写都删掉吧!爹叫儿子删,儿子还能不删?但曹雪芹还是留了很多的伏笔,所谓“未删之笔”。
还有个可能,那就是秦可卿托梦,是从贾元春身上移植过来。为什么这样说?秦可卿出身贫寒,在贾府人微言轻,一个既爬灰又养小叔子的风月人物,不大适合作出如此深刻的思索和高瞻远瞩的警告,贾元春身上却维系着贾府安危。元春是国公府长孙小姐,有丰富的宫廷生活经验,当她在宫中失势甚至获罪,估计到自己家可能被抄,如何给贾氏家庭最基本生活保障,就是贾元春临终考虑的问题。所以她会托
梦给贾府实际掌管人王熙凤。这个观点不是我提出来的,是著名红学家吴世昌先生在《红楼梦探源》中提出来的。
秦可卿最后说:“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
什么意思?秦可卿知道贾府马上有件大喜事,贾元春要封妃,贾府要从八公提升到皇亲国戚。凤姐问什么喜事?秦
氏说,天机不可泄露。然后说,婶子咱们好了一场,我最后
送给你两句话,你一定要记住:“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表面含义是春光逝去,百花凋零,实际含义是贾府元春迎春探春走后,整个家庭飞鸟各投林。
贾珍哭得泪人儿一般
王熙凤恍恍惚惚听到关于贾府命运的忠告,还要问时,听到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惊醒了。那时向深宅大院报告外面发生的事,要在二门叩传事云板,叩四下是报丧。接着有人报告,东府蓉大奶奶没了!秦可卿最后两句话话音刚落,人已经死了。凤姐一听,秦可卿死了,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好忙忙地穿衣往王夫人那里去了。
如果秦可卿真是病死,为什么她死了的消息把王熙凤吓出一身冷汗还要出一会儿神?那就是她在琢磨,我的好朋友
肯定不是好死!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脂砚斋加评语:写尽天香楼之事,是不写之写。秦可卿死了,贾府人都觉得太稀奇,还有些疑心。那就是怀疑她怎么死的?焦大醉骂在贾府早就成了公开的秘密。
贾宝玉因为林黛玉走了,剩得自己孤单,也不和人玩耍。宝姐姐、探春妹妹不都在身边?但是他只愿意和林妹妹玩,林妹妹不在,就觉得没趣,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索然”,什么兴趣都没有,睡觉吧。林妹妹不在,贾宝玉好像掉了魂。他梦中听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得心中似戳了一刀,忍不住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
有红学家就此做文章,怎么样,这说明贾宝玉和秦可卿有事吧?要不然一个侄媳妇死了,叔叔能吐血呀?这是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是,贾宝玉心疼秦可卿,因为她就是自己梦中情人兼美。
曹雪芹的身边人脂砚斋不这样看。脂砚斋认为,贾宝玉之所以痛心,是他认为秦可卿原本可以振作家族。贾宝玉虽然无事忙,也关心家族命运。
袭人等赶快上来搀扶宝玉,又来回贾母。宝玉说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贾宝玉杂学旁收,连中医都略通一二,就是不好好念四书五经。
宝玉来见贾母,说现在就过去。贾母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夜里风大,明天早晨再去吧。宝玉非去不可,奶奶管不了他,只好命人备车,多派人跟着照顾。天还没亮,贾宝玉就由很多人跟送到宁国府。他是不是第一个赶来的?我很怀疑,贾宝玉重情,很可怜秦可卿。
贾宝玉到了宁国府,看到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哭声摇山振岳。很不体面的长孙媳妇上吊死了,宁国府已摆出豪门大丧姿态。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哭?宁国府总共不就那几个主子?贾敬在道观,在家的只有贾珍、尤氏、贾蓉,哭声哪来的?几百名仆人哭的。可能有人真哭,但我相信大部分是奉命哭。或者说不是哭而是嚎。贾宝玉到
了停灵地方,痛哭一番。然后去见尤氏。尤氏犯了胃疼病,
睡在床上。儿媳妇死了,婆婆胃疼。怎么会胃疼?可能真胃疼,气的;也可能假胃疼,装的。因为尤氏知道秦氏怎么死的,是贾珍爬灰,儿媳妇才吊死。宝玉看完尤氏再出来看贾珍。贾氏家族很多男的都来了。贾珍如丧考妣,哭得泪人一般。太好玩了也太可笑了。贾珍对贾代儒说:“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
曹雪芹太高明了,秦氏是谁的妻子?贾蓉的。她死了,贾蓉没有任何表示,而公爹哭得泪人一般,且说出这么不合
