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林黛玉误剪香囊袋 贾元春归省庆元宵

时居然还想教训林黛玉，就把荷包撂到黛玉怀里说我不要了。黛玉拿起来就剪，宝玉赶快回身抢住，“好妹妹，饶了他罢。”黛玉把剪子一摔，擦着眼泪说：“你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这当了什么！”说着赌气上床，朝里躺下擦眼泪。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一个劲赔不是。

明明林妹妹错了，得宝哥哥赔不是，这有是非吗？没有是非，因为在宝玉眼里面，荷包事小，气坏林妹妹事大。贾宝玉有没有原则呢？有，他的原则就是我林妹妹永远没错。林妹妹万一错了怎么办？宝哥哥赔不是。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事，没有是非，颠颠倒倒，犯了错误，反而得别人赔不是，

这叫什么，这就叫深爱。深深的爱怜，还处于朦胧状态，所以特别好看。袭人说过，林姑娘一年未必做一件针线活，但

她给宝玉做的香袋十分精美。这说明宝玉在乎黛玉，黛玉也在乎宝玉。宝黛爱情免不了“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越想十全十美，越可能发生误会。脂砚斋说，这是儿女之情必有之事，但古今小说都没有写到过。古今谈情的作家都不能写出这样的感情。《红楼梦》真是情痴之至文。

贾母一片声叫宝玉，听说在林姑娘房里。贾母说：“好，好，好！让他姊妹们一处顽顽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开心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不许扭了他。”奶奶把孙子当成心肝宝贝肉肉蛋，怕他爹委屈了孙子。她也很知道宝玉和林妹妹在一块最快活，叫他俩一块玩吧！贾母把宝黛称“姊妹们”，贾母心目中，他们还是年纪很小的表兄妹。贾母不想叫他俩拌嘴。但他们必须经常拌嘴、时时拌嘴、每天拌嘴，原因是什么？黛玉看宝玉是不是在乎我，宝玉告诉我非常在乎你，但总要发生误会，常拌嘴。贾母说不可扭了他。有的版本是“扭”，有的版本是“牛”，都是不要违背宝玉意愿。贾母是宝玉的保护神。

黛玉被宝玉纠缠不过，起来说：“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还是不讲理，本是她找事，却说宝玉不叫她安生，她要离了他。宝玉说：你到哪我就跟到哪！这是宝玉最早发出的“誓言”，后来就一步步升级，直到黛玉死了他做和尚。宝玉又要戴上刚才扔给黛玉的荷包。黛玉就抢，你说不要了，

这会又要戴上，我都替你臊得慌！一边说一边自己就笑了。两个人总这么吵嘴，为芝麻绿豆、鸡毛蒜皮的事吵得天崩地裂，但是黛玉只要知道，宝玉在乎我的，马上烟消云散了，高兴得不得了，两人一块到王夫人那里去了。

可巧宝钗在那里。最后嫁给宝玉的是宝钗，但在小说里找到过一次宝钗和宝玉这样闹别扭吗？一次都没有。宝钗总是正儿八经教育宝玉好好读书。他们结婚后还是劝贾宝玉读书做官。后来他们即便举案齐眉，但宝玉和黛玉的那种真情，宝钗一分一毫都享受不到。

戏班成立妙玉入园

王夫人这儿正热闹呢。贾蔷已买来唱戏女孩，聘了教习，买了行头。宝钗家已搬到东北角一个幽静房舍居住，把梨香院腾出来给戏子们用。贾蔷本来得到三万两银子采买女戏子

和行头的美差，现在又掌管小戏班，总理日用出入银钱采买物料，成了有固定肥缺收入的高级白领。

林之孝家的汇报，买来小尼姑、小道姑，衣服都做好了，现在有个修行的官宦小姐，18岁，法名妙玉。随师父到长安看观音遗迹贝叶遗文，师父去世，她本要扶师父灵柩回乡，但师父临终说她现在不可回乡，她现在郊外寺观住着。王夫人说，我们把她接来好了。林之孝家的说，我们请她了，她