理的话来。那个时代,儿媳妇死了,再娶一个就是。有一句话叫“病媳妇没咽气,媒人已登门。”只要儿子在,还愁将来
没继承人?而贾珍说儿媳妇死了,长房就绝灭无人。画外音是:我心爱的小情人死了。大家劝他,人都死了,哭也没法,赶快商量怎么料理吧。贾珍又来了一句:“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贾珍打算把家当全都用上给儿媳妇送葬,这叫什么话?不伦不类。
秦业、秦钟,还有尤氏几个眷属,尤氏姐妹都来了。秦可卿死了,当然她爹和弟弟得来。这时还来了尤氏姐妹,读者可能想不到,就在秦可卿丧事期间,无恶不作的贾珍就向两个小姨子下手了。尤二姐和尤三姐都被他玩弄了。贾珍派四个本家子弟陪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择日。死了个儿媳妇,竟然动用皇家钦天监。太过分了,简直在作死。停灵会芳园,是宁国府最污秽的地方。钦天监选了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三天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天,单请一百单八众和尚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这是佛教超度亡魂礼仪。另设一坛在天香楼上,九十九个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解除亡者冤孽,因为她犯了和公爹私通罪自杀的,需要替她忏悔。灵前另有五十个高僧、五十个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怎么叫按七作好事呢?就是一七、二七、三七,一直到七七四十九天,每到七念经祈祷。贾敬听说长孙媳妇死了,但他觉得早晚要飞升做神仙,回家又染了红尘,岂不耽误我飞升?毫不在意,贾珍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这就叫“箕裘颓堕皆从敬”,宁国府坏
事都是从不理家务的贾敬开始。正因为他不管,贾珍就恣意奢华,给秦可卿送丧。
亲王的潢海铁网山樯木棺材
秦可卿死了,丈夫甩手掌柜,什么也不管,都是公爹忙活。贾珍看了几副杉木板,都不中用。杉木板在当时算好的棺材板了,贾珍瞧不上。可巧,薛蟠来吊唁,见贾珍在找好棺材板,就说:我们店有副好板,叫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棺材万年不坏。这是当年先父带来,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在店里封着,也没人敢出价买。你若要,就抬来使罢。
贾珍很高兴,赶快抬来一看,棺材板帮底八寸厚,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像金丝楠木,太贵重了。贾珍高兴了,问阿呆“价值几何?”你要多少钱给你多少钱。阿呆不会做生意,更喜欢在亲友面前装阔佬,他说:拿一千两银子来,没地方买。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银子
的工钱就是了。阿呆一开口,一千两银子没了,白送。贾珍听了,“忙谢不尽”,命人锯开上漆。贾政比较懂事,劝说:“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贾珍不听,为什么?“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老公公要替他儿媳妇去死了。什么关系?耐心寻味。
选棺材细节很有意思。世界上有没有“樯木”且是长在
三0。 潢海铁网山?我查了很多字典,压根没有。没有这么个木头,
没有这么个潢海,也没有这么个铁网山。这是曹雪芹写小说虚构出来的木头,虚构出来的海,虚构出来的山,和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一样,都是小说家编的。
樯是船上的桅杆。桅木的谐音和“危”一样,象征着危险,象征着苦海泛舟无边无际;潢海是像海一样深、停止不流的污水,即贾宝玉在太虚幻境最后见到的迷津;铁网是铁丝织成、挣不脱铁网。潢海铁网意味着坠入迷津,坠入尘网。这样一来,淫丧天香楼的秦可卿就躺到了在污水长起来,充满险恶象征、坠入迷津、坠入苦难尘网的樯木做的棺材里,永世不得翻身。太精彩了。
晚清担任过知县的红学家洪秋蕃,提出这样的观点:秦可卿最爱的人是贾蔷。贾蔷的“蔷”和樯木的“樯”相同。所以贾珍就用樯木给秦可卿做棺材,安慰秦可卿的幽魂于地下。可见贾珍对秦可卿爱到极致了。
不久前我看到一篇文章,有位年轻女性竟说:嫁人要嫁贾珍。为什么?贾珍是“暖男”,这样爱秦可卿。我替这位年轻女士担忧,如果你找个现实生活中的“贾珍”,难道就不担心有朝一日,这位“贾珍”会向你的闺蜜伸手?有朝一日,当你可爱的侄女、外孙女来了,他会向她们伸手?
丫鬟举动透露宁府隐秘
棺材尘埃落定。这时听说秦氏的丫鬟瑞珠,看到秦氏死了,也撞柱而亡。这事很稀罕,合族叹息,似乎是叹息丫鬟殉主。其实背后暗藏的故事是,瑞珠看到了贾珍和秦可卿的不伦之恋,她知道贾珍不是吃素的。秦可卿如果继续活着,丫鬟可能没事,秦可卿死了,丫鬟就得付出代价。怎么办?干脆死了算了。贾珍说,我就算她是孙女了,跟秦氏一起埋葬,先在会芳园停灵。小丫鬟宝珠则说,愿意做秦氏义女,出丧的时候驾灵。贾珍喜之不尽,马上下令,从此宝珠不是丫鬟是小姐。宝珠也看到贾珍和秦可卿的私情,这个小丫鬟留恋生命,聪明地想出保护自己的办法,以后给秦氏守丧,再也不在宁国府。宝珠按照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可能她在哭秦可卿还是善待她的,但是我怀疑,她更可能在哭自己悲惨的命运。
因死老婆而“升官”
贾珍又想起一件事来,他决心给秦氏出个豪华大殡,贾蓉却只不过是个黉门监。拿钱捐了个太学生。家里死了女人,得
按照丈夫身份摆执事,监生没有什么执事,往灵丧榜上写也不好看。照贾珍的想法,恨不能把宁国公的一等将军写上,把自
一6三 己的三等将军写上,但是不能,归根到底秦氏在名义上是贾蓉
妻,贾珍心里面很不自在。怎么办?恰好首七第四天,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备祭礼、坐大轿、打伞鸣锣,亲自上祭。戴权戴权,大权在握也。戴权为什么要来上祭?因为他知道内幕,贾元春要封妃了,他提前和贾府搞好关系。贾珍把戴权让到逗蜂轩献茶。好名字!逗蜂轩什么意思?逗是引逗,蜂是蜜蜂,轩是亭子。逗蜂轩就是狂蜂浪蝶调情的地方。专门将内相请到这里来,不是很滑稽?贾珍打定主意,说:想给儿子捐个前程。戴权滑贼,一听,“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贾珍说不错。戴权说:“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龙禁尉是名义上的皇帝侍卫,五品,现在缺了两员,“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还剩了一个缺。”这个卖官鬻爵的家伙很会做买卖,还剩一个,已经有人要买,谁呢?永兴节度使。太监怎么称呼朝廷封疆大吏?甭管多大官,太监叫他“冯胖子”,“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要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工夫应他。”什么意思呢?龙禁尉是紧俏产品,很多人想给孩子捐,皇帝侍卫多好听?“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
看到这里,能笑得人肚子疼,太监是干什么的?受了宫刑的,不可能有孩子。但是他和贾珍说“咱们的孩子”,太好
玩了。贾珍赶快吩咐书房的人,把贾蓉履历写来。一会儿拿来一张红纸上写:“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20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乙卯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贾蓉出身不错,曾祖是一等将军,祖父是进士,甭看贾敬和道士胡羼,居然是科举出身。但是他不承袭宁国公头衔,儿子承袭就降等了。戴权回手递给贴身小厮,说“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户部管官员的主管在太监嘴里也不是什么尚书侍郎,“老赵”就这么叫,“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那履历填上,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公开卖官买官,卖完官就告辞。太监临上轿,贾珍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戴权说,你到部里,就吃亏了,不如一千二百两银子送到我家完了。贾珍有多大的面子,冯胖子一千五百两他都不给他捐,而你这里一千二百两。贾珍感谢不尽,说等着满了服,亲自带着小犬(儿子)到您府上去不拜谢。