说侯门公府贵势压人，我再也不去。多么有自尊心？王夫人通情达理，说既然是官宦家小姐，我们下个请帖吧，派人备轿把妙玉请来了。

这一段有两个闲笔，一个是戏班子成立，贾蔷管理，这戏班里面有个像林黛玉的龄官，在元春归省就出来，后来还有单独的故事龄官画蔷。另一个是妙玉来了。妙玉是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金陵十二钗贾府之外的唯一外人，而且以玉为名。《红楼梦》当中，以玉为名的有几人？宝玉、黛玉、妙玉、蒋玉菡。宝玉、黛玉不要说了，妙玉能把粉红色生日贺帖送到怡红院，能把栊翠庵大红梅花剪下送给贾宝玉插瓶。交情是不一样的。而蒋玉菡是贾宝玉要好的男演员。宝玉的小丫鬟本来叫红玉，因重了宝玉，改名叫小红。后来王熙凤不是发过牢骚，都叫玉，都得了玉的便宜似的。这说明带“玉”字非常重要。

有人汇报工程上等绫罗绸缎用，凤姐去开楼拣绫罗绸缎。王夫人等人也在配合着贾珍他们建造大观园忙碌。到十月将近，都齐备了。

读者朋友有没有像我一样，给《红楼梦》算算时间表？《红楼梦》的时间很有意思，它像科幻小说，说长就长，说短就短。比如我们给它算一算：宝钗进府时，哥哥15岁，她13岁；闹学堂时说，薛蟠两年内给了他的契弟金荣七八十两银子，那阿呆就17岁，宝钗15岁；金荣姑妈想去告状时，知道秦

可卿病了，而秦可卿病中，贾瑞死了，贾瑞死亡先后经过近两年，已经过了四年，这时盖园子。盖园子用多长时间？“又不知历几何时”，太高明了。盖大观园，没有一两年能盖起雏形？再加上装修。需要几年？曹雪芹有意模糊，我们算他一年。贾政带宝玉游园时杏花开放，王夫人忙乱到十月将近，又是一年。从宝钗进府到元春归省至少六年，宝钗进府13岁，六年过去，该19岁了，按照时俗，这么大女子，早就结婚，儿子都满地跑了。但元春归省后叫姐妹们进园时，宝钗14岁！你这里时间流逝，贾府青年人岁数就是不长！这是我看《红楼梦》经常莫名其妙、百思不解的问题。当然啦，曹雪芹增删五次，时间上会不太贴切，或者说太不贴切，我们姑且不算这细账了。

贾母连忙在路旁跪下

贾元春归省，得贾政题本，皇帝批准，第二年正月十五省亲。整个贾府连春节都没好好过。到正月初八，就有太监出来看方向，哪个地方休息，哪个地方受礼，哪个地方开宴，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太监来布置设帷幕，指示贾宅人何处跪，何处启事，何处进膳等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督促匠人扎花灯，准备焰火，到正月十四全部齐备。正月十四这一晚，上下都不曾睡觉。

正月十五五鼓，贾府的人就都起来。从贾母开始，按品服大妆，贾母得按照一品诰命夫人的品服，凤冠霞帔化妆。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所有人都得按照身份化妆。一早

到荣国府门口呆等，过了老半天，才知道元妃晚饭后才请旨

动身。这就是那句山东俗话“起了五更赶了个晚集”。

晚饭后，贾赦带合族男子在西街口外迎接，贾母带合族女眷在荣国府大门外迎接，又是静悄悄等半天。听到外面有马跑的声音，十来个太监气喘吁吁跑过来拍手，大家知道是来了。一对红衣太监骑着马缓缓过来，把马赶出去，垂手面西站立。过老大一会，又来一对太监，还是把马赶出去，垂手面西站立。这样来了十来对太监后，才听到隐隐细乐声。“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举着龙形图案的旌，执着孔雀毛编成的后妃大掌扇，黄金龙头口中衔着香炉焚着御香，明黄绸缎上绣凤纹的顶部弯曲仪仗伞……然后，八个太监抬着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

元春来了！贾母连忙在路旁跪下。现代读者不能理解，祖母怎么能给孙女跪下？不可思议！但在当时却天经地义。皇权高于一切，贵妃是皇帝小老婆，所有人包括她祖母都得下跪。而在贾母等女眷跪下之前，元春的亲爹贾政、亲伯父贾赦早就在西街口跪下了。元春进府看到个匾灯写着“体仁

沐德”，什么意思？太上皇和皇帝允许贵妃省亲，是天大仁义，臣子都沐浴在皇恩中。可是，叫奶奶给孙女下跪，能是德？石头感慨和元妃感叹

贾府为迎接元春省亲，布置的大观园豪华奢靡之极，仅窗帘、椅围、桌围用两万两银子，各种竹帘子六百挂。元春进园，见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细乐声喧，说不尽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这时有人出来说话了，谁呢？石头。有趣不有趣，好玩不好玩？这就是《红楼梦》叙事的高明了。《红楼梦》不是又叫《石头记》？石头到人生记录见闻，现在石头要以他的口气发表感慨：此时回想当初在大荒山青埂峰何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携来到此，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篇《灯月赋》《省亲颂》，又怕落了俗套。这就是小说家石头在说话。石头说：还是省了这个工夫，给大家说正经的吧。石头出来说话，是古代小说非常特殊的叙事手法。下面石头还会再说一段话，以后石头就不大说话了。这也是《红楼梦》很有趣的地方。

元春看到大观园金银幻彩，珠宝争辉，彩灯都是纱绫扎的，精致之极；河边石栏上的灯是水晶玻璃做的，点起来像银花雪浪；树上有“叶”有“花”；河里各种“彩禽”飘来。

严冬时节，哪来的叶、花、鸟？是由通草、绸绫、彩纸做成的叶和花，一个一个粘在枝上。一个园子，得多少树？剪多少叶？造多少花？池子里的彩禽，仙鹤、鸬鹚、鸳鸯，都在水里飘着，它们是活的吗？不是，手工制作的。费这么多金银，用这么多的人工，只为让元妃在船上看一眼！这样的气派，连皇帝妃子都暗暗叹息，太豪华过费了。

造豪华省亲别墅导致了贾府极度透支，因为讲排场摆阔

二八0 气，贾府本来尚未尽的内囊全用光了。后来贾蓉说，过两年

再省一次亲，就精穷了。

贾宝玉不是题了很多的匾额嘛，贾元春在船上看各种景色，就要陆续看到自己小弟弟的作品了。她坐的船进入一个石港，贾元春看到一个高悬的大灯笼上面有四个字，“蓼汀花溆”，这是贾宝玉跟着他爹游园的时候，走到河边题的，当时贾宝玉听到水声潺潺，看到清水从石洞泻出，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落花藤萝碧水，真是美极妙极，贾宝玉化用唐诗题额来形容小河的美景。他化用的唐诗有两首。一首是唐代诗人罗邺《雁》里的两句，“暮天新雁起汀洲，红蓼花开水国愁。”从这两句诗化出两个字“蓼汀”。而花溆是从另一位唐代诗人崔国辅的《采莲》诗化用的。《采莲》诗有这样的两句：“玉溆花争发，金塘水乱流。”贾宝玉从这两句诗化出了“花溆”这两个字。其实呢，汀洲是水面平沙，溆也是水边，蓼汀和花溆实际上意思是相同的，也可以说重复的。所以贾

元春说“花溆即可，何必蓼汀。”贾宝玉题这个额说明他懂唐诗，会化用唐诗的意思。他的大姐姐给他改了，改得更简练更精巧，说明他的大姐姐更懂唐诗。这也可以理解，贾宝玉小时候启蒙老师本来就是贾元春。

这时，石头又出来说：贾府世代诗书人家怎么会用个小孩题词搪塞呢？像暴发新荣之家？你就听蠢物给你说明白—蠢物就是仙境里那个垫脚大石头—当初贾妃没进宫时，从小是贾母教养，添了宝玉，贾妃就像母亲教育儿子一样带着弟弟。宝玉三四岁时元春已教了他几本书，认得几千个字。元春入宫后常捎信给父母，弟弟得好生抚养。贾政叫宝玉在大观园题额且把宝玉题的用上，也是很有想法。请贾雨村这样进士出身的人可能题得更好，但不如本家风味有趣。元春知道小弟弟都能题了，会很高兴。

元妃和祖母娘亲呜咽对泣

元春下船上轿，看到“天仙宝境”四字，这是省亲别墅正门，会不会是贾政题的？倒好像有意引着大家想太虚幻境。贾元春说，换“省亲别墅”。她问：这个殿怎么没匾额？太监说，这是正殿，外臣不擅拟。这是很讲规矩的，你亲弟弟可以这里也题个额，那里弄个对联，但正殿必须贵妃来题。元

春点头不语。礼仪太监请贵妃入座。叫贾府的人拜见。礼仪太监引着贾赦贾政，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等，分别排班，按