接就听到有人喝道,史鼎夫人来了。忠靖侯史鼎,贾母娘家来人了。忠靖侯夫人来,得女眷接待。尤氏躺倒不干,谁出来接待?邢夫人、王夫人、凤姐。接着又来几家男客,贾政等接上去。四十九天亲朋你来我去,“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穿孝服的很多人来了,白漫漫;穿官服来祭奠的,花簇簇。多大场面,多大势力。
第二天贾珍叫贾蓉换了吉服把当官凭证领回来。秦可卿
oa 灵前四品执事就摆上了。灵牌上就写了“天朝诰授贾门秦氏
恭人之灵位”。
好玩!捐的是五品,五品夫人是宜人,但人死了可上浮一级,秦可卿成四品夫人恭人了。在会芳园,两边摆鼓乐厅,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得整整齐齐,两面大字红牌竖门外,“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滑稽不滑稽?老婆死了,贾蓉倒升官了,监生一下子成了五品官,当然是买的。在龙禁尉对面起着宣坛,贴着榜文,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承运太平之国,总理虚无寂静教门僧录司正堂万虚、总理元始三一教门道录司正堂叶生等,敬谨修斋,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兰、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镇,四十九日消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等语。
绝代奇文!冢孙妇即长孙媳妇;恭人是秦氏新头衔;不写朝代地域之名,只说是世界中心;绝口不提“北京”二字,也不说国名,庚辰本评语:“至中之地,不待言可知是光天化日、仁风德雨之下矣;不云国名更妙,可知是尧街舜巷、衣冠礼仪之乡矣。”万虚和叶生分别是全国佛教、道教首领的名字。
贾珍太能作了,跟儿媳妇办了如此丑事导致她自杀,竟然大张旗鼓兴师动众诵经礼佛办起丧事来!当然,此时是声名赫赫的贾府第一次遭遇丧事,贾珍办得轰轰烈烈,办得体
面豪华。一方面是心里要对得起小情人;另一方面摆宁国公的谱,耍贾府权势。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但偏偏尤氏撂挑子。贾珍在宁国府是大螃蟹横着走。但在这个事上他理亏,尤氏撂挑子他也没辙。没了女主人的宁国府就成一锅粥。秦氏是长孙媳妇,来吊丧的都是诰命夫人,没有宁国府大奶奶出面接待,就亏了礼数,就在大官僚、大贵族圈子丢面子。贾珍着急发愁,宝玉很会察言观色,说:大哥哥,这些事都安贴了,你还愁什么呀?贾珍说,里面总得有个人出来照应诰命夫人吧?贾宝玉说,这有何难?我给你推荐个人,暂时管理一个月,一定妥当。贾珍忙问:谁呀?贾宝玉无事忙,似乎不大懂事,但是他看到很多人在,就走到贾珍身边附耳悄悄说几句话。贾珍一听,太好了!拉了宝玉就到上房来。
宁国府乱成一锅粥,是王熙凤大放光彩的机会,这是时势造英雄。但还得慧眼识英雄,这个慧眼识英雄的居然是贾宝玉。宝玉同情秦可卿,想把她的丧事安排得风风光光。他知道凤姐好生了得,知道凤姐和秦氏关系好,她一定尽心尽力。贾宝玉推荐王熙凤,顺理成章。
贾珍到上房求荣国府两位太太。怎么去?拄着拐棍。这些细节太妙了。贾珍不过40岁左右,死了儿媳妇至于悲痛得
o 拄拐棍了。好笑不好笑?