皇家规矩拜见元妃。但元妃通情达理，下令“免”。照皇家规矩，贵妃到来，臣子得下跪、磕头、拜见。这样的话，元妃往那里一坐，她的伯父、父亲、兄弟，祖母、伯母、母亲、嫂子们都给她磕头。元妃下令“免”，元春有些亲情。

看过省亲别墅，元春要进荣国府了，这才真正回家了。按照封建礼法，出嫁女儿回娘家，要向长辈行礼。元妃进贾母正室想行家礼时，“贾母等俱跪止不迭”。孙女要给奶奶跪下磕头，奶奶又给她跪下了！看得人毛骨悚然！所谓皇家礼仪、皇家威风还有丁点人性吗？

元春封贤德妃，是贾府莫大荣幸。给家族带来大荣幸的

大小姐回家，那应该是多么高兴？还不得整个府都快快乐乐，

欢声笑语？但我看元妃见亲人，活像生离死别。元妃一只手搀了从小把她带在身边的祖母，一只手搀了生身母亲，满眼垂泪。三个人心里有许多话都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为什么嫁出去的闺女回娘家，奶奶和母亲只是和她拉着手哭？为什么不能把心事说出来？一般情况下，奶奶和妈妈得问问，你嫁到那家，公公婆婆待你和善吗？丈夫宠爱你吗？但是她们不敢问，因为元春的婚姻对象是皇帝，一言不合就可下令罢官、抄家甚至杀头的皇帝。而且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谁知贾妃得不得宠？她封贤德妃，并不是因为她美丽妩媚，或者有学问，而是因为贤德。那皇帝到底宠爱不宠爱她？

祖母和母亲绝对不敢问，这是个雷区。出嫁的小姐回家，祖母和母亲最想问的一个问题是，什么时候抱外孙？但皇帝多长时间才去一趟贾妃那？贾妃能不能有喜？贾母王夫人敢问吗？寻常人家出嫁女儿回娘家的话题，在元妃归省时都不能讲也不敢讲。贾母王夫人和元春手拉着手，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一旁围绕，都垂泪无语。在贾府聚会任何场合下，都能妙语如珠的王熙凤，怎么今天成了徐庶进曹营？这完全可以理解。聪明的王熙凤敢在贵妃面前口若悬河吗？太耐人寻味了。

元妃半吞半吐把心中苦痛告诉祖母和母亲：“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完又哭了。皇宫为什么成了见不得人的去处？因为那是牢笼，所有后宫女子都是皇帝的玩物，不能见外人甚至自己的亲人。现在太上皇发恩典，家属可以定期进宫探望，有深宅大院的也可以归省，但这只是少有的机会。不像平常姑娘嫁出去，哪天想娘了就回家看看。元春归省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就是“呜咽”，哽咽，垂泪无言，好像不是皇妃衣锦还家，倒是来和家人生离死别。实际上元春归省确实就是一场死别，她再也没回来过。

父亲见女儿的世界之最

元妃见父亲太有趣了。“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什么意思？当爹的隔着帘子，还得跪下参拜自己的亲骨肉，太滑稽了。但非这么做不可，因为女儿是皇帝身边人。元妃倒想和她父亲说几句心里话，她就隔着帘子，流着眼泪，跟爹说，人家那些庄户人家，虽然吃的是腌菜，穿的是布衣，但是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享受天伦之乐。我们现在富贵到极点了，骨肉分离，想想真没什么意思！元妃终于大着胆子对父亲把心中苦闷说出来。却得到一番不伦不类、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贾政含泪启道，臣子见皇帝的时候要启奏，含泪是父亲对女儿的情感，而父亲对女儿的情感又完全淹没在臣子对皇室的恭敬中。贾政说：“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

岂意得征凤鸾之瑞。”我这个做臣子的出生在山村穷人家，家

里这帮女孩都是乌鸦麻雀，没想到鸦雀窝里飞出您这么个金凤凰！贾政的话矫揉造作、言不由衷！贾府是寒门？不是。荣国公传到贾赦已三代公卿。贾府女孩都是乌鸦麻雀吗？更不是。贾探春就比贾元春一点儿不差，她还是庶出。贾政还要用颂圣语气说女儿：“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奇怪！贾

政还挺有创造性，发明一个词。人们平时说某个人光宗耀祖是“上昭祖德”，上面祖宗恩德到你身上了。贾政说“下昭祖德”，那就是祖宗功劳再大，也不能和皇室并列，贵妃女儿就是下昭祖德了。当贾政说到自己的女婿时表示，现在皇上叫您回家，我们肝脑涂地也不能报于万一，只能兢兢业业，祝皇上万寿千秋。女婿叫女儿回一次娘家，成了天高地厚大恩，千古未有旷恩。老丈人只能跪下来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元春已明确说了在宫里很苦恼，贾政还得嘱咐她：恭恭敬敬、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侍奉皇上。贾政一本正经颂圣，就把贾元春的悲哀压下去，她不再哭了，摆出贵妃口气教导父亲，以后以国事为重。

贾政没多少才气，他能在元妃跟前讲出非常到位的官场话语，当然因为多年在官场经过历练，但是很大可能，是经过预先排练。是他周围单聘仁、卜固修一字一字推敲，给他写出来，再背下来。

贾政见元妃，父亲见女儿如此对话，世界文学中绝无仅有。这段贾妃见家人的描写，确实是世界文学从未有过的人情世故。可算世界之最。

元妃归省有首诗：“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元春得到妃子虚名，进皇宫牢笼，不得不接受跟家人离别的苦痛，她心中苦痛谁知道？古代文学描

写皇妃苦恼，当然有人写过，如《长生殿》写杨贵妃怎样争宠。但贵妃和家人生离死别从没人写过，曹雪芹破天荒。

元妃带来大观园第一个诗歌节

元春游园后，自己先题一匾额一对联，匾额叫“顾恩思义”，是颂圣。对联也是恭维皇帝，“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太上皇允许妃子回家省亲，所有人都感恩戴德，全国百姓都感觉恩荣。元春把省亲别墅命名“大观园”，把她最喜欢的几处命名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浣葛山庄，题了一绝：“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这首诗很有味，天上指太虚幻境，人间指红尘世界，大观包罗万象，从闺阁到官场，从民间到皇宫，从天上到地上。大观园是地面上的太虚幻境，但它和红尘世界有刀割不断的联系。从此大观园成为红楼青年男女主场，主场背后有贾府兴衰。

中国古代小说里，人物聚会常写诗，曹操征伐敌人还要横槊赋诗。但由皇妃带来大观园第一个诗歌节，其他小说从没有过。元春令姐妹各题一匾一诗。这时元春已见过宝钗黛玉且感叹两个妹妹像娇美的鲜花晶莹的美玉，太美了。

宝钗题匾额“凝晖钟瑞”，意思是皇恩光辉凝聚。晖、

瑞都是光辉之意。宝钗的诗歌颂皇帝恩典，歌颂元春像凤凰

归来，而归省显示了皇室的孝化。她的诗写得雍容典雅，她

最后还说，有贾元春写的诗在那儿，我怎么还敢写呢？她的诗是这样写的：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说得多么得体，黄莺出谷，飞到皇宫变成凤凰回家来，皇妃文辞这么好，我怎么还敢再写诗？

林黛玉题的匾额“世外仙源”。她的诗歌当然也颂圣，但比宝钗的诗更像信手拈来、潇洒脱俗：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她当然也得颂圣。诗中说园子像仙境，像当年石崇的金谷园，花儿映照着皇宫（玉堂）来的人。我们能参加宴会是邀了恩宠等等。黛玉的诗更多提到仙境，因为她本来从仙境下来。

黛玉做宝玉“皇妃面试”作弊抢手

元妃重点要考察的是她亲手教的弟弟有没有长进。姐妹都一匾一诗，宝玉得以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浣葛山庄为题各作一首。本来是弟弟见姐姐，好好撒撒娇，好好叙叙，好好玩玩的时刻，姐姐又面试了。宝玉在那挖空心思作诗，有两个人最关心他。但两人关心不一样。宝钗关心的是你的诗千万不要叫元妃不高兴。黛玉关心的是，你一定写首好诗露一手，你写不出，我替你写。宝玉作完潇湘馆和蘅芜苑，正在作怡红院，起草的有句诗“绿玉春犹卷”。宝钗瞥见，趁没人注意，悄悄推宝玉说：“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她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字改了罢。”宝玉拿着袖子擦汗说，想不起蕉叶还有什么典故。宝钗悄悄说：你把绿玉的“玉”改成“蜡”就行了。宝玉傻乎乎问：绿蜡有什么出处？宝钗说：你今晚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大概连赵钱孙李你都忘了！你忘了唐诗咏芭蕉的“冷烛无烟绿蜡干”？宝玉听了豁然开朗，说：“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宝钗悄悄地道：“还不快作上去，只