贾珍一进上房就发现找对人了。待在上房的族中女子,除邢、王夫人外,文子辈、玉字辈、草字辈女人,听到贾珍进来,呼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为什么?一个原因贾珍名声不好,本族女人不敢见他。另一个原因也说明贾族女人没怎么见过
世面。“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九个字多生动。唯独王熙凤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不仅不跑,还仪态万方站起来迎接。难道王熙凤不懂得规矩?按封建礼法叔嫂不通问,大伯子来,小婶子还不赶快跑得比兔子还快?但王熙凤和贾珍从小论哥哥妹妹。贾珍向贾蓉说王熙凤总说“你姑”,不说“你婶”。因为说“你姑”,这是我们兄妹关系,说“你婶”,那就到贾琏那儿绕了个圈。而且王熙凤常见贾珍,她不必跑。
贾珍挣扎着要跪下给邢夫人、王夫人请安道乏。邢夫人说:宝玉赶快搀住你哥,挪椅子叫他坐。贾珍坚决不坐,说:侄儿进来有一件事求二位婶子和大妹妹。贾珍叫王熙凤是“大妹妹”,不叫她“琏婶子”。
邢夫人就问,什么事?贾珍说,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病倒了,这里面不成个体统,我就想屈尊大妹妹一个月,在这里料理料理。邢夫人说,你大妹妹现在在你的婶子那边,你和你婶子商量就是了。王夫人说,她一个小孩家,哪经过这些事,她要料理不清,不叫人笑话吗,你再烦别人吧。
贾珍说,婶子您的意思我猜着了,您是怕大妹妹劳苦,如果说她料理不开,我包管她料理的开,我从小大妹妹玩笑着就杀伐决断,现在在那个府里面办事,越发的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了。
贾珍不笨,他不说是宝玉推荐,说我想了好几天。怕王夫人不答应,又来了一句“婶子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说着滚下泪来了。贾珍很动心也会找理由,不看我和尤氏面子,看秦氏面子吧。
王夫人有点心动,如果这时,王熙凤一两句客套话,我可干不了。那王夫人肯定彻底关门。但凤姐是谁?她才不遵守妇德妇言妇功陈规陋俗,她像我们现在的一些CEO,特别擅长放灵眼看到机会,放灵手抓住机会,该出手就出手。王熙凤在荣国府埋头苦干这么长时间,很累,但没有获得显赫名声,巴不得遇到大事舒展才干。贾珍一求,她就想去,但是王夫人断然拒绝,说小孩子家没经过丧事。贾珍苦苦哀求,王夫人有点心动,凤姐说:“大哥哥说的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真不得了。王夫人默认了,悄悄地问,你行吗?王熙凤说:“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似乎很收敛,但是看后面情节会发现,王熙凤在宁国府任何事情上有没有请示过贾珍?没有。在任何事情上有没有请示过王夫人?
同样没有。一旦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王熙凤根本就不是协理宁国府,而是在宁国府令行禁止,说一不二。
克 当贾珍要把宁国府的对牌,就是领东西凭证交给凤姐且
说“妹妹爱怎样就怎样。”凤姐故意不接,看王夫人,叫王夫人下令,更妙的是,最终她也不是从贾珍手里接过来,是无事忙贾宝玉从贾珍手里接过来,硬递到她手里。这次无事忙忙到点子上了。王夫人问凤姐,今天怎么办?凤姐说,太太先请回去,我先理出个头绪来才回去。一天都不耽搁,一个晚上都不耽搁。
凤姐来到三间一所抱厦坐了。琢磨宁国府的弊病:“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
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荣国府大管家王熙凤根据日常观察,发现尤氏管不了宁国府的弊病概括起来,就是人无专职,分工不明,管理混乱,滥支冒领,苦乐不匀,家人豪纵。好像名医看病望闻问切,知道病根才能对症下药,王熙凤找出宁国府弊病,要采取相应的改革措施。
十三回结尾曹雪芹写了两句诗:“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对王熙凤评价太高了。朝廷贵官佩金饰穿紫袍,但你们能治理国家吗?而像王熙凤这样穿裙子戴金钗的女中豪杰可以齐家。把王熙凤理家和治国联系到一块,把女性的才能放到男人之上。
第十四回回目“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0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上一句说林如
海在扬州病故,捐馆是抛弃所住地方,是死亡的委婉说法。路谒是在路上拜谒。贾宝玉在送丧路上拜见北静王。两段情节都不占这一回主要篇幅。这一回主要内容仍写王熙凤治理宁国府,宁国府豪华大丧。《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成本十四回开头写了一段话,认为写秦可卿之丧实际是写凤姐之金贵,写凤姐之英气,写凤姐之声势,写凤姐之心机,写凤姐之骄大,对凤姐加了这么多形容词:金贵、英气、声势、心机、骄大。王熙凤这些性格特点协理宁国府写得最充分最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