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一三八九一

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口气多么艳羡，宝钗曾待选陪公主读书，没选上就没进宫机会，也就不

可能穿黄袍了，现在见人家穿黄袍，何等羡慕。

黛玉只写一首，才能没展示出来，看到宝玉一人作四首，我何不替他作。就问宝玉，都有了吗？宝玉说有了三首，就缺《杏帘在望》了。黛玉说：你抄前面三首，等你抄完我就替你作出后一首了。低头一想，马上写在纸条上，拈成团子，扔到宝玉跟前。

可笑不可笑？皇妃亲自“面试”还有人作弊！看来元春也不是个好的监考官。宝玉打开一看，黛玉写的比自己高过十倍，赶快恭恭敬敬抄了呈上去。林黛玉写的《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林黛玉替贾宝玉写的这首诗，比她自己的《世外仙源》要好得多。这首诗写得太有味了，你就是放到唐诗里，和那些著名田园诗都有一比。特别是中间的四句，用绝妙的对仗

写出山庄的美景。菱荇鹅儿水，写水面有白杆紫红色叶子的荇菜，鹅儿在水面荇菜间嬉戏；桑榆燕子梁，写燕子在桑树

和榆树之间飞来飞去，忙忙碌碌筑巢。春韭是绿的，稻花是香的，一片丰收景色。

穿黄袍的姐姐一看，弟弟的诗这么好！最好的是《杏帘在望》，因为有“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可以算名句的诗句，元妃立即把她已命名“浣葛山庄”的地方改名“稻香村”。林黛玉的才能多么不同寻常！

元妃点戏埋藏贾府命运

作完诗要点戏。什么叫点戏？戏班子准备好剧目，把戏单拿来，元妃挑选演什么戏。现在常演的京剧《失空斩》（《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元春是看不到的，只能点昆曲。京剧是乾隆晚年徽班进京才成熟。演戏的女孩都住在梨香院。贾蔷总管，还有教习带领管理，俨然是完整剧团。这个戏班子仅仅为元妃省亲摆阔气吗？不全是，这个戏班子以后还要在贾府存留相当长时间。他们将要演的戏对红楼人物命运起重要作用。元妃归省点的戏，就有着非同寻常的作用。元妃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对贾府命运，对贾府主要人物命运都起到预示作用。

贾元春点的第一出戏《豪宴》，脂砚斋加评语是“《一捧

雪》中，伏贾家之败。”《豪宴》是清初戏剧家李玉的名作《一捧雪》中一折。莫怀古家有玉杯一捧雪，严世蕃向莫怀古要，莫怀古把复制品送去。莫怀古的门客汤勤向严世藩告密玉杯是假的。严世蕃把莫怀古害得家破人亡。《豪宴》演莫怀古因补官到京城，以世交关系拜谒严世蕃，把门客汤勤推荐给严世蕃。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看戏，他们看的戏中戏叫《中山狼》，暗示汤勤是中山狼。按说元春不该点这样的戏，但她偏偏点

了。这是曹雪芹叫她点的，为小说构思服务。因为将来贾府

要发生和一捧雪相似的事件。贾赦看上石呆子的扇子。石呆子偏偏一千两银子一把也不卖。贾琏没要来，被贾赦胖揍一顿。贾雨村利用权力，说石呆子欠了官府银子，把他的扇子抄来，白送给贾赦。贾赦为了几把扇子，导致石呆子家败人亡，是贾府被抄的原因。所以说《豪宴》伏贾家之败。

如果仅仅是贾赦恃强凌弱，不至于导致贾府败落，因为朝里有人，贾元春还在。贾府败落主要原因是贾元春死了。这就是贾元春点的第二出戏预示的。第二出戏《乞巧》，脂砚斋说是“《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乞巧》演杨贵妃七月七日在长生殿乞巧，唐明皇对天发誓愿和杨贵妃生生世世为夫妻、永不分离。不久，安史之乱发生，唐玄宗逃难，到马嵬坡，六军不发无奈何。要求处死杨国忠、杨贵妃。唐玄宗只好下令把杨贵妃吊死。很大可能，元妃也是被皇帝下令叫

她上吊。第五回贾宝玉听到元妃曲子里有“荡悠悠”。可以形容灵魂在飘动，也可以暗示活人被白绫吊起来。所以元妃很

可能是自缢而死。《乞巧》借杨贵妃之死预伏元妃之死。而元妃之死又成为贾府败落的最重要原因。

元春点的第三出戏《仙缘》，脂砚斋评语：“《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邯郸梦》是明代汤显祖的昆曲名作，根据唐传奇《枕中记》写成。卢生梦中大富大贵，出将入相，又因官场内斗，贬到云南。卢生醒来时发现，他入梦时店家蒸的黄粱还未熟，他发现泼天富贵，不过黄粱一梦，看破人生，被吕洞宾引渡上天，接过八仙之一的何仙姑手里的花帚扫花。脂砚斋认为，这出戏预伏了将来甄宝玉送玉。因为曹雪芹《红楼梦》后几十回丢了，我们不知道甄宝玉为什么要送玉，送玉会导致什么情节。我怀疑这实际上预示贾宝玉像卢生一样看破了人生出家。

第四出戏《离魂》，脂砚斋评，“《牡丹亭》中，伏黛玉之死。”《离魂》是《牡丹亭》折子戏，杜丽娘在梦中和柳梦梅在牡丹亭畔幽会，梦醒后病倒了，寻梦，闹殇，带着对爱情的渴望离开人世。可以推见，林黛玉是在潇湘馆，像杜丽娘一样在连宵夜雨中为贾宝玉泪尽而逝。肯定不会有程高本续写后四十回掉包记等似乎很有戏剧性、但很浅表的情节。脂砚斋评语透露，黛玉死后，宝玉再到潇湘馆看到的是“落叶箫箫，寒烟漠漠。”

元春省亲点戏，对整个贾府及主要人物贾宝玉、林黛玉、

贾元春命运做了预示。脂砚斋说：“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怎么叫“通部书”？就是不仅包括前八十回，还包括曹雪芹丢失的后几十回。脂砚斋是看到全书后才这样说。脂砚斋曾在第五回贾元春曲子旁边批了“悲险之至”，悲到什么程度？险到什么程度？元妃怎么死的，可能是《红楼梦》最有趣的谜。

点戏出现个小插曲，元妃夸奖小旦唱得不错，叫她再做两出，不管做什么都行。戏班总管贾蔷令龄官再唱两出《游园》《惊梦》。因为她刚才唱的《离魂》是《牡丹亭》里的，已得到表扬了，何不就把《牡丹亭》前面两出再唱唱。龄官

能得到元妃赞赏很不简单。元妃在宫廷看了多少皇宫御用的班子唱戏？皇帝有时候会从地方调最好的戏剧班子进宫唱戏，

小小的龄官居然得到元妃欣赏。龄官很有个性，叫我唱游园、惊梦？不干。我要唱相约、相骂。相约、相骂是明代的《钗钏记》的两出戏，和游园、惊梦不太一样。演的是丫鬟和老夫人拌嘴。贾蔷扭不过她，那你就唱吧。这里又预伏贾蔷和龄官关系不同寻常。《红楼梦》一些很小的角色，只要一出来，个性都很鲜明。

写完诗，看完戏，元妃赏赐。贾母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杖一根、念珠一串，还有金锞、银锞、宫缎。邢夫人、王夫人，没有金玉如意和拐杖，其他的与贾母相同。贾赦、

贾政、贾敬都是书墨、酒杯。宝玉和姐妹们得到新书、宝砚，贾环生病没来。曹雪芹特别会调度，贾环登不得大雅之堂，

所以不失时机地生病了。千两金银赏给两府服役人员。赏赐面面俱到，但比起贾府盖大观园的开销，这叫九牛一毛。

贾元春最后到佛寺题了个匾额“苦海慈航”。这几乎是她本人和贾府命运。他们都得在苦海苦苦挣扎，希望能得到解脱。元妃嘱咐，如明年还能归省，千万不要这样奢华靡费了。贾母等已哭得说不出话来。贾妃不愿意告别亲人，但皇家规矩不能够违抗，到了时辰就忍着眼泪上轿子回去了。其他人安慰着贾母，扶她回去。

贾妃还能不能再省亲？不能。所以她这一次和家人生离，实际上是死别